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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成材是长林镇最后一个举人,堪堪在末名勉强上榜,那一年已三十有六。
不幸的是,自那以后,科举制度废除,刘成材家里只剩一个老母亲,供他读书到现在已是捉襟见肘,又没有关系可打点,刘成材做官一事算是到了绝路。
刘举人一怒之下把所有书籍烧了个精光,可怜老母亲抱着他的大腿哭哭哀求,否则他自个都要跳到火里去。刘母抹着眼泪说:“儿啊!娘给你娶个媳妇,生了儿子继续读书。你做不了官没关系,还有儿子呐。”
刘成材痛定思痛,觉得老母亲说得有道理,休整一番到镇上的药材铺子谋了个账房先生的差事,赡养母亲,再不许旁人提及“举人”二字。
媳妇很快就说回来了,是个本姓人,姓刘名英,时年二十二。前几年与她定亲的男人急病去世,落了个“克夫”的名声,说不上婆家就耽搁到现在。刘母本来是不同意的,刘成材找机会远远看了一眼就定了,说这姑娘健壮,好生养,自己好歹是个举人,命硬。
姑娘愁嫁,汉子急娶,三下五除二,两人的婚事就办妥了。刘成材白日忙着算账,夜里忙着造人,生生瘦了一圈。皇天不负苦心人,媳妇刘英不多久就传出了好消息,可把刘家两母子高兴坏了呀。眼巴巴地等了十个月,“哇”的一声,出来个女娃娃。
刘成材一屁股坐在那把老旧的太师椅上,缓了一阵扶着膝盖站起来,说:“娘,没事,有个大姐正好照顾弟弟,名字就叫招娣吧。”
招弟因为是第一胎,又肩负着照顾弟弟的重任,刘家上下还是挺看重这妮子的,安安生生地养着,白白嫩嫩特招人疼。
第二日,刘母带回李半仙的批字,说是刘成材命中有一子,却颇为艰难。刘成材这回不急了,因在药房做事,跟掌柜的讨了不少生子方,每天晚上和媳妇双双灌药,休养生息。刘母也没闲着,拖着一把老骨头走遍长林镇各式庙宇,求来一摞符纸,床底下镇着的,床围边护着的,床褥间养着的,一应俱全。
2
一年又一年,到了招娣七岁那年,刘英又接连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妮子,其中两个小的是双胞胎,因为营养不够,长得瘦瘦小小的。
刘成材虽然有差事在身,但时局不好,生意萧条,只能勉强糊口。刘英连年生子,身体大不如前,刘母对她诸多怨念,精神也一日比一日差了。可这家老母亲六十几岁的身子骨却十分硬朗,旁人见了都说是福气相,一定会有机会抱孙子的。
就在刘成材为一家人的口粮发愁时,刘英又怀上了。当天夜里,刘母就梦见自己那死鬼丈夫,说这一胎准是个孙子。
这下可好,盼星星盼月亮,艰难总算要过去了。
可家里穷啊,刘英肚子里的娃娃要好好养,没钱怎么买吃的。于是刘母做主,不顾媳妇刘英的阻拦,把老二来娣和老三盼娣送出去给别人当童养媳,换回一笔钱,手头才宽裕些。
自那天后,刘英就像是没了魂,该吃吃该喝喝,嗓子哭哑了再也不说话,小妹妹唤娣天天在亲娘床前抹眼泪。招娣一言不发,小小年纪,跑前跑后地照顾母亲和年幼的妹妹。
终于,瓜熟蒂落,刘家的儿子要出生了。半夜三更,刘英突然发动,羊水浸湿了床褥,染成一朵朵黑红的花。生孩子一事对于刘英来说已经实属寻常,可这一回熬到天亮,因胎位不正难产,只看见孩子一只脚,却怎么都生不出来。产婆眼看着不对劲,忙叫刘成材去请大夫。
大夫急哄哄地赶来,一瞧不妙,产妇已经筋疲力尽,出气多进气少了。他叫来刘成材和老母亲说:“大人没有力气生,要尽快把孩子取出来,不然就憋死了。”
刘母一把抓住大夫的手,说:“那就取啊!”
“老朽医术不佳,勉强取出孩子,可保不住大人。我看你还是快点到邻村请梅神医,否则一尸两命啊!”老大夫急道。
“保不住就保不住!再晚点我孙子该憋死了!”刘母吼道。
见老大夫还在迟疑,刘母健壮的身子骨一下子把大夫挤开,往床边走去。刘英早已昏了过去,双腿之间血迹淋淋,刘母伸手一摸确是个男娃无疑。
“啊呀!祖宗保佑,我可等到个亲孙子了。”刘母双手合十,高兴地念叨几句,说完双手撑开产道,一点一点的将孩子半抱着拉了出来。她拎着浑身黑紫的小婴儿,满是血腥的手掌往婴儿屁股上拍了几下,“哇”的一声,刘家第一个孙子响亮地宣告自己的驾临。刘母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哎呀!我的幺孙哦!你可要想死我老太婆了。”
另一头,招娣拉着小妹妹蹲在刘英的床边,床上那人早已没了气息。产婆惋惜地看了一眼,一晃神以为看到了恶魔,从那个七岁大的小女孩眼里蹿出来,阴郁凶狠。
3
草草地办完了刘英的丧事,刘成材有儿万事足,也不琢磨续弦了。一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半日,出来的时候手里拿张纸条,上面写着“刘耀良”,这就是刘家小儿的大名了,为了好养活,小名叫狗子。他喊来招娣嘱咐她说:“爹老了,你是大姐,要好好照顾你的弟弟,不要出差错。他是这家里的根,等他长大后,供他读书、考试、争取做大官,光耀咱们刘家的门楣。”
刘狗子能吃能睡,平平安安地长到三岁,可奇怪的是,平常孩子这个时候已经能走会跳,聪明些的都能背诗了,这狗子走路都走不稳,说话也含糊,口水吧嗒直流。
刘成材觉得不对劲,一早让招娣背着刘狗子,一起赶到邻村去找梅神医,果不其然,刘狗子被诊断为脑袋出了问题,俗话称:傻子。
刘成材都不晓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一看到老母亲就跪下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娘啊!儿子没指望了啊!活不成了啊!”刘母一个愣神,看了看身后,问:“狗子呢?怎么没跟你回来?”
“娘啊,狗子是个傻的。这可如何是好啊?”
“你给我醒醒!我问你,狗子呢?”
刘母一个耳光甩过去,刘成材才清醒过来,转头望了望身后,没看到人,这才急了,就算是个傻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啊。
这时候,招娣背着弟弟快步走来,气喘吁吁地扶在门边,小脸通红,满头大汗。
刘母这才放下心来,让招娣把弟弟带回房歇着,拉起刘成材仔细问起梅神医的话,刘成材一五一十地跟老母亲说了,两人不住地叹气。
刘母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缓声说:“儿啊!梅神医也说了,狗子的病不是从娘胎带出来的,我估摸着可能是出生的时候在他娘的肚子闷得太久了。咱们仔细些把他好好养大,取个媳妇,狗子不中用了,还能生个孙子。只要有后,咱刘家总有光宗耀祖的一日。”
“娘,狗子这样的,能娶到媳妇吗?”刘成材问。
刘母瞪了儿子一眼:“娶不到就买!哼哼,只要有钱,拐子那里还愁没姑娘吗?招娣过几年就该嫁人了,唤娣留在家照顾着,娘没多少时日了,都得靠你了啊!到时候你给她们两姐妹找个好婆家,多要些彩礼,狗子娶媳妇、养家的钱就有了。”
“还有,我明儿得去来娣和盼娣那里跑一趟,虽说是童养媳,也算亲家。等她俩成亲了,你也经常跑动跑动,怎么说你都给了她一条命,要点养家糊口的钱也说得过去。”
“哎,哎,儿子晓得了。”刘成材连连点头。
4
刘成材回想起当年知道科举废除那日的情形,多像啊!
每次他感觉自己要走到绝路的时候,多亏了老母亲一棒子把他打醒,给他指了生路,让他重新找到生活的奔头。母亲说得对,只要有儿子,儿子不行还有孙子,孙子不行还有曾孙,只要这世上还有我刘家的血脉在,就一定有光耀门楣的那一天。
在对未来的希冀中,刘成材背上不由得生出了使命感,这个沉甸甸的、闪着金光的使命从父亲那里接过来,将来还要传给狗子,狗子还要传给他儿子。
刘成材想到自己当前最要紧的是给狗子多挣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暗自下决心:再苦再累都不要紧,一定要给狗子挣够娶媳妇的钱。刘成材越想越觉得自己有些伟大了,他禁不住自嘲似的笑了笑,嗨,为人父者,谁人不是如此?
夜渐深,刘家院子的另一头还点着灯火,纸糊的窗子映出一个纤细的少女模样。这都三更了,刘狗子还哭闹着不肯睡,招娣背着他绕着屋子一圈一圈地走,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屁股一边细声哄着:“弟弟乖,弟弟乖,弟弟不哭。”
弟弟,你想娘了吗?娘可想你了,姐姐送你去陪她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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