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我记事起,大师兄就是大师兄,或者说大师兄就是现在这幅模样。十多年过去,当我开始偷偷用师傅留下的短刀刮下巴上蹿出来的胡茬时,大师兄仍然眉目清秀,肤白手长。
大师兄一直好看,正如他一直不会好好说话。
春天时节,长留山花落如雨,我说:师兄,你看这花海,落英缤纷,王母的瑶池也不过如此。
他说:去他N的王母,一个垄断蟠桃种植的可恶老女人。
秋日时,长留山层林尽染,我说:师兄,你看这草木,一荣一枯,生命凋零前的绽放,比春花还要动人。
他说:你他N是有多闲,春天开花秋天入土,自然节奏,动人个屁。
赶巧某一日月凉如水,我揣着私藏的好酒去找大师兄,“师兄,今晚月色很美,与我一起喝酒赏月可好?”
他看看我怀里的酒,再看看天上的月亮。
他一把夺走我怀里的酒,咕咚咕咚灌了半坛,末了,抬起袖子擦擦嘴,“那,酒陪你喝完了,赏月就算了,月亮里有个漂亮小姐姐,我怕她看上我。滚!”
大师兄一直不会好好说话,就像他一直很好看。
2
某一天,大师兄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巨响,等我从茅坑里半提着裤子冲出来时,大师兄已经端端站在我们的小院儿里,是的,我们在长留山有一个小院,三间草房,面朝土坡,冬冷夏热。
可是,眼前的景象让我有点难以接受,因为,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师兄,这……为什么你的屋子有这么多洞?!”
只见数万个小拇指指甲大小的洞遍布大师兄的那间草屋,让那间平平无奇的茅屋多了一些不可描述的……美,阳光在大大小小的洞中穿越,交织,发出星星点点碎银般的华彩,可是,屋子终究是不能住了啊。
“我是不会让你和我睡一个屋里的,你半夜总说梦话。” 对于捍卫睡觉主权这件事,我必须鼓起勇气。
“呀呀,疼,疼啊,师兄,你能不能温柔点,你看对面山头的王小花掌门,他从来不会这样动手动脚欺负他的小师弟。” 我摸着火辣辣的左耳朵抗议道。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儿,敢偷看我睡觉,信不信我把俩耳朵拧下来红烧!”
大师兄凶起来的时候,我是有些害怕的,他上一次生气,让我吃了三个月的蘑菇炖蘑菇。
“那,敢问大师兄,究竟是什么神器伤了大师兄你的……寝室?”
大师兄用他修长的手撩了撩左侧的刘海,“我的拍豆神功今日大成了,一掌,一掌而已,诺,看看这威力,想来,是时候离开了……”
大师兄的眉头舒展开,两边嘴角向上翘起,露出了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大师兄笑起来真好看!
“大师兄,我跟你一起走。”
“我去送死,你也去?”
“去,大师兄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刀山火海,枪林箭雨,死生契阔,不弃不离。”
“去你娘的,说人话!”
3
翌日,我和大师兄便御剑来到了轩辕山下的清水镇,师兄说,今日但尽人事,明日撸起袖子干大事。
我不明白大师兄说的“但尽人事”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跟住他。
我跟着大师兄来到一座悬挂着两排大红灯笼的宅院,远远便听到那宅子里传来莺莺燕燕的笑闹声,若有若无的琴声从院子西北处的角落里传来。
我和大师兄刚刚在朱红大门前站定,一个妖娆的女人便飘到了我们的身边。
”吆,两位小哥儿,真是生得俊俏啊,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公子啦。二位想怎么玩儿?听曲儿呢还是找个姑娘说说话?”
我不懂,看向大师兄。
“去找两个好看的姑娘,照顾好这位小公子,明日我过来领人,记着,老子要好看的姑娘。” 说完,大师兄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扔给身前的漂亮女人,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 尽人事,听天命,你去吧。明日我来领你。”
我不懂,“大师兄你不跟我一起吗?”
“傻兮兮的,一起个腿!” 大师兄一抖袖子,转身奔着院子的西北方向去了。
我看着女人手里的银锭发呆,大师兄有这么多钱,为什么还天天让我开荒,种地,摸鱼,挖野菜……
4
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在书中见过各种佳人,但从未像今日这般心浮气躁。
眼前的女子面若桃李,声似三月柔风,细细软软的小手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每每她的指尖落在我的脖颈,我总是忍不住想咽口水,渴,口渴,我连喝了三坛青梅酒,两壶叶幽茶,但依然急火火的燥热,喘不过气。
那女子的声音像抽了鱼骨的溧水鱼,软软糯糯,“公子生得真是好看,让奴家疼疼你可好呀?”
疼?怎么疼?就在我苦思冥想之时,一枚红艳艳的唇正朝我鼻下一指处凑过来,越来越近,呼吸可闻……
“你躲什么呀!”
啊,我躲了吗?嗯,最后一刻,我把头偏开了。
那一刻,我想起了一个人,大师兄。
这么些年,大师兄每隔三五年总会大醉一场,虽然他喝酒从来和清风明月无关,但是他喝醉了,和我有关,因为我得照顾他。
喝醉的大师兄,跟平时不一样,脸颊酡红,眼睛微睁时仿佛里面落了一池秋水,他把我拽到他脸前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什么符咒,灵巫,山水砚,我从来都听不懂,但是他说话的样子也很好看,果子酒的香气和他的气息混在一起,像春雨后芭蕉叶上的露水浸润在新土中的味道。
“你太甜了……” 我对那女子说。
“甜不好吗,你们男人不就喜欢甜甜的女人吗?来,试试就知道了。”
……
我从那个屋里逃了出来,在夜风中站了良久,身上的脂粉气才稍微飘散一些,定了定神,略略认清方向,我朝着院子的西北方向走去。
穿过缀满花灯的长廊,走过十多处莺歌燕舞的房舍,在一片竹林前,我再次听到那琴音,如淙淙流水。转过竹林,有一座小亭,然后,我看到了大师兄。
他斜依在一处沉香案前,面前散落着数个空酒坛,亭子中央,端坐着一位白衣男子,正在抚琴。
我把自己隐在竹林后。
5
“一百年了,我以为你终于放弃,结果,你又来了。” 一个我没有听过的男声,想必是那位抚琴的男子。
“所以,你终究不了解我。” 是大师兄,他的声音剥去了平日的嚣张,难得的低沉,懒散。
“那你了解他吗?”
没听到回答,良久,我看到大师兄缓缓灌了一大口酒。
“这些年,你前前后后带来的人,没一个能过得了今晚这关,逞论后面的刀山火海。有些事情,并不是非做不可,你何苦把自己逼成这样?”
“阿莫,我阿爹说过,有些事情看似飞蛾扑火,但却是必做之事,我既是阿爹的孩子,自然会承担起我的责任,一腔孤勇又如何,即是败了,身死灵灭后见了阿爹,我心无愧。”
“你阿爹耗尽灵力,你舍了真身,才勉强将那灵巫和三万恶灵镇压在轩辕山下,眼前封印将解,仅以你一人之力,那万万是镇不住的,你阿爹在天有灵,我相信他更希望你在长留山安稳过余生,不问轩辕之乱。”
“或许吧,但我是阿爹的孩子啊,阿莫,别再劝我,把那首雁落平沙弹于我听。”
静默片刻,琴音再次传来,似有千言诉之弦端,如泣如诉。
我的心里无端涌起一种难言的窒塞,转身离去。
“雁落平沙,烟笼寒水,古垒鸣笳声断。青山隐隐,败叶萧萧,天际暝鸦零乱。楼上黄昏,片帆千里归程,年华将晚。望碧云空暮,佳人何处,梦魂俱远。”
6
我在屋门前静坐了一晚,晨光熹微时,大师兄出现在我面前。
我抬头看他,他与往常无异,只是眼神中有刹那讶异闪过,“你没在屋里?让你尽人事,你做个门神是怎么回事?”
“我……我口渴,热,这里凉快,那个,咱们今天上轩辕山吗?” 我努力让自己不结巴。
“……我跟你说过,我是去送死的,你想好了?”
“嗯,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我陪你一条道走到黑。”
大师兄斜着眼瞅我,我感觉我的头上被盯出了墨绿色的苔藓,似乎过了一万年,他自顾自点了点头,冲着我的胸口打了一拳,这些年来最轻的一拳,转身出了院门。
我跟上去。
御剑一个时辰后,我们在轩辕山西南一处山坳里落下来。
大师兄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锥形物什,举着它在周遭转了两圈,最后,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树的后面,隐隐有一个山洞。
我认出,那是一棵娑罗树。
“这里就是入口。” 大师兄看着我,似下了最后的决心。“青尘,我此时说与你的,你要一字不落记在心里。”
我从没见过大师兄如此……慎重。
我点点头。
“这轩辕山下压着一个罪大恶极的灵巫。我阿爹在三百年前舍命封印了他们,可惜没能彻底调停净化,我是镇灵师后人,如今,我已经参透化灵齐物经,加上阿爹之前留给我的一方山水砚,我今日便要把这灾祸彻底调服,永绝后患。而你,就是我选定的守砚之人。”
大师兄停下来,淡淡看着我,似乎容我消化他所言之事,也似乎给我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师兄,我可以,我说过我跟你生死一起。” 我说。
大师兄别开脸,片刻后,继续说道:“阿爹说,守砚者,非至真至纯之人不可,恶灵会设法造出层层幻境迷惑守砚人,不管你看到什么,都别信,你用法力全力护持山水砚。若我无恙,山水砚便完好,如果我失手,山水砚会消融……你独自离开就好,切勿做任何徒劳的补救,全然是无用的。”
我没吭声。
“听到没小蠢货,我要是死了,你撒腿就跑,记住没!” 他踹了我一脚,很疼。
我点点头。
7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卷轴,卷轴徐徐展开,竟是一幅人间山河图,一阵杏花雨落,卷轴上的山水瞬间活了过来,小桥流水,雾气氤氲,正是江南好时节,只见那清瓦白墙间,有三三两两的女子结伴穿行,莺莺燕燕,好一派祥和喜乐。
我忍不住左顾右盼,突然,一只纤纤素手抓住我的手臂,“小公子,可愿与我们共赏春光啊。”
我看过去,那女子生得小巧,肌肤胜雪,是个美人,我正欲搭话。
“青尘,都是幻境!幻境!” 一个清冽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一个激灵醒过来,眼前水乡消散,独剩一方浮在空中的砚台和一棵树。
砚是山水砚,树是娑罗树。
只见那山水砚隐隐渗出一层墨气,不消片刻,一个一个墨迹符篆像活了一般从砚台中飘出,在空中交织出一方黑白空间。
我再次看到了那个女子,这次是在一处湖泊中,湖水像黏稠的墨蓝色染料,那女子轻盈地行走在湖面上,她的身影看起来像极了一个人,像谁呢……我想看清她的脸,终于,她转头看向我,微微上翘的嘴角,洁白的牙齿,眼神中带着几分羁傲,大师兄?!
怎么是大师兄,我几乎要叫出声,只见那女子一个冷笑,面貌瞬间只剩一具骷髅,她的手里拎着大师兄的头颅,开合着丑陋的上下颌骨,用蛆虫蠕动一样的声音叫嚣着:你要报仇吗,你不是跟他生死一处吗,你来啊,你来啊……
我听到了心裂开的声音,我听到了我沉重的呼吸,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在我正欲起身之时,左手臂一阵灼痛,我身体一抖,眼前种种尽数消失,还是幻境!
我的右手中握着大师兄给我的灵簪,刚才,正是它刺醒了我。
看了看地上的沙漏,大师兄进去已经快一个时辰了,不知道是否顺利。
突然,山水砚的颜色发生了变化,通体乌黑的砚台正一点点变得血红,那些浮在空中的墨迹符篆也一点点变红,紧接着,山水砚的一角开始消融,化为点点流萤,消失不见。
这是幻觉?!我看向周遭,娑罗树,山水砚,灵簪,不,这不是幻觉。
大师兄,他,他…… 这不可以!这不可以!
我把我所有的灵力一股脑倾注在山水砚的结界上,我不知道我如何才能阻止它消散,但我不能让它消散,我要留住它,我要留住他。
砚台仍在消融中,从方形变成椭圆,近乎圆形,流萤点点,在我头上萦绕,散去,我的眼泪绝了堤,灵力枯竭了,我还有什么……
心头血!大师兄曾说,我空有一身热血,却是个一窍不通的小蠢货。
今日,便把这一身热血一并葬了吧。
我拿起灵簪,一头扎进了心窝里,殷红的血从心头涌出,随着掌间的灵力缓缓注入了山水砚,砚台本就已经变红,随着灵血的融入,砚台周围蒸腾起一层霞色的雾气,雾气蔓过结界,漫过旁边的娑罗树。
我的眼前开始模糊……
在我闭眼的刹那,我看到一个女子,着一身红衣,自娑罗树上飘来,肤白手长,嘴角上翘,有好看的牙齿和笑容,她笑着喊我:青尘,你这个小蠢货。
后记:
海内经记:“北方有大娑罗树,名曰难胜。此树有灵,一者初生,二者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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