【一】
绝望的人和寻死之间,有某种必然的联系吗?Z坐在桌前,合起一口气读完的《人间失格》,起身打开冰箱,拿了瓶冰镇啤酒,一饮而尽。啤酒是老朋友Y从英国寄来的,说起Y,也算是老同学了,过去还算熟络,后来也慢慢淡了。两人虽说认识十几年,但总是觉得对彼此一知半解。
比起Y在生活上的奢华,Z的日子可就没这么有滋有味了。今年这才刚过去一半儿,他已经欠了好几千。平时吃喝拉撒要花钱,谈个女朋友要花钱,看病买药要花钱,满足各种欲望要花钱,应付临时发生的事还是要花钱......都说人不要为钱活着,那该为什么呢?没有钱,活着也看不到希望,不如死了算。他又拿了瓶酒,最后一瓶了,再想喝也没有了,除非继续借钱。上个月给女友买生日礼物借了三千,再上个月买了几件新衣服参加同学聚会,为了摆阔,借了一千。眼瞅着这个月刚过去几天,交完房租和请老板吃饭,又快月光了。剩下那点儿钱,还得留着应急。他真纳闷儿,难道就只有自己为钱的事儿犯愁吗?怎么从来没有人找自己借钱呢?冰镇啤酒喝进肚里,就像冷冻剂一样,将所有烦恼冻结了,它们化不开也散不去,冻在心头,寒上眉梢。Z不禁打了个寒颤,喃喃自语,没人借钱也好,免得钱钱没有,颜面也跟着扫地。这年头谁愿意和一个穷鬼,签订永久性亲密关系。
他看了眼手机屏幕,刚刚为了避免微信内容阻碍思考,他听见那几声震动,还是自动忽略了。会是谁呢?难道是参赛作品获奖了?最高奖金有八千,最低也有两千,这年头有若干比赛,如果没点儿金钱上的刺激,谁愿意双手奉上最极致的作品参赛呢,Z不禁紧张起来。然而......“请您尽快还清欠款537元......”,他一字一字在黑暗里读出声来,这声音略带颤抖,倘若身边还有别人,他可能会怀疑是谁大半夜在偷偷哭泣,竟然感染到自己也想用哭腔附和。
又是两声震动,“我爸妈下周结婚纪念日,我们送什么礼物好呢?”X总能做那个悬崖边上的助推手。Z想起年初她爸过生日,送了两盒上等茶。五月份她妈过生日,又送了一套高端化妆品,上个月她过生日,吃吃喝喝加上礼物,花钱如流水。这才刚踏实了,怎么又结婚纪念日了。Z想起有一次X问起他父母的生日,为了表现男人的豪爽,便说二老自己都不确定身份证上的准不准呢,再说他们也不过。而实际情况是,不仅有确切的日期,且每年他都会亲自挑好礼物,提前一天送去。虽说这礼物不如给Z父母的昂贵,但也是精挑细选过的,绝对能满足父母对外炫耀时的面子。
Z一时焦头烂额,恨不得把手机五马分尸。但抬起手,还没来得及自我说服,跟脚的电话就来了,是X的。X在电话那头一顿质问,这么晚了你在哪儿呢?没看手机吗?为什么不回微信?想想送什么礼物......Z觉得堵在胸口的冰块,已经冻结到耳朵周围,就快听不清对方的声音了。攥着手机的手也变得滑溜溜的,拿不住了。他松开手,呼噜声跟着响了起来,空气里飘来窜去的酒气,比鱼腥味儿还令人作呕。听筒那边X的吵嚷声,也像醉了一样跳跃。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是没多久吧,同活着做了短暂告别的Z,又成了活着的奴隶。他在想刚才做的一场梦,梦里有峭壁,峭壁两边有缓缓走动的人,他被夹在中间,后面的男人脸色惨白,前面的背影陌生又熟悉。正当他心间疑惑,朝那身影逼近时,突然飞来了一只鹰,这只鹰的嘴又尖又长,眼睛又圆又亮。它眨眨眼,Z就跟着去了。至于去哪儿了,不清楚。他只记得这场梦已经是今年的第三次了,每次都是在抬起双脚的瞬间,他的手似乎解开了系在腰间,拼命想解开的东西,两只胳膊一下子敞开了,双腿弯曲着,挣扎了几秒就醒了。
手机屏幕还在亮着,除了几条X每次使小性子都会发的话,还有一条是Y的,内容简单,约他明天一起在星巴克喝咖啡。Z眯着眼,蹙了下眉,Y从英国回来了?他一向弄不清楚Y的行踪,即使在国内,这家伙也可以做到一连几个月杳无音讯。既然是老友约会,总得穿的体面点儿,Z想了一圈,实在没有这个季节能穿出去长脸的衣服。还能怎么办?要么推了约会,要么买新的。前者明摆着不靠谱,这次推了,还有下次,总不能次次都推吧。所以,稳妥的办法就只剩下后者了。Z暗自骂起Y来,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时候回。话才说完,转念又一想,这也不能怪Y,毕竟一年三百六十五,穷字只属于自己。
他给Y回了条“不见不散”,又给X回了条,“明天去看礼物”,然后关了机,心安理得的醉倒下去,一觉就睡到了11点多。睡足了觉,身上舒坦了,精神也舒坦了,钱的困扰似乎也变少了。他赶紧起来刷牙洗脸,牙膏还是前几天和X一起买的,那天两个人一起闲逛,X说等将来有了自己的家,要摆这个放那个,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买下来。Z在一旁故作兴奋的听着,心理阴影面积简直比整个宇宙都大,一想到自己未来的家,他好像看见有无数张虚无缥缈的毛爷爷飞来飞去。
冰箱里还有昨晚上剩的寿司,热热就可以吃了。和Y约的是下午三点,正好是下午茶的时间。Y出手阔绰,见面礼自不必说,到时候除了咖啡,肯定还要点几块儿蛋糕之类的,说不定还会让他打包带回来几块儿。如此想来,眼前这点儿不够塞牙缝的寿司,凑合垫垫就行了。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洗了个澡,直奔新开的一家潮服店。一路上骑着自行车,左顾右盼,生怕撞见Y。好在Y不是男版X,不会每次都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帮死神助推一把。
潮服店也不算远,快速骑了十来分钟就到了。他在店门口停下车,支付了1元。哎,日积月累,每个月花费在自行车上的,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新店的店员个个热情过度,姑娘们穿的和篮球宝贝一样。Z无心打量她们,他一眼就看见招聘营业员的海报,花花绿绿的贴在墙上。月薪还算说得过去,时间上也和日常工作不冲突。顶多是每晚下班辛苦辛苦,再站上几个小时呗。这家店算不上宽敞,但服饰摆放和室内装潢倒还算与众不同,想必老板也很亲睐这种感觉。
虽说平日里Z的打扮素来朴实,但这类行头也不陌生,毕竟早在几年前,这已经典型的Y款。那会儿大约刚有潮服这么一说的时候,Y就托人从国外买了几件。还别说,后来大街上那么多人穿,都不如Y穿着像那么回事。按他的话说,都穿不出那种感觉。可见人和衣服也讲究缘分,没长出潮的感觉,就算穿上潮服也像只土鳖。
Z在店里转来绕去,看看这件,又摸摸那件,跟着他的姑娘介绍完这款,又介绍那款,但好像并没勾起客人想要掏钱的冲动。姑娘看似也不耐烦了,但又没有别的顾客可跟,只好耐着性子,继续费口舌。姑娘问Z,您想要什么样子的?Z没吭声,心里想着款不款的不重要,便宜就行。许是姑娘猜出来了,之所以这么半天白费力,估摸都是叫钱害的。于是乎转换了思维,直接从店里最便宜的一件入手,笑盈盈地说,您看这件怎么样,这件是今年的新款,价格也实惠,昨天我们老板还看中了呢,今早上还穿着呢。姑娘专挑好听的说,Z实在懒得在乎谁穿过,更懒得理会譬如“您好帅啊”,“您身材真好”之类的奉承,帅又怎样,身材好又怎样,还不是穷鬼一个。
他拿去试衣间试了试,大小还算合适,至于款式,一来店老板喜欢,二来Y喜欢,就足够了。试衣间的门刚拉开,站在门口候着的小姑娘发出夸张的惊叹,您穿着比我们老板还好看呢,Z分辨不出来这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但是听到赞美,总归让人面上有光,虚的也无妨,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真的,多半时候能满足面子工程就算到位了。姑娘见他没接话,咧开的嘴角勉强挤出来一个过度的微笑,然后缓缓回到了常态。Z让姑娘把这套包起来,他掏出手机准备注册一个店内的会员,能积几分积几分。姑娘答应的响亮,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搞得Z头脑发懵,好像这衣服是买来送给她的一样。
正当Z忙着注册时,听到几个姑娘依次叫老板好,他猛一抬头,像是一张被定格的照片,还来不及反应,就听那姑娘说,您看我说的没错吧,我们老板也穿了这件。Z不敢盯着对方细看,倒是对方坦坦然然地说,好久不见啦,你的眼光不错嘛。是Y一贯的神情没错,淡定有余,激情不足。Y看得出Z的茫然,他不知道在姑娘耳边说了些什么,而后递了个眼神,Z便跟在后面出了店。两人骑上车,穿过人流密集的街道,进了星巴克。自从Y去了英国,Z也有日子没来这儿了,如今店员早就换了,店里的摆设还是老样子。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Y站在一边让Z坐进去,Z喜欢靠着墙。
你先去点吧,Z说。
Y抿嘴一笑,道,好,还是老传统。
Z尴尬地点点头。他算准了Y会照旧点两杯,然后客套几句诸如这次我请,下次你请。等到了下次,他一样会请。Z想着倘若自己请客,单点两杯咖啡,为免太寒酸了,Y向来还要再来几块甜品,如此一来只怕几百块又出去了,他现下手头太紧,能省就省吧。他早就盘算好了,想来Y也不会看清这层。
果不其然,Y还和往常一样,端来满满一盘。他还记得老朋友喜欢的口味,但他自己的口味却变了。
你换风格了?没等Y回复,Z已经迫不及待地吃喝起来了,他饿坏了,也渴极了,顾不得等来对方细水长流式的答复。
Y小口抿了点儿,那样子更像在润唇。
你说你的,别管我,我今早没怎么吃,Z顿了顿,突然意识到险些暴露了自己贫穷的本质,忙又道,昨晚上喝多了,一觉醒来还是想吐,没什么胃口。这话说完他自己都不信,但也收不回来了,随它去吧。
Y用一种游离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咖啡,似乎根本没听见Z说了什么,不禁让Z拿着面包的手失了控,仿佛这神情在对他说,再吃,再吃我就杀了你。Z将面包盘往两人中间推了推,除去自己吃的那块儿,还有三块儿,其中有一块儿蓝莓的,他盼着Y千万不要碰,蓝莓的一定很好吃。
我不吃,你吃吧,Y又把盘子推了过去,我刚好有这家店的卡,等会儿回去取衣服的时候拿给你,以后你来不及吃饭就到这儿来吃。Y说这话,Z不惊讶,毕竟慷慨是Y的常态。而当Z手头宽松的时候,他将这看作是可恨的施舍。但如果是像此刻一样钱紧,施舍便成了美德。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Z一边独自享用美食,一边解决心中的疑问。
有几天了,Y说。
真不够意思,回来也不通个气儿,非要搞什么突然袭击。Z明摆着是吃了人家嘴短,讲起客套话来一点儿不含糊。蓝莓蛋糕已经吃光一半了,Y的咖啡几乎没动。怎么了?咖啡不好喝吗?打从见面到现在,Z看得出来Y有心事。
Y摇摇头。
Z也搞不清楚这个摇头是表示自己说的不对呢,还是咖啡不好喝呢。索性拿过杯子尝了尝。难怪你不喝呢,这也太苦了。我说是你点错了,还是你口味儿变重了。他赶紧喝了口自己的,润了润苦涩的口腔。一口不行,又来了两口,感觉苦涩的滋味才稍稍淡了点儿。他又吃了几口蛋糕,那恼人的味道,消散了大半。Z记得Y过去最喜欢吃甜食了,反倒是自己不爱吃,不仅不爱吃,还总要劝朋友们少吃。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甜食成了他的救世主,有事儿没事儿他都想像填充颜料那样,让嘴里填满甜味。这一点从他家的冰箱就能看出来,挺大个儿的冰箱里除了啤酒,最多的就是棒棒糖。就说此时坐在星巴克里的他,兜里还揣着两根。
【二】
Z和X从相识和相恋,一路走来的爱情见证者,正是一根根棒棒糖。X喜欢吃,Z就买给她。要一根,就给买一盒。某天两人坐在电影院,那是他俩第一次看电影,看的是一个很俗的爱情片,Z都快睡着了,X却哭得让人心疼。Z赶紧从兜里拿出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X哭得更伤心了。当时Z以为X是被自己感动了,后来才知道她妹妹是被草莓味棒棒糖噎死的。
大概就是从那天开始,Z突然意识到无论走到哪儿,他在,棒棒糖一准儿在。坐地铁的时候,想拿出公交卡,却拿成了糖。回到家门口想拿出钥匙,拿出的也是糖。买完东西该掏钱包了,掏出来的还是糖。每当这时候,Z都是嘿嘿一笑,他将这一颗颗糖,想成是X的笑脸,如此一来,买东西也好,回到家也好,心情都大不一样了。
这还只是X带给他的前期反应,中期反应就更猛烈了。他渐渐迷恋上一切甜的味道,甜的水果,甜的汽水,甜的夹心面包。甚至有一次朋友们围坐一桌吃糖醋鱼,大伙儿都嫌这条鱼甜的齁嗓,唯独他觉得不够,愣是单拿了碗来蘸糖吃,看的旁人是目瞪口呆。
久而久之,等到了后期,Z干脆赠人棒棒糖,手有余香了。谁家孩子没考好,他给根糖。谁和另一半拌了嘴,他给根糖。谁肚子饿了,他给根糖。谁生病了,他给根糖。他开始整桶整桶的买下各种口味的棒棒糖,一来二去的,卖糖大姐一见Z就笑,那模样简直比见了亲儿子都亲。这也能理解,有了钱,儿子才是亲生的,没有钱,儿子就是领养的。
Z很快吃完了整块蛋糕,还觉得嗓子里像堆满了垃圾。他的手不听使唤地摸了摸裤兜儿,幸好,糖还有。但是要不要吃呢?吃吧,都这么大的人了,当着Y的面有点儿难为情。Y和别人不一样,出国回来的人总有种高人一等的姿态,吃什么、喝什么,都讲究身份。这时候吃棒棒糖,人家准保看不起。不吃吧,又实在要吐了,咳也咳不出,咽又咽不下,明明有腿有脚有自由,却要活生生被困在垃圾堆,实在憋屈。
怎么?蛋糕不够吗?还是咖啡不够?Y问,看那架势是要起身了。
够,够了,Z结巴道,按住Y耸起来的肩膀。
咖啡很苦吗?Y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根棒棒糖递给Z,自己也放了根在嘴里。
Z觉得自己此时似笑非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突然有一个念头闯入了他的脑海,越是贫穷的人,心里越没底,越觉得做什么事情都有顾虑,担心这个,惧怕那个,说白了还是廉价的自尊心在作祟,说多说少了都怕人笑话。
我这儿有,有,他怯怯地拿出自己的,傻傻一笑,道,草莓味儿的。
Y瞥了眼桌上的糖纸,那神态似是在发问自己这根儿是什么味的。
你这次回来要做什么?Z觉得应该聊点儿正题了。
爬山,Y答得干脆。
爬山?Z心下纳闷儿,Y是最不愿意动弹的,别说爬山了,就是多走几步路,只怕都要牢骚满腹呢。你看上去瘦了不少,但又没那么消瘦。他瞧着Y黝黑又凹陷的脸颊,和手背上突出的骨骼说道,那双手的指甲盖上,看不见一点儿白月牙。你在英国也经常爬山吗?艳遇一定不少吧,Z见老朋友如此沉默,本想打趣打趣。
Y嘎嘣嘎嘣嚼起棒棒糖,每咬一下,似乎都是牙齿受虐后发出的尖叫。怎么样?有兴趣一起吗?显然Z的打趣并没勾起他的兴趣。
Z背靠椅子,已经找了个舒坦的姿势,本打算听听异国艳遇,也好打发打发沉闷的时间。结果被Y这么突然一问,他叼着糖的嘴张开了一个小缝,糖掉到了大腿上,即刻就给裤子盖了个黏糊糊的圆戳。
他隐约觉得就在Y追问的刹那,他又看见那只鹰了。它惊现在群山之间,盘旋在山巅,忽而出现,忽而又消失。梦果真是现实的指引吗?不知道因何缘故,Z总感觉这只鹰确实在召唤他,好像只有他能拯救它庞大的身躯和弱小的灵魂。
见Z没反应,Y便道,我不强迫你,你......。
话音未落,Z开口道,我也好久没爬了,一起去吧。
Y像是就快饿死的乞丐,终于遇见肯施舍的大户一样,连作了好几个揖。搞得Z怪不好意思的,不就是一起爬山吗,行这么大的礼怪吓人的。
于是两人约好明天早晨八点,还在这家咖啡馆门口见。Z拿着Y送的几大包蛋糕和衣服,暗自感慨这趟约,赴的可真值。他回到家,试了试每套衣服,都挺合身。下次见到X,她估计又要语带嘲讽地说,好马配好鞍,漂亮衣服向来是配漂亮男孩的。X就是这样,不讽刺都不说话。但是Z心里明白,她是个心善的好姑娘。
Y这次回来怎么感觉怪怪的,又不知道怪在哪儿。Z瞬间闪了个念头,难道是发生什么事了?但又一想,人家要事业有事业, 要相貌有相貌,就算真有什么事,也不会跟我们这种底层穷人说的,又何必多嘴发问,自取其辱呢。他收拾好衣柜,把蛋糕放在冰箱里,刚准备躺下来歇歇脚,猛地想起忘了看结婚纪念日的礼物。这可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喃喃道。看了下现在时间还早,索性再跑一趟吧,省得X晚上问起来,又为这些小事生气。
Z骑上车,经过Y开的店门口,往里看了眼,姑娘们仍旧热火朝天的招揽客人,她们仿佛独立于黄昏即将消逝的傍晚,似几颗闪闪烁烁的零星,在一处曾被冷落却让人无知无觉的角落,焕发起新生机。她们,连同款款而来的暮色,却也在几分喧嚣之外,平添了点点忧愁。这些姑娘正存芳华,本该是坐在校园的芳草地上,享受轻风拂过心田的悠然,或者在夕阳的倩影里,剪下憧憬中的爱的形迹,把它映在晚霞照着的墙上。只可惜这些盈盈笑脸,终究要陪人作笑,说尽千般好言,万般好语,为的是让那一双双犹犹豫豫的手,坚定地掏出钱来。
看样子Y没在店里,Z使劲蹬了几下车,天色渐渐暗了,早点儿回家休息要紧,这么久没爬山了,想必明晚这两条腿就不是自己的了。想到这儿,他又放慢了速度,边四处张望,边寻思买点儿什么。X的父母也快把Z吃穷了,想两人刚交往那会儿,为了抱得美人归,哪里顾得上钱多钱少,钱多就多花,钱少就少花,起码要保证每周带女朋友出去吃喝玩乐一次。后来两人确立了关系,等再出去胡吃海塞的时候,X偶尔假招子说这顿她请,因为她算准了Z绝不会依她,照Z的脾气,是宁愿刷爆银行卡,也绝不允许心爱的女人花钱。再往后,两人越来越熟,越来越亲密,花销却是丝毫没减少,大大小小的纪念日和时不时的小惊喜,一个都不能少。Z慷慨给予的时候,心花怒放。再摸摸干瘪的钱包,又是一脸的如遭惊雷。
过去为了讨X父母的欢心,绞尽了脑汁儿。赶上春节、端午节、中秋节之类的大节,少说也得送些能拿出手的厚礼。另外几个小节,像是感恩节,就送些面子上过得去的小礼。额外还有二老的生日、结婚纪念日,该表示也得上赶着表示。他想起去年因为接连忘了二老的生日,X那火爆的脾气,又凑巧当时穿着红衣服,她无异于一团火,任谁都不敢靠近。
Z盘算着该送的都送过了,江郎才尽了倒是真的。他漫步目的地骑着,隐约听见后面有人在叫他。还没等回头看,那人已和他并排了,是Y,上气不接下气的Y。
好巧啊,还没回家吗?Y的脸好像刚在水里浸泡过,他那两片薄如蝉翼的嘴唇,还没有和好。
别提了,Z叹息道。既然自己也没个主意,索性让对方给参谋参谋。于是他一五一十地说起来,某个不经意间,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最近手头紧的事,这不是明摆着哭穷吗,真叫人笑话。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言多必失,却也收不回去了。
Y在一旁始终没说话,像是在听,又像没听,要说没听又觉得不像。过了会儿工夫,他终于开口了,我家里有两张欧洲旅游的票,你送给二位老人怎么样?
这突如其来的回复,吓了Z一跳。这么一会儿工夫,Y又送衣服,又送蛋糕,现在又要送票了,Z怎么好意思再收。他本想找个借口回绝,又心下不忍。X曾经说过,旅游欧洲是二老多年来的美梦。只是他们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不该花的钱说什么也不能花。如果这时候将两张票往桌子上一放,不只是两位老人要眼里放光,X也一定会发出兴奋的尖叫,说不定还会抱着他亲热一番呢。想着X温热的身体和住着柔风一般的长发,Z觉得死而复生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Y又叫了他一声,已经是第三声了,才把他的神儿叫回来。你听我的没错,老人家肯定喜欢。Y像个搞推销的,一本正经地说。
我......,Z支支吾吾。
这么客气干嘛,Y打断他,就算我感谢你陪我爬山了。
Z跟着这个台阶,点了点头。
明天见吧,我还有事儿,先走了。Y看了眼天色,街灯都亮了。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吗?Z一半关切,一半打探消息地问。
Y嗯了声,并没做回答。Z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羡慕连连。这么晚了,正是有钱人出去消遣的时候。也只有像他这种穷人,是回家睡觉的命。他准备往回骑了,但是在这之前,给X打个电话报告一声才是正经事。巧了,这工夫X也不在。家里电话没人接听,手机也关机。怎么都喜好大晚上往外跑啊,准是一家三口跳广场舞去了。Z觉得扫兴透了,方才提起的兴致这会儿全烟消云散了。他发了段简短的语音,大致是说礼物选好了,两张欧洲游的票。说完,便关了机。
这晚,Z早早上床睡了,睡得很快,也很沉。那只鹰不曾入梦来,代替它的是Y仓促间的一个转身。至于Y在哪儿转的身,为什么要转身,转身到何方去等等疑问,集体都是模糊映象。Z只记得Y的脸是从未有过的安详,事实上他也不清楚什么样的神态是安详,死人的脸是一种安详吗?那顶多是没有生命迹象的沉睡。安详,是配给活人的,但是活人却带着死态,或者说是死气,打个比方说,一潭不流动的水,有静美,有绝望,让人伤感,让人窒息。而一潭缓缓流动的水,自带着穿透人心的静穆,凝望着它,迎接它的凝望,连灵魂也要被它吸走了,大脑在放空,四周的气流越散越慢,慢的使人困倦。很有可能一个不留神它就吸了一双眼去,掐断了彩色世界的开关。
Y的神态挥之不去,Z从梦中惊醒,打开手机,快5点了,窗外还是漆黑一片。微信显示了10条未读信息,除了3条骚扰外,余下7条都是X的碎碎念。很显然她对此既有怀疑,又很好奇,于是催着Z速速回个电话说清楚。许是过了两个小时见对方还没动静,X坐不住也等不及了,一个电话就轰炸过来,本想把对方炸的屁滚尿流,不成想传过来的却是关机声,这都晚上10点了,竟然玩儿失踪。X来了脾气,接下来的几条,直接换成语音轰炸。此时Z裹在被子里,四周阒静无声,X的声调仿佛是一壶烧开的水,他用手按住语音键,这壶水就被端了下来。他再一按,另壶水又烧开了。Z就这样在水声的时隐时现里,呆坐到了早上7点。
他觉得自己化身成了炉灶,浑身滚烫滚烫的。正打算去洗个澡降降温时,X的电话又打来了。Z按了接听键,还没开口呢,就听那壶开水叫的更欢腾了。
我的水烧开了,Z歇斯底里道,然后他挂断电话,狠狠把手机往桌上一扣,又赶紧翻过来看看手机面有没有被磨损,确认没有后,他叹了口气,朝衣柜走去,再不理会手机铃声的此起彼伏。
【三】
既然是爬山,自然是穿的越随便越好。Z有两套运动服,一套早就磨损的要不得了,另一套只穿过一次,还是为了陪X的父亲跑步特意买的。他换好衣服,梳梳头发,揉了揉在心理作用下酸胀的腿,拿上手机和钥匙,出了家门。
这次两人的登山地点在郊外,Z原是打算坐车过去,可Y偏要骑车。骑就骑吧,Z附和道,我也正想着骑车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顺便提前活动活动筋骨。他打量了Y的运动服,袖口和膝盖已经磨破了,那双白鞋也已是刷不出来的灰白色。
一看你就不常运动,衣服还那么新,Y似笑非笑地说。
不,不是,这是因为......,Z欲言又止,总不能说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是穷人的缘故吧。
Y先骑了出去,一副运不运动在你,我反正不关心的样子。
这样也好,省得费心解释了。Z不再多言,也追了上去。
一路上两人交流不多,只在中途骑到一颗大树下时,Y停下来,回头问了句,你还记得山楂吗?
Z想都没想便道,当然记得,也不知道它怎么样了。
死了,Y说,说完又往前骑去。
这下Z的话题可被打开了,他加快了速度,超过Y,拦在前面。Y迅速捏了闸,还是撞到了Z的腿。Z紧皱眉头,牙齿似在打颤,你说什么?山楂死了?这是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的每根头发都被吊了起来,震惊让他无法低头沉思。
死了,跳山崖死的,Y冷静地说着,眼睛盯着地面。
Z越听越糊涂,山楂可是当年的校花,不仅人长得漂亮,学习也好。那时候追求她的人并不多,许是像自己这样的,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家就算近视,也只想看视线以内的,至于那些千里之外的,本来就模糊,自然是看都懒得看一眼。只有Y,知难而上,竟然最后在另外几个样样都比他强的竞争对手中,如愿以偿,而且把我们这位校花收的服服帖帖的。尽管当时多数人并不看好这对儿,觉得校花也会有想要换换口味的时候,等她吃肥肉吃腻了,早晚是要减掉一身膘的。但是Z看好他们,也说不出为什么,许是因为只有和Y在一起时,校花就成了笑花,笑得是那么灿烂。甚至在整牙的时候,戴着满嘴牙套的她,同别人连一句招呼都懒得打,却唯独在Y面前,笑得如此放肆,好像那些牙套会为她锦上添花。Z觉得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连放屁打嗝都无所顾忌时,就是最和谐的状态。
毕业以后,山楂和Y分分合合了好一阵子,山楂说Y是夏天的火炉,一点就着。Y说山楂是冬天的扇子,越扇心越凉。他们夏天吵完,秋天和好。冬天吵完,春天又和好。Z看在眼里,习惯在心里。他问山楂怎么又合了?山楂说秋天一过冬天就来了,冬天来了想火炉了。Z听了无语。他又问Y同样的问题,Y说春天过了,夏天就到了,夏天一到怎么能没有扇子。Z愈发无语了。爱情真是个麻烦的东西,他把这句话写在一张纸上,塞进了钱包里。这样一来,只要一打开钱包,这句话就会自动闯入视线,来提醒他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金钱故,两者皆可抛。Z告诫自己,没有什么比赚来的钱更稳定。然而等时间一长,金钱再重要,也战胜不了他的懒惰。他没有为金钱拼命的心思,自然也就落个口袋空空。
刚毕业那段时间,Z简直掉进了贫民窟。家里每月给的钱原本就不多,随便花花就没了。情急之下,他只能靠上山楂和Y这棵连体树,勉强硬撑了几个月,直到工作稳定下来,他才算不用再寄人篱下。只不过说是寄人篱下,情况却也没那么悲凉。谁也没亏待了他,倒是他自己给自己加砝码,总觉得Y和山楂会每晚躲在被窝里骂他是个穷鬼。如此想来,心上的负担便越来越重,好像时不时的就被几头吃饱喝足的大象踩在脚下,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痛快。这种境况他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这次他想哪怕是在饭馆端盘子洗碗,或是扫大街,他也要凭借双手,挺直了腰杆。
Z始终记得就在他找到工作的前一天,山楂吻了他,对他说这是祝福之吻,祝福他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果然第二天他就如了意。他更无法忘记,在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特意买了小礼物送给山楂时,山楂第二次吻了他,这一次明显比上次长久。山楂说这次是鼓励之吻,也是戒骄戒躁之吻。前面这两次吻,让Z欣喜若狂。他经常幻想能找个契机,自己主动一次。但他只是个小职员,每天不出什么错也立不了什么功,这样下去何时才能找到庆祝的借口呢。
他一直在等待机会,终于这个机会让他给等来了。冯老板要去参加一个酒会,想找一个帮忙挡酒的人。公司里谁都知道,冯老板但凡喝酒,那就是喝大酒。自己喝顶了不算,回回都得带个陪酒的一起去。别的老板的陪酒都是高挑漂亮的女郎,他不一样,要找就找小伙子,还得是酒量大话不多的小伙子。话不多的人,公司里什么时候都不缺。但是酒量大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会喝硬要上,真闹出什么乱子可不是丢了工作那么简单的。于是,当冯老板提出要找个陪酒时,全公司唯独Z一人有这个本事,这还要多亏了大学时候那帮哥们儿灌的,看来还真没白灌,这会儿就派上用场了。Z暗暗想着,果然人生的每一步都算数,以后可不敢随口说什么什么是没用的了。
面对Z的毛遂自荐,冯老板眉开眼笑道,以前真没看出你小子这么有能耐,我就喜欢酒量好的年轻人,酒量好说明能经得住事儿,连几口酒都咽不下去,有什么出息。说罢,他招呼Z进里屋来,还特意支走了婀娜多姿的白小姐。白小姐走过Z身边,许是放了个屁,Z下意识低下头抓了抓鼻子,从余光里感觉那双高跟鞋快走了几步。
冯老板拿走白小姐方才留在椅子上的衣服,笑眯眯的唤Z坐下。Z刚一坐下,如同课堂上走神被老师突然点名一样,“嗖”的又站了起来,吓了冯老板打了个激灵,杯里的水溅到了电脑屏幕上,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神色随之严肃起来。Z意识到是自己的躁动扰了老板的安宁,生怕煮熟的鸭子在眼前飞了,于是赶忙赔不是道,冯老板实在太对不住了,我刚才......刚才是神经乱窜了几下,我神经有毛病,小时候犯过病。Z临场发挥起来,只要能让老板转怒为喜,喜是奢望的话,退而求其次,转怒为平和也行,他只好用健康做赌注,边诅咒自己,边祷告这一番谎言可不能作数啊。
冯老板看样子是当真的,他脸上密布的阴云,消散了些许。尽管离日出晴朗还有点儿距离,但起码不会再下雨了。Z简单解释了有关身体的疾病,其实也算不上解释,他又不懂病理,顶多是一概推给家族遗传,说从姥姥辈开始,神经紊乱的毛病就成了老大难问题,窜来窜去的神经就和夏天大树底下,飞来飞去的蚊子一样,落到这儿,停到那儿,轰也轰不走,打也打不死。好不容易打死了胳膊上的,腿上的又开始叫嚣了。说到这儿他“啪”地拍了下大腿,冯老板瞧着那块儿肉上的红色痕迹扩散开,看样子Z下手可不轻呢。Z也看似无意的朝腿上瞥了眼,心下想着这点儿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等这次在老板面前立了功,等待他的将是X私密的亲吻。到那时他要在X的脖子上吻一个红的多的肉痕。那时的Z早已忘了Y的存在,他完全沉浸在和X独处时的幻想里。
Z说完了姥姥的痛苦,又继续说妈妈的痛苦。他把短时间内能想到的和痛苦有关的词,全用上了,什么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筋疲力竭、神情恍惚,也就这些了。此时他真狠自己没和新华字典拜把子,否则这工夫想召唤几个字典里的兄弟出来凑凑数,也不至于如此为难。接下来该轮到自己这儿了,Z没用任何形容词,只哭丧着脸说:“家里的女人都病完了,终于轮到我了。”一个终于,似乎有等了很久的意味。冯老板不禁问道:“听你这意思,你反而很期待?”Z收起方才的倦容,一本正经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该替女人扛着就替女人扛着。”冯老板越发听不懂了,这和扛有什么关系?Z没等对方发问,便道:“自从我病了,我姥姥好了,妈妈也好了,您说这是不是如我的愿了。”冯老板听明白了,不仅明白了,还竖起大拇指表示对Z的欣赏,“年轻人能这么孝顺,难得啊。”Z当时听得心虚,日后才知道原来冯老板也是个大孝子,为了输血救母,险些要了他自己的命。Z知道这事儿以后,暗自感慨装病一招,虽说是险棋,但走对了也是一招制胜啊。
就这样,Z成了冯老板的得力干将,冯老板人前人后亲切地唤他,“酒儿”。事实上,冯的酒量在Z看来实在不值一提,他私下里和朋友畅饮的时候说:“就我们那个老板,别提多能吹牛逼了,我都替他臊得慌。”他讲起替冯氏挡酒的经历,那桌人一上来先是如何如何撺掇一个漂亮的姑娘启酒,让姑娘给一杯杯满上,再趁机摸摸人家的细腰和屁股,说上几句酸不酸甜不甜的俏皮话。那小姑娘听了也真不脸红,任由他们摸来摸去,嘴上笑嘻嘻的。Z边说边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在他看来,像这类廉价的女孩儿,即使再漂亮,也无异于那一脚又一脚被践踏过的雪地。
同行的朋友见他越说越气愤,连忙打断道:“偏了,偏了,说老板,别说姑娘了。”
Z瞪了这人一眼,草草收了尾。接着讲起了冯老板一行人假模假式地端着酒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照不宣地站起身,一个个就像厕所里的苍蝇一样乱窜,你敬我,我敬你,你抿一口,我抿一口,等一圈敬下来还剩下大半杯,然后由其中某个人牵头道:“干了,干了,大家一起干了。”一伙人连忙附和着喝掉杯中酒,就这么着还喝不干净呢,要么剩点儿根儿,说是什么酒里留福根儿,要么趁机倒掉,再夹几筷子菜涮涮嘴。Z只要想起那天的场面,就恨不得自己是一台录像机,清清楚楚地把这帮人的丑陋嘴脸,播放给众人看。
这些话他也只敢跟朋友吐吐槽,在冯老板面前就又成了,“您真是好酒量!”冯老板也算够意思,那次酒会过后就给Z升了职。职位虽然不高,但比过去多了2000块钱,这就足以解Z的燃眉之急了。至少他可以再多拿出两千块给山楂买礼物了。
就在发下工资的当天,Z兴致勃勃地跑到珠宝店,买了条坠有蓝宝石的项链,他记得山楂有一对儿类似样式和颜色的耳环,还是朋友从法国代购来的,她一直苦于没有可以相搭配的,只能让它们像孙悟空被压在山底一样,将它们放在暗无天日的首饰盒里。如今有了这条项链,Z觉得自己就和那慈眉善目的唐僧差不多,只不过他可不愿意做绝情绝欲的唐僧,要做就做白马王子。他想象此刻正拿着这条项链的手,在温柔地抚摸着山楂纤细白皙的脖颈。他在她耳边轻轻吹着气,柔和的气息将她的碎发飘起。他接着在她耳边呢喃起连篇情话,看着她的耳根羞红了,顺着耳根看去,脸颊也红透了,最后他的眼神落在她红嫩的嘴唇上,与她贴在了一起。Z迫不及待的往家走,一路上不知道撞了多少人,遇上脾气臭的,骂他几句他还呵呵笑,对方骂的就更起劲了。
Z飞速骑回家,刻意在家门口站了五分钟,一来计划着如果Y不在,他单独面对山楂,该怎么说怎么做。二来如果Y在家,他又该说什么做什么。尽管按照日常推断,这个时间点Y肯定没到家,但是经验告诉Z,越是该画对勾的地方,反而该画叉。越是觉得美人近在眼前了,越是到了梦醒时分。他开始嘀咕起来,先是把最不可能的方案二想了个大概,正要美滋滋的进入方案一的幻想时,突然听到身后Y的声音,怎么不进去啊?许是Z太投入了,竟然没听出Y的声音,他挥手道,别烦我。Y站在一旁无奈地笑了笑,像是古人在背文言文一样,摇头晃脑的进了楼门。
Z自觉演习的差不多了,深吸了一口气,心里仍在默念着佛祖保佑,保佑我不做荆轲。他按了电梯上键,这道门好似在等他,敞开了双臂,直接将他拥入了怀中。Z被它搂住脖子,动弹不得,他强硬地扭了扭身体,在心里纠正道,我怎么会是荆轲呢,我顶多是抱着不入猫穴,焉得母猫的精气神,走一遭猫洞而已。在他看来,就凭Y的攻击性,怎么都算不上老虎。
电梯慢悠悠地上到了十层,电梯门刚露出一个小逢,Z就瞧见了那双熟悉的粉鞋,是Y的一贯作风。如果此时地面是纯净的白色,和这粉色搭配起来,确是浪漫又温馨。只可惜这座楼的地板,早已是那种擦掉了一层保护膜的黑色,无论什么样的色彩被它一衬,只觉得瞬间就变得肮脏了。Z突然在这一瞬间想到了山楂纯净的身体,她那层膜还在吗?
Z低着头假装没看见Y,Y也没理他,两个人擦肩而过时,Z闻到了山楂衣服上的味道,看样子两个人刚亲昵完。他恶狠狠的对着紧闭的电梯门,竖起了中指,同时也在心里升起了另一种邪念。他安慰自己这怎么能算邪念呢,邪念都是给那些干净的处女准备的。这么想来,X和冯老板的小蜜也没什么分别。小蜜身上有的臭气,X也一样有。小蜜香到刺鼻的外衣,X也一样有。甚至小蜜被插坏的处女膜,兴许都和X的一模一样。Z边想边觉得压抑,压抑中又带着兴奋,他竟然想扒开那地方,亲自看看它被破坏成什么样了。他为自己有这种念头,感到可怕,便赶紧停止了思绪,敲响了门。
他听见X从里屋跑出来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一首愉快的乐曲。Z猜测就在刚刚自己陷入遐想的工夫,山楂一定在一件件地穿着衣服,边穿边回味肉体间的缠绕和抚摸。他真想给她一个耳光,骂她臭婊子,然后把她拉到Y面前,告诉这个被蒙在鼓里的蠢货,这个和他做爱的女人,有多么不值钱,她的嘴可以和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生出关系。但是当X打开门唤他的瞬间,他内心的恨意刹那就消失了,她仍然是一块干净透亮的冰,用她冰冷的美艳遗世而独立,不为任何男人倾倒,就只为他一人。而他早就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他要让她的身体重新热起来,拥有一个幸福女人该有的体温。
站在门口干吗,怎么不进来?X拉了他的手。
他呢?Z问。
说是去叫你,你们大约是走岔了。
该死,Z说。
什么?山楂不知所措地问道。
我说该死,Z重复道。
什么该死?山楂一脸懵态。
他该死,你更该死。Z说罢,一个转身拥住了山楂。只要他愿意,他只需稍微向前探一下身子,就可以将她饱满的双唇吸过来。然而他只是保持这个姿势,顿了顿,就松了手。
中午想吃什么?X山楂仍像一朵从远方飘来的祥云,轻轻柔柔地说,却也轻柔的惹人愤怒。Z恨不得将这朵云从天上拽下来,扔到污水里浸泡一番,好让它流露出羞愧的表情。
不吃了,我走了。他忿忿说道。
这之后,直到和Y此次见面,这之间他从未有过山楂的音讯。
【四】
尽管那时年少,对于爱是什么,Z还是一知半解。但在他渐渐淡忘的潜意识里,山楂的两次主动,的确曾勾起他沉沦的性欲,让他有了想要直接大胆的接近对方身体的强烈念头。那种感觉里夹杂着犹如日出般的勃勃生机,和日落后的疲乏劳顿,以及从始至终的撞击心灵的激荡。
有关山楂的死因,Y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跳崖自杀。至于这前因后果,他似乎不想多谈。Z事后想起来时,总觉得Y当时的神情,像极了山楂偶然会闪现的脸。只不过这张脸是自觉浸过了污水,有着难掩的困境。
Z至今还记得那天是怎么像老鹰一样飞向山楂家,怎么在楼下像只没头苍蝇走来走去,又是怎么妄想变成一头长颈鹿,直接把头伸进10层窗口,最后却像只猫头鹰,恨不得被吞咽进一切光亮里。那短暂的几个小时,他的身份经历了多重变化。可无论如何变,也终究变不成一条鱼,他只能让这些记忆如影随形,忍受它们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那天我去订机票了,夜里的飞机,Y说。Z将这看作是久违的解释。
后来我去过,你们不在了,Z回道。他其实更想说,是山楂不在了。
你有想过我们吗?Y问。他是在问,你有想过山楂吗?
有,很多次,Z答。他是在说,我曾很多次想她。
尽管彼此问的含蓄,答的委婉,但两人都在心里将那个名字过滤了若干遍。
走吧,Y说。
走吧。
他们继续向前骑去,骑在布满空白的路上。许是后半程两人都各怀心事,使得本不如前半程远的路,越骑越远了。他们各自承受着折磨与煎熬,非但没有浪费了这一程空白,反而充实了时间为精神留下的空间。Z在Y之前抵达了山脚,他看得出Y是在故意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个距离倘若放空了大脑,也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否则,便可以听到自行车摩擦地面的声音。Z隐隐约约听着那声音,这一路他看似没转身,却也不曾让Y远离了自己隐藏的视线。他接收下这些信号,作为一首断断续续的曲调,用这条路做成耳机,也免去了寂寞。
据说这座山最惊险的地方是那条栈道,Z仰头望道。
Y没言语,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径直朝售票处走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两张门票和两张索道票,说道,直接坐索道上去。
Z接过票,跟在Y身后,想来他是有备而来。索道的终点就是栈道的起点,也有人说那里是死亡的起点。想到这些,Z觉得方才的胆量,一下子被锁进了海底的箱子里。纵使他能潜入深海,也找不到箱子的钥匙。
怕了吗?Y的声音像是从后脖颈传来。
怎么可能,Z故作镇定地说。话一出口,他竟发觉那箱子轻松被打开了,或许它本就是虚掩的。
他们坐上索道,尽览山间风光。Z看不出Y在想什么,他却想到了山楂。这山间的景致如此美,难怪她忍不住要跳下去呢。Y开口道。Z心下一惊,两个人又心照不宣了。不同的是,Z想的是山楂的死相,会和这景致一样美轮美奂吗?他不想有所回应,索性装作没听见,继续向四周望去。
就在他们接近终点的时候,Z好像看见了梦里的那只鹰,它正在山巅盘旋,用它的眼和两人打招呼。
山楂说你快速飞奔的姿势像一只鹰,他们系好了绳索,Y扭头一笑说道。他的笑容像一条蛇,爬在人身上,时而觉得滑,时而觉得涩。Z仿佛过电一般,闪电将他的嘴劈成了坠落的血色花瓣。他没时间多想,跟在Y身后,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笼罩,这才意识到不敢死是生而为人所面临的真相。
此刻的他,只想把脖子订在衣领上,以便它无意识地摇晃。或者把眼睛黏在眼眶里,避免它不受思想控制的乱转。如果有可能,最好把思想也一起消灭掉,他实在忍受不了被它煎熬,它想接受刺激,却又不停的摆脱刺激,它想遗忘死带来的颤抖,又管不住身体对生命遭遇威胁时的反抗。这种感觉尽管让人窒息,可在这窒息的过程中,仍然有一丝气息尚存,让他清楚自己的存在。
老实说比起五岳,这座山不免显得逊色。单凭它的气质,即便是穿金戴银,也胜不过五岳衣衫褴褛。它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优势,以致于每当这附近人们被问起,你也只能看到一张张欲说还休的嘴和一双双迷离的眼。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怎么介绍才能让它显得更独特,哪怕只独特一点儿。而这种尴尬的场面,直到一条栈道的出现,终于给了它石破天惊的机会。这条栈道极其陡峭,有人说如果你饿了,就去走走看,保准儿吓到撑。如果你饱了,也可以去走走,指定吓到吐。显然Z是属于前者,尽管他腹中空空,却有肠子被系了死扣的感觉。也不知道Y是什么心情,他想了想,还是别问了。因为除了饿和饱,还有另一种传言:越说话,越害怕。于是Z不再多想什么了,他一边看前路,一边看脚下,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头发上上下下,脑袋上上下下,眼球上上下下,脖子上上下下,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在学校参加集体跳大绳比赛的情景,每个人都上上下下,倘若有一人慢了或快了,就会被绳子绊到,惨遭淘汰。
Z有种随时可能出局的错觉,他最讨厌跳大绳,每次都是强行被抓上场,每次都在他那儿断。他觉得那是条真蛇,越想避开它,越是被它缠的牢牢的。他觉得自己突然冒出的这种类比,很不吉利。大绳跳坏了,他还是他。栈道走差了,他可就彻底不是他了,不光不是他了,连他这个人都没有了。Z放慢了脚步,如果站在旁观者的位置,真要误以为是有某个隐形人,使劲拽他的脚呢。他起脚犹犹豫豫,落脚又异常坚定。
要说这人脑也真叫怪,平时该它动的时候,它倒像停电了一样。这会儿只需要它配合着睡,它反而喝了无数杯咖啡,让睡觉两字成了糖块,一气儿喝尽了。此刻那两个字躺在它的胃里,酣睡的像个小婴儿,它自己哄睡这个,又哄睡那个,唯独两只眼睛哄不着。Z实在拿它没办法,想使劲捶它几下,却恐于害怕,只好任它猖狂下去。他想起小时候全家人一起吃饭,他总是吃的最慢的那个,谁催都没有用,他就是要看着一桌人一个个起身,最后自己面对空荡荡的饭桌愣神儿。他想着这时候不妨把这条栈道看作是饭桌,他必须把速度慢下来,像品尝一块红烧肉那样,仔细咂摸其中的滋味。某一瞬间他竟然在想,他们会不会一个个离开?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看着狭窄的栈道。这种想法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为了赎罪,他赶紧在心里补充道,事物都有两面性,可能走的是他们,也可能是我呢。这想法刚一冒出,他就让一只设想中的脚,将这株刚出头的小嫩苗踩死了。
喂,你怎么样?Z试探性地问。因为完全看不见Y的表情,他竟然惧怕起来。
Y没说话,继续缓慢地走着。
你还好吗?回个话呗。Z换了一副轻松的语调。
Y仍然没作答。
好吧,不说就不说吧。Z不再自讨没趣。
他们已经走完了三分之二,偶尔能听见后面的同行说,终于看到终点了。Z心下想着,越是快到终点,越不能慌,这时候最是发生危险的高峰期,他暗暗警告自己,原也想提醒后面高谈阔论的人,转念又一想,算了,各人有各人的命。
后来,每次Z想起人生中唯一一次魂飞魄散的时刻,他都会想起那一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好像是一道瀑布从山巅泻下,或是按捺多年的火山猛的喷出,又或是重压谷底的某个生物发了情,甚至像是一株疯狂的植物急着破土而出,直冲云霄。尽管如此,即便这些想象一起惊现,所带给Z的如同杀戮的恐慌,都不及接下来发生一幕的万分之一。
那一刻留给Z的感觉,就像一根钢钉从头顶直直插入,最要命的是钢钉一下子插下去,并没有要了人的命,还需要继续承受一只铁锤重重的将钉子一寸寸砸下去。后来的日子,Z时常觉得锤子敲打钢钉的声音,想自己的第二个影子,见光的时候就在他耳边说悄悄话,等光消失了,那话音还继续着,即使是梦里也摆脱不掉。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成了一根钉子,一天天的瘦下去,就是死了,腐化完留下的骷髅也是灰色的。
【五】
从栈道回来不到一年的时间,Z和这个世界做了彻底的告别。他安详地躺在床上,邻居说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死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只记得在他死前一连三天,每晚都会有奇怪的声音传来。他们也形容不出那是种什么声,只觉得听了让人毛骨悚然。
警方最后找到了Y,盘算着能从这儿得到点儿有效的信息。比如说:如果Z生前有抑郁症,如果Z的家庭生活很不幸,如果Z的感情状况很糟糕......类似这种如果,随便哪条成立了,这桩案子即刻就可以结束了。
他是怎么死的?刘警官直奔主题。
Y耷拉着脑袋,耷拉着眼皮,看上去整个身子都要跟着一起耷拉到地上了。
我在问你话,你男朋友是怎么死的?刘警官提高了音量,毫不掩盖自己不耐烦的神情。他习惯性的挑挑眉,尽管面对的是阴影覆盖下的Y,更准确的说是Y油腻腻的头顶,那两个灵活的眉毛,还是神经质似的动个不停。
醒醒,先醒醒,一旁做记录的小徐,恰到好处的消解了刘警官呼之欲出的愤怒。醒醒,醒醒,他走过去摇了摇Y的肩膀,有种甩面条的感觉,好像这只是一副空皮囊,轻的让人不敢去触摸。
怎么回事啊?警官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啊字拉长的几秒。
睡着了,小徐说。
抱走,抱走,刘警官道。他站起身,理了理警服,背过身去又打了个长时间的哈欠。待他再转过身来,小徐还站在原地,怎么还在这儿?警官揉揉眼睛,抠抠鼻子,又剔剔牙,问道。
抱不动啊,还是您来吧。小徐自动往后站了站。
你小子,连个小姑娘都抱不动。刘警官往衣服上抹了抹方才剔过牙的手,两大步迈了过来,二话没说抱起Y看了又看,说了句,这丫头挺俊俏。
小徐跟道,不仅俊俏,还是独身呢。
就你小子精,刘警官踹了小徐一脚,清清嗓子出了门。
小徐嘿嘿一笑,他当然知道人高马大,自带混血脸的刘警官,见着漂亮姑娘,就像在饭桌上见着他最喜欢吃的鱼,凡是吃起来味道好的,他一准儿要在酒席散了之后,单独打包一条带回去,慢慢地吃。但小徐也知道,刘警官这人有分寸,姑娘是姑娘,鱼是鱼。每回审讯过后,被他带走的姑娘,可不是那条装进盘子里带回家享用的鱼,她们要么是去休息室平复平复,要么是等待和下一个警官周旋。自打小徐和刘警官认识以来,也有不长不短三年了,刘警官那张嘴好像生来带着甜味儿,用不着走到接吻那步,就已经让姑娘们心花怒放了。有关刘警官的私生活,小徐也听过不少。只不过传来传去也无非就一个,刘警官和老婆相差30岁。据说那女人的头发早就花白一片了,背也驼了,至于长什么样,谁都没见过,最近距离的一次也是两个人看球时的一个背影。
俩人看起来可甜蜜了,单从背影看,简直是父女。目击者小王偷摸地说。
没几天这话就传开了,小徐忍不住好奇,趁着屋里就刘警官一人时,把这事儿简单说了说。没成想刘警官哈哈一笑,回了句,她就是我女儿。说罢,便红着脸出去了。小徐不解的跟着重复了一句,又跟了句,这人不一般。
起初小徐以为这刘氏是看惯了一头白发,想换换口味,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接到电话,是刘警官打来的,让他来一趟医院。他这才在医院见到了传说中的“刘太太”。刘太太身材娇小,五官精致,虽算不上惊艳的美女,却也是颇为耐看,甚至是越看越想看。小徐不敢乱打比喻,但他的确觉得刘太太和臭豆腐有几分相似,越吃越想吃。不过他也说了,如果臭豆腐的模样和味道有刘太太的十分之一,估计它又是另一种命运了。
那几个晚上刘警官有案子要处理,从晚上7点到10点这三个小时,小徐便暂时留在医院。刘太太不爱说话,但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她问的最多的,无外乎是刘警官的工作有没有危险。
刘警官每晚一进病房,小徐的任务也就是落下的夕阳了。每当这时候,刘警官总是不客气地说,我就不留你了。刘太太呢,在一旁附和性的微笑。小徐心想,急什么急,病着也不老实。
他踏着夜色走在回家的路上,想着这对相差30岁的夫妻,一时间竟然无比羡慕。他觉得刘警官就像深沉的夜幕,刘太太就像那轮月亮。她时而是一个小女人,隐藏在丈夫的庇佑下。时而又是个大女人,足以独当一面。而今晚,她无疑是个小女人,接受着来自丈夫身体的怜爱。小徐仰头看了眼天色,恰好此时无月,夜空显得异常温柔。他赶紧放下眼帘,生怕自己生硬的注视不太礼貌,没准儿它们正在为诞下星宝宝而努力呢。
那几天过后,刘警官并没有要求小徐对此事保密,但小徐也不打算和任何人提起。他经常想起那晚的月色,既然这是属于夜晚的秘密,便留在夜晚吧。只是从那时起,无论面对多诱人的姑娘,小徐虽然嘴上跟着起起哄,心里却对刘警官无数个放心。他逢人便道,尽管夜空的胸怀如此宽广,再添个月亮终归是多余的。
【六】
X被刘警官带到休息室里,半醒半睡,半躺半坐地呆了一整天,当天夜里高烧就找上门了。刘警官边给家里打电话,边背上X去医院,小徐跑在前面,拿着手电筒给俩人照亮。待他们赶到医院,刘太太已经等在那里了。她提前挂了号,手指着一个挂有白窗帘的屋子,刘警官便将X背了进去。医生给诊了诊,确定没有别的病发症之后,刘太太起身去交钱,刘警官将X背到旁边的屋里输液,他看了眼表,赶忙让小徐快回去休息。小徐直说自己还年轻,一晚上不睡没关系。这时候刘太太交了钱,从包里拿出消毒纸巾和面包,刘警官原本晚上吃的挺撑,结果这么一折腾,还真是饿了。小徐倒是没怎么吃晚饭,但许是方才一路跑过来太急了,反而饱得很。趁着刘警官撕消毒纸巾的工夫,刘太太打开面包袋,又从包里拿出水,一个递到丈夫嘴边,一个递到丈夫手里。这一切小徐都看在眼里,他觉得今晚的刘太太又成了大女人。
刘警官狼吞虎咽地吃了面包,好像才发现小徐还在这儿,便催他赶紧回去。刘太太也一个口吻,只是她更干脆,直接给小徐叫了辆出租车。小徐见状,也只有同意的份儿。大约过了两分钟,出租车就到了门口。刘警官送他出来,把手上的衣服给他披在身上,吞吞吐吐道,你应该叫什么呢?叫什么无所谓吧,总之这衣服是她顺便带出来的,晚上天凉了,刚跑了一身汗,别感冒了。小徐知道警官指的她是刘太太,便说,叫师母啊,您是我师傅,您的爱人当然是我的师母了。刘警官像胡牌一样,胡了一圈小徐的脑袋,笑道,就你小子嘴甜,快把衣服穿上吧。小徐爽快的应了声,又道,您真幸福。刘警官小声地“嗯”了声。尽管此刻看不真切刘警官的面孔,但小徐猜想这个魁梧的男人一定认同自己说的话,并且如果现在有盏灯照着,这个男人的脸一定比喝了酒还红。
小徐走后,刘太太看着丈夫凹陷的眼窝,简直比自己的心窝被人捅了一刀都疼。她苦口婆心地劝他也回家睡会儿,她当然知道如果只是简单的说一句让他回去,他是断不肯回去的。怎么办呢?正当无计可施时,X的呻吟声传入了两人的耳朵。她断断续续地说着,鹰......鹰......,刘警官一个健步迈到床前,像在接头一样,弯下腰凑到X耳畔问,什么鹰?X不理他,继续鹰......鹰......地唤着,眼角流下泪来。刘太太走到床的另一边,冲丈夫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她俯身靠向X的另只耳边,轻声道,小姑娘,别怕。刘太太的长发像柔软的面条躺在碗里一样,散落在X的胳膊和手掌间。X许是闻到了发香,动了动手指,似是把这缕秀发当成了娇媚的花束,拽了拽。
刘太太又把头低了低,以便更多的头发落在姑娘的手里。X像抚摸小猫那般,嘴里喃喃道,你们好乖哦。刘警官见她已经能说一句完整话了,想必脑子里和的泥也渐渐被清醒的意识之流冲淡了,便道,你刚刚说的鹰是什么?问这话时,他从口袋里掏出录音笔,放在X嘴前。那动作活像是给一个饥渴难耐,却手脚不便的人递去了一根加长的吸管儿。X听到鹰字,瞬间松开了手,仿佛她手里轻抚的不是头发,而是只奄奄一息的雏鹰。刘太太瞪了刘警官一眼,刘警官自知错了,起身向屋外走去。刘太太跟了出来,顺理成章地说,你先回去吧,你在这儿真让人害怕。刘警官这次二话没说,摆摆手,留下了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待刘太太走回屋,X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紧紧盯着这个缓缓而来的女人,那种眼神像是在盯着墙上的光电,一会儿微微眯起,一会儿又张得很大。刘太太并不慌乱,而是迎着她的目光坐下来,摸摸她的额头,已经退烧了。X觉得好奇怪,这双眼睛好像有魔力,看着看着身体仿佛飘了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她飘到了Z和Y最后走过的栈道上,她跟着Z,Z跟着Y,这条狭长的栈道再没有别人了。她生怕搅扰到两人的注意力,先是压低了声音叫Z,一连叫了三声,Z没有反应。她思忖着许是Z太紧张了,紧张到听力都下降了,于是又提高音量叫了三声,Z还是老样子,低着头默默往前走。这下X急了,她不管不顾的用尽全身力气高喊五声,这五声喊出了小时候父亲领她去回音壁时的气魄,Z仍然没有回答。X这时候才感到事有不妙,她下意识立在原地,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似乎隐隐听到了奇怪的声响。是什么?她说不出。
大约过了几十秒,响声渐渐增大了,X意识到这声音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仿佛天际间有一道隐形的铁轨,有一辆透明的火车疾驰而来。她隐约看见有个人伸开双臂躺在铁轨上,一眨眼就被一张血盆大口吞噬了。X愣在原地,身体经历着从春到冬的变化。当她四散的魂魄终于撑过严寒,准备同躯体融合时,身边Z的另一声尖叫,又让那缕未定的魂四分五裂了。
是Y,他不知何时解开了身上的安全锁,纵身一跃。
身后的Z大张着嘴,眼珠几乎要夺眶而出了。鹰!鹰!他尖叫道。
X猛得睁大了双眼,视线里出现了刘太太白皙的脸庞。她紧紧抓住刘太太的长发,像是抓着绳索,这之后一连两天都没有松开。刘警官不忍心看着老婆上个厕所都费劲,就索性找了根细绳,也好还爱人一个自由身。好在X肯配合,头发也好,细绳也罢,只要有东西攥在手里就行。X每天攥着细绳,这东西倒成了退烧药,它在人在,它不在,它还没有不在过呢。
X在医院住了三天,刘警官胖了一圈。怎么能不胖呢,一困就吃,什么都吃,他唯恐一闭眼就出事儿。结果,他虽然没闭眼了,事儿也还是出了。
刘警官后来讲起X出院前那晚,不禁打了个哆嗦道,我从厕所回来,几秒钟,真的就几秒钟,她已经拿着绳子坐到窗台上了。她听见我进屋的脚步声了,仍下绳子,伸开胳膊就跳下去了。她跳下去的时候,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叫声。
奇怪的叫声?坐在对面的陈警官停下笔,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对,事后我也试了试,还是叫不出来。刘警官自责地说,为自己没帮上忙感到愧疚。我是想......他本想说自己回家再试试,却被对方打断了。
也就是说死者生前很可能患有精神病,她的声音已经不受大脑控制了,陈警官下结论道。说罢,他在本子上写了几行字,便起身离开了。刘警官心里也很清楚,像这种案子每年太多了,既然查不出所以然,也只好贴在看似合理的标签,案子总归要结啊。如果不是和X有过几天接触,他才懒得练习发声呢。
离开警察局,刘太太站在门口。她红肿的眼睛像一首哀悼诗,令人不忍猝读。
这丫头带走了很多未说的话,刘太太说。他们一起沿着街道,经过医院门口,两人不约而同的朝那扇紧闭的窗户看了看,好像X正坐在窗台上,面无表情地叨念着什么。她在念什么?刘太太想,大概又是鹰......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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