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小花随口的胡言乱语可以判定,她确实属于精神失常了。
小花回来了,在她父亲去世一个月后,从失踪人口,再次变回她弟弟小河夫妻俩的眼中钉、肉中刺。只要别人在小河面前提到小花,他就立马阴了脸,咬牙切齿说:“总有一天,我要赶她出去的。”
一年不到,这一天就来了。
当伯母用平缓的语气,像叙述一件平常事一样跟我说:“小花走了,小河打了她,赶走了。”
虽然有所预见,但依然使我吃惊,看着伯母黯然无神的眼睛,我知道,无论旁人说得再多,或者做得再多,也只是将力气,用在了她这一团棉花上。想要帮助小花,她的家人不积极对待,那旁人基本都是无用功。现实世界的无奈,总能让理想者的志气颓丧,冷漠些,就成为常态,我无可指责,心不在焉地问:“她这种状态,能走到哪里去?您能放心呀?”
“放心,去高安了,她以前认识的朋友在那里,她走之前,联系好了,那个人叫她过去。”
“男的女的?”
“男的,是在一家企业当保安的,他说在外面租有一间房子,小花可以去他那儿住。”
我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天下怎么会有免费的午餐。但对小花来说,身边没有人会为她做多余的操心,能有个去处,似乎也是她目前不多的选择了。但以小花目前的神智,那么远,她能否顺利到达,其实,也是个问题,便问道:“你确定她联系好了才走的?她到了没有,有电话回来吗?”
“她都没带手机,应该是到了的。”
“既然她把手机留在家里,就应该有那个人的电话,你没有确认一下?”
“没有哦,没事的,她找得到那里。”
“那不行的,你回去最好还是打电话确认一下,真的,记得哦!”
伯母看我说得认真,便点点头,我并不认为,她一定会做。
经过了解,小花被小河打,起因是又有一个老好人,带了一个老光棍到家里来相亲,简单过日子,这个男人基本条件是有的,小河抱了很大希望,以为这次,一定能将这个四十多岁的“累赘”送出去。然而,小花看到人来了,一闪身,就跑到对门二叔家去了,怎么叫都不回来,她说:“要嫁,你们去嫁,我有自己喜欢的人。”
老好人是当地有名的企业家,以他的社会地位,当然带着充分的自信和面子而来,然而,小花却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不管怎么相劝,连面都不愿露一个,让几个人尴尬地等了大半天。等人走后,小河的愤怒终于爆发,随手抡了一根劈柴,跑到对面,揪住圆滚滚的小花狠揍起来,小花奋力挣开,身上腿上已经挨了好几下,飞也似地边哭边往路上跑,小河追着吼叫:“你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老子天天揍你一顿。”
人们吓坏了,一把死死拉住暴跳的小河,他妈眼泪横流跑过来,边哭边喃喃:“毛诶,你怎么可以打哦,打不得,打不得啊,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姐,这要不得……”
“人都会被气死,没见过那么孬的货,都是你个老东西惯的,不要在那瞎哔哔,惹毛了,连你也一起赶出去……”
2,
出人意料,小花的世界,似乎是我多虑了,她没过多久,又回来了,笑嘻嘻地跟在伯母身后。
被人们教育后的小河,也早消了气。小花一如往常,不说话的时候,从任何角度看,她都极正常,站着,或坐着,东看西看,安静地听人说话,使唤她干些小事,她也能做得很好。
我因此以为,她也能够听一些道理,或可诱导她对生活,得到一些积极的改变,于是,尝试着和她沟通。
“小花,如果有男人愿意对你好,人勤快本分,就不要再讲什么彩礼了,嫁了吧!这样,你妈也多个去处,逢年过节的,我们也可以上你家吃吃饭,就像现在这样热闹,多好啊。”
她高抬着头,眼神上飘,慢悠悠来了这么一句:“我认为,人一辈子一定要有一次爱情,我有爱情,小王就是我爱的人,我只嫁给他。”
伯母在旁边听了,无奈瞪着眼,很是恼怒:“跟她说得什么清,只念着小王子小王子,人家去年十月,也就割稻子的时节,专门打了电话给我,要小花不要再打电话骚扰他了,他已经结婚了,倒插门,孩子都有了。”
“哼,那是胡说八道,你乱编故事,他哪里有结婚。”
“那你这么坚持,为什么不去找他呢,见到人不就彻底搞清楚啦?”
小花眼中带着光,很肯定地说:“不用找,他会来的。”
“搞什么清楚啦,人家电话都不接她的了,她就是脑壳犯浑。”
小花听她妈这样说,有点不悦,紧紧闭上嘴,漠然转过头去,不愿搭理我们。
小花确实以前认识了外地一个姓王的小伙,那时候,她还去了他家呆过一段时间,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中意过他。小伙是农村家庭,三兄弟三光棍,他们四处务工,合资建了一栋房子,正好每人一层,因为资金不足,所以房子还是毛坯,几样破旧的家具摆在一楼,三兄弟同两位老人同吃同住,电器没一样,吃饭的桌子,也只一块木板简单搭就。大伯亲自去看过,实在太穷,看样子,根本拿不出他要求的二十万彩礼,所以回来后,坚决反对小花和小王来往。而小花似乎也没做什么反抗,听了她爸的话,一段美好姻缘,就这样不了了之。
乍一听,小花对婚姻的辩解,更像是一个赖皮借口,我不死心,继续谆谆诱导:“你妈妈的话,你总该信的,就算他是你的爱情,但人家都结婚了,你也要往前看,你也要成家立业才对。你要想想,你妈妈年纪那么大了,她不能陪你一辈子,你弟弟三个孩子,负担很重的,他们未来可照顾不了你,到时候,你一个人怎么办呢?”
伯母眼中不禁泛起盈盈泪光,愁容满面,只一旁不住点头,附言劝解,可小花却又突然脸带笑意地说:“那嫁给大宝也可以的,他对我可是真爱,婚姻一定要有爱情。”
“唉,还说呢,去年底,大宝出来了,也想和小花重归于好,每天都到家来缠着小花,可是,这家伙一看到大宝靠近,就甩手摆脸色,十分嫌弃,冷冰冰地赶人家走,我们怎么劝都没用,最后大宝死了心,再也不来了,听说转身就娶了个二婚的,现在,她又说大宝会来娶她。”
小花听着她妈妈说话,脸上依然笑嘻嘻的,只道:“莫听她乱讲,没有的事,她发神经的,他怎么可能跟别人结婚。”
当我们再次尝试反驳她的时候,她倒反问我一句:“你不也是嫁给爱情么?姐夫对你就很好,婚姻都应该有爱情,我坚持我的观点。”
这话仿佛一下点中我的要害,不由得让我惭愧。平凡人生,爱情于我,早已失去了任何可遐想的空间,远不如她所憧憬。可我又怎样才能,让一个完全不讲事实逻辑的人去明白,爱情与现实的那些差距呢?我尚且明白得是那么晚,这实在太艰难。
3,
所以,和小花打嘴仗,差不多没人能说得服她,不管她有没有道理,她只坚定地活在自己的执念里,不动分毫。
曾有人建议小河送她去精神医院看看,村主任还亲自上门,提出只要带她去医院,开了诊断证明,村里就给她申请低保,住院也可以报销,并不会增加小河的负担。这是一件好事情,大家当时也尝试和小花商量,小花一听,一口拒绝:“我才不去医院,我又没病,那些医生乱给人灌药,那是谋财害命,我死也不去。”大家看她这样激烈的反应,也就不好再提,怕刺激了她。
医生给她灌药的经历,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这件事的起因,是有一天,她肚子突然疼得受不了,只一口咬定,是弟媳在饭菜里给她下了药,要毒死她。她爸见她疼是真的,就带到医院,经过医生检查,也就是一般肠绞痛,吃些药就好了。可她不信,坚称自己中毒了,并说医生故意不给治,和她弟媳是一伙的。小河赶到医院,气不打一处来,就建议医生照她的要求来,给她洗胃,后果他来负责。医生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就装模作样地拿来仪器等,叫小花躺好,大家按住她的手脚,要强行给她灌生理盐水,她吓得面容失色,再不说她中毒了。
在大伯周年祭日那天,大家在墓前点燃香烛纸钱,倒酒、祭坟。仪式过程中,小花一直面无表情远远一边看着,也不跪不拜,婶娘看不得,就拉了小花道:“你过来,你爷过世,你孝都没戴,现在更要好好拜拜。”
她顺从地走过来,拿了三炷香,直挺挺地跪在坟前,大家都以为她要磕头了,却没想到,她突然很严肃地对着坟说:“爸爸,我知道你是被人害死的,害你的人会遭报应的,你都到梦里跟我说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借尸还魂的。”
众人听了一阵错愕,气氛很尴尬,小河气得眼睛都红了,拳头紧握,脸色铁青,看他转过头来,努力忍了又忍。
大伯是疾病去世,突然倒在厕所里,一个小时后,才被人发现,但已气息全无,身体僵硬。若说唯一对他的不公和遗憾,就是因为家里经济拮据,生前没有去大的医院仔细检查过,若对症治疗,或也不至于早逝。小花刚回来时,见人就说:“你晓得吧,我爸是因为没送得好的医院,本来是不会死的哦,”转而慢慢变成了:“我爸是被人害死的”。
我很好奇,她所谓的“借尸还魂”是怎样个操作,她说:“就是人死了,有冤屈,他会借别人的身体回来说事,这是真的。”
从那以后,只要人们聚在一起,不管是聊飞涨的物价,还是聊国际形势,或者聊扩散的疫情,只要话题涉及到死亡,小花就会突然在旁边说:“我认为,人死了,就会借尸还魂,来跟活人说话,真的,一定会这样的。”说完后,她就看着大家,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只有婶娘附合了一句:“嗯嗯,你说是的,那就是”,然后,大家又继续说话去了。不知何时,她又走开去,站在远一点的地方,漠然地看着大家,也不知她是在听人们说话,还是在自己神秘的世界里,继续莫名遐想。
“借尸还魂”,让大家一致认定,她的病更严重了。
4,
按理,在精神分裂症的案例中,她应是算轻症的,完全可以治疗好。
这并不是凭空去判定,主要是村里就有很好的例子,来对比参考。同村还有一个女疯子,她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以前一样,是个贤惠的家庭主妇,待人接物,都非常热情亲和,一旦犯病,她就逮谁骂谁,拿了椅子,做到家门口的路中央,所有路过的人,她都要跳起脚来骂,甚至,还拿了个盆,“咚咚咚”地敲打着,追着人跑,偶尔拿了菜刀,有明显的暴力倾向。有人在她清醒时问她,可记得刚发生的事,她说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后来经过劝告沟通,她自己愿意去医院。经过半年的治疗,她现在已完全恢复正常,有很长时间没有再犯病了,并在一家工厂找了工作。她的变化,完全证明了医院的治疗效果。
小花依然是温和的,还能很明白管理自己的事情,穿衣打扮,行为举止等,一如往常一样。如果就这样不管不顾,任由她耽误人生,实在是可惜可怜,于是,我再次尝试哄骗她:
“小花,和你说个事儿呗,”她认真看着我,听我继续说:“你看,你现在也没工作,听说村里只要你去医院,给医生象征性地检查一下,开个证明,你就可以领到低保了,每个月都有钱,多好的事啊,人家求之不得的,你的话费,或者零食钱,不就都有了吗?”
“我才不去,我又没病,去了他们就把我关起来,灌药怎么办?我一辈子都不会去医院的。”
“不会的,不是那家医院,有钱都不要,哪有你那么傻的啊!”
“那你也可以去啊?”
“我不够资格的,但你可以去试试。”
她突然笑起来,推推我妈:“婶婶,你看,我觉得,红姐正在发神经,一个人在那胡说八道的,”说完,她就像笑傻子一样指着我。
她竟然在嘲笑我,看着她一脸灿烂,我尴尬地坐在那里,仿佛得了神经病的人,真是我。
饭后,我独自徒步往山上走去,小花在后面跟过来,问我去干什么?我说:“去山上看看有没有兰花,”看着她肥胖的水桶腰,想蛊惑她一起去走动一下,便说:“小花,你知道吗?你弟媳最喜欢种花草了,她带着三个孩子,哪儿也去不了,总是来问我要花,如果你带株兰花回去给她,她定会非常高兴的。”
小花肥腰一扭:“我不去,山有什么好爬的。”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第二次,又和她相遇在山中,吃完饭后,待我和家人扫墓回来,发现不见小花,姑姑说小花扛了锄头上山去了,说是去找兰花。这令我很意外,便去山上找她,没想到她一个人往山里走了很远。见到她的时候,刚从山林里钻出来,鞋子衣服上都是泥巴,手上拿着两株草,一株只有一苗,肉根,确实是兰花,而另外一把,却是正经野草,我便教她怎么识别兰花,她很开心自己找到了一株,并说要用最好看的盆子种上。一路往回走,她突然问我:“红姐,你家门口那棵黄杨木,真的是你小时候种的吗?”
“是的啊,我八岁时种的。”
“真好,你那么小就知道种树了,看样子,有部分人就是天生带了灵性的,嗯,你应该就是这种人。”
太意外,她竟然能说出这么正经的话来。我喜欢植物,也喜欢种植,但多数人,只是觉得我太闲了,小花这一刻,是真正投入去理解人性的样子。天性,确实能造就一个人一生的行为大赏。
难得被她夸得这么美妙而贴切,些许感动之余,看着她肥硕的后背想,如果她能一直保持这么灵敏的思维,我定要把她培养成草木知音。但转而,她就看着下山的路对我说:
“红姐,幸好你来了,我认为,这山里极有可能藏着杀人犯。”
5,
她的精神世界,像在另一个平行空间里,与现实世界,如此格格不入,大有越行越远的势头。
很多人都认为,她的精神失常,是大伯害的。高彩礼,逼退了一个个相亲对象,将合适的缘分一次次拆散,又逼着她不停出去赚钱,哪怕是在发廊工作……(参考前文《小花的心愿》)也有人又不这样认为。
因为当人家骂她父亲愚昧,要她独立自主时,她总是帮着父亲说话:“我认为我爸说得对,没钱,怎么生活?结婚必须得有钱。”她认可和顺从着父亲的任何观点,从来没听过她对父亲有任何抱怨,嫁,或者不嫁,似乎不是她考虑的事,全凭父亲做主。在外人眼里的,大伯的要求太荒诞,但在小花眼里,则是一种绝对的信任和依赖。对那糊涂又贪婪的男人,她一点恨意都没表现过,相反,她现在还很怀念。
所以,人们对大伯有谴责,但并不加罪,只是说:“小花自己也没脑子,不知道做自己的主,这都什么时代了,稍微有点思想的女孩,遇着真正喜欢的人,都会争取反抗一下,实在不行,跟了去,不让他知道,生了孩子再回家看看,喜欢就多来几趟,不喜欢,也就省了这码事。只能说,她和她爸思想一致,半斤八两。”
但她确实精神失常了,这是事实。
偶然得知,伯母娘家有两个兄弟,在三十多岁的时候,相继都得了精神分裂症,大兄弟因为发病,挥舞着长长的金属杆子,追着人打,不小心碰到了高压线,触电死了;老二三十多岁时,也发病了,举起锄头砸向老父亲,一下把老人砸瘫痪了,没人管得住,被派出所强制送到精神病院,到现在也没出院,已经关了五年。
精神分裂症,属于重型精神疾病,目前病因未明。但是遗传因素在精神分裂症的发病中占有重要地位。精神分裂症的遗传,并非像一般的遗传病那样具有明显的遗传特征,并非遵循孟德尔的遗传规律。研究发现精神分裂症,属于多基因遗传,具有一定的遗传易感性。在精神分裂症的阳性家族聚居区,与患者的血缘关系越近,患病率越高,其亲属的患病率要高于一般人群。
由此,小花的精神失常,有了更科学更靠谱的解释。
小花温温柔柔地笑着,娴静而美好。我不知道,如果她的病好了,会不会愿意选择良缘,寻得人生的归宿?或者,用更独立的方式,去美好自己的余生?
但看样子,是无法开导小花自主去医院的,想过强制手段,对于没有暴力倾向的小花来说,却似乎有点残忍,也极有可能加重她的病情,或导致她抑郁,这实在是一件矛盾的事。
伯母依然带着小花笑嘻嘻地到处串门,她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仇恨……没有一切人情世故心,她悠闲地活在,与世无争里。
现实世界,真的会比她失常的世界更好吗?其实,我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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