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老虎

作者: 扶青 | 来源:发表于2017-09-30 15:46 被阅读259次
    布老虎

    每年阴历四月初八这天极乐寺都要举办庙会,庙会现场热闹非凡,街道两边有卖各式各样商品的摊位,人们一大早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极乐寺院里院外到处挤满了人。

    说笑声、叫卖声、呼娘唤儿声、讨价还价声,人声嘈杂鼎沸;

    挑挑的、背包的、推独轮车的、结伴同行的,推搡接踵挨肩。

    建国初期的庙会,除了卖各种吃食大多是平时不常见,自家小作坊手工做的小商品,如:棒槌、蒲扇、竹筐、活计笸箩、小孩子玩的脸谱、香炉蜡台、烟嘴等,庙会味道十足。这其中有两种自制的玩具平时见不到,只在每年的庙会上才有,一种是瓷窑烧制的瓷叫鸟,另一种是手工做的布老虎。

    瓷叫鸟有麻雀那么大,白地蓝花,鸟尾巴是吹嘴,扁的,中间有孔,鸟背上有方口,灌上水能吹响。这个玩具是从南方运过来的,不贵。从庙会上回来,几乎每个男孩手里都拿这么一只能吹响的瓷鸟,一边走一边吹,样子很得意。

    布老虎是女人尤其是小姑娘们喜欢的玩具,价格比较贵,是瓷叫鸟的十几倍。最小的布老虎长一拃(成人一拃大约20厘米)多一点,最大的有两拃长,可以当枕头。布老虎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产品,做和卖布老虎的人叫陈春雁,是一个四十左右岁的工厂女工。陈春雁的名字只是在工厂里用,在她居住的大院里邻居们一般都喊她张婶。别看张婶长得模样一般,做布老虎的手艺堪称一绝。

    布老虎是用黄布做虎皮,黑布黑线扎条纹,白布缝虎牙,黑圆玻璃扣当虎眼。

    这个独家手工制作的工艺品设计独特,做工精细,型不似神似,样子夸张可笑,任谁见了都会喜欢。

    张婶做布老虎的技术是从娘家带来的,有人替她计算过,一百多大、中、小三种布老虎全卖掉大约能净赚两百多元钱。在那个低工资时代,这可是个了不起的数目,相当于一个工人半年的工资。因此她很自豪,别人也都很羡慕。

    星期天和节假日,张婶除了忙家务就是做布老虎,有空就做,家人也帮着做,做好了用布包上放到箱子里。做一年,就为了四月初八赶庙会这一天,一百多布老虎在这一天全卖光。

    单说1955年庙会,张婶照例出摊。这天正好是星期天,张婶的丈夫张兆常带着大栓二栓两个儿子一起帮她看摊。这年布老虎卖得特别顺,没到中午就全卖光了。

    张婶一家收拾摊布起身要走,这时,一个长得满清秀的农村妇女领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急急忙忙地赶到她面前问布老虎还有没有了。

    张婶说:“都卖没了。”

    农村妇女说:“咳,你看这事,我们邻居家的姑娘有一个,把我闺女喜欢的了不得,缠着我要。去年就来过,可惜来晚了,没买着,回去她哭了。今年寻思早一点儿来,你看,又没赶上。”

    张婶问:“你家在哪儿?”

    农村妇女说:“我家在大五家子,一大早坐我们屯进城的马车赶来的。”

    张婶看小姑娘一脸失望的样子想了一下说:“我家里还有两个,要不你们跟我来吧。”

    张婶家离开庙会的地方不算太远,坐两站公交车,下车走十多分钟就到了。这是一片平房,张家的房子还算宽敞,只是院子太小了,没有农村的马圈大。小姑娘拿到布老虎高兴地看着张婶笑,她长得略胖,一笑腮上两个小酒坑,很是招人喜爱。没用谁教她就主动管张婶叫大娘。张婶让这对母女坐下,随便聊了几句家常。

    女人说她叫于亚梅,夫家姓朱,小姑娘叫于平平。

    张婶疑惑地问:“她怎么叫于平平?”(重音打在“于”上。)

    于亚梅显然是为自己的失口感到难为情,她说孩子的爹五年前出事故死了,自己年前才改嫁到朱家的。

    于亚梅说她家收入不高,平时就靠卖鸡蛋换几个零花钱,近二年孩子过年的压岁钱都不超过两毛。她看了一眼平平手里的布老虎说:“噢,我弟弟去年进城打工挣了点钱,他看平平作着要买这个小老虎就背着老婆给了我三块,说外甥女要就给她买一个吧。去年没买着,这钱一直留着没敢花。”说罢从内衣兜里掏出手绢包拿出三张一元的票子递给张婶。

    张婶用手将钱挡了回去,说:“平平这丫头长得招人稀罕,跟我有缘,我一见就喜欢。这钱我不要了,小老虎送给平平玩吧。”

    于亚梅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大姐,这哪行?不认不识的哪好白要你的。”

    张兆常也笑了说:“嗨,这不就认识了吗?多大点事呀,拿着把。”

    陈春雁和于亚梅聊的挺投缘,不但送了布老虎,中午还留她们娘俩吃了顿饭。平平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陈春雁越看越喜欢,便开玩笑地说:“平平,长大了给我当儿媳妇好不好?愿意不愿意?”

    小平平转脸瞅瞅妈妈不知该怎样回答。于亚梅笑了说:“孩子,你说我愿意,别叫大娘了,快叫娘。”

    小平平眨了几下大眼睛,说:“我愿意,”接着痛痛快快地叫了一声娘,两个女人都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于亚梅问陈春雁:“大姐,你要不是说笑话这话我可当真了。我们平平长大真要是能嫁到你家她就算是有福了,我也放心了。”

    陈春雁说:“怎么不是真的,你要是愿意的话当然是真的。”

    于亚梅看了一眼吃饭的两个孩子说:“你这两个儿子,准备让哪个当我的女婿啊?”

    陈春雁说:“嗯,自然是大栓了。”

    十一岁的大栓,扔下筷子跑了出去,嘴里喊道:“我才不要呢!”

    陈春雁笑道:“你看这孩子。”

    八岁的二栓低头吃饭,对大人的话并不理会。

    于亚梅说:“新社会了,婚姻自主,就怕到时候咱们说了不算。”

    陈春雁说:“他俩真要是都不同意,那我就认平平做我的干闺女,反正我这娘是当定了。”

    接下来俩人又详细地说了说各家的具体情况。

    于亚梅临走时给陈春雁留下了家里的详细地址,她诚恳地邀请道:“放暑假时苞米下来了,大姐一定带孩子去我家啃青啊。”

    尽管陈春雁和于亚梅都说得都很认真,但过了几个月家里似乎就把这事忘了,因为陈春雁夫妇都得上班,暑假期间没工夫领孩子去乡下吃苞米。

    一晃过了三年,大约是这年庙会的第二个星期天,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背着兜子,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找到了张家。

    坐在门口做布老虎的陈春雁一眼就认出了平平,惊呼道:“哎呀,这不是平平吗?怎么才想起来看娘?”

    待平平走到跟前张婶才看清楚,平平虽然个子比三年前高了但瘦了,黑了,左臂上还戴着黑纱。她看了男人一眼放下手里的活计说:“进屋来说吧。”

    男人进屋和张兆常打了招呼后说:“我是平平的舅舅,我姐,咳,我姐她不在了。”

    陈春雁夫妇惊呼道:“啊?不在了?怎么回事?快坐下来说说。”

    平平舅舅坐下来,喝了一口陈春雁给倒的水说:“都怪我那个后姐夫,去年我姐坐月子受了惊吓,精神有点不大好。前些日子姐夫就找了个‘片章’(当地对巫医的称呼)给我姐看病,片章说我姐让黄皮子(一种传说能迷人的黄鼬)上身了,得用银针扎。咳,结果,结果,人给扎的不行了。”说到这平平舅舅声音有点哽咽。

    “片章呢?”

    “跑了。就是不跑你还能把他怎样?”

    陈春雁好像猜到了什么,问:“后来呢?”

    平平舅舅说:“我姐临终前跟我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平平,她后爹不是人,平平在他眼皮子底下会出事的。我死后你要把平平带走。’我说姐你放心,平平我养。我姐说放到你那你老婆也得和你打仗,平平也得受气。我寻思来寻思去,只有把平平送到哈尔滨张婶那我心才踏实。我问谁是张婶,我姐就把三年前你们定的事情跟我说了。我说,人家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你怎么还当真了?我姐说张婶和他男人看长相听说话就知道是守信用的人,平平她能收留。我问,那张婶家在哪儿住?我姐说,张婶家好找,从极乐寺往南坐两站汽车,下车往右拐走十几分钟,一打听做布老虎的就能找到。”

    张婶说:“错了,是往西坐两站。咳,这的街道有点偏,没有太阳时是不好分南北。”

    平平舅舅说:“可不是咋的,上星期我俩就来过了。怎么找都没找到,打听谁都说不认识。我都想不找了,还是平平聪明,她给我出了个招,这不,今天来她把那个布老虎带来了,在极乐寺那站她把布老虎放在一张大白纸上,纸上写上‘有哪位同志知道做这个布老虎的张婶,请告诉我们,我们有急事找她。’你别说这招还真灵,没过一小时就过来一位女同志说她知道,是她把我俩领到这的。”

    陈春雁有点激动:“难得你姐这么信任我,平平给我当闺女我求之不得。”说着一把拉过小姑娘说:“平平有心计,真是个好孩子,你放心,今后这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亲娘……”没等她说完,平平一头扑进张婶的怀里一边叫娘一边失声痛哭起来。

    张婶对平平舅舅说:“回去到坟上告诉你姐一声,让她放心。咳,可惜这岁数了。”

    是啊,你再讲信用也得有人相信你才行啊!在一个谁也不相信谁的社会,你怎么讲信用?跟谁讲信用?

    于平平的情况特殊,办户口和转学校都没费什么事,陈春雁只去了两次乡下就都办好了。从此平平以外甥女的身份落户到张家。没过多久她就成了张婶做布老虎的主要帮手。

    1966年5月文革开始,同年8月哈尔滨进入“破四旧”高潮。位于南岗中心的圣.尼古拉大教堂被彻底拆除了,清末状元张骞题名的“极乐寺”也被红卫兵捣毁了。不但庙里的老和尚在山门前挨批斗,就连在庙会上卖布老虎的张婶也受到了冲击。

    极乐寺被捣毁后,张婶家街道上几个混混就成立了一个什么街道“破四旧”战斗队,战斗队权力很大,家庭成分不好的可以随时进屋检查,没人敢阻拦。什么旧书旧画旧唱片,佛像神像菩萨像一律都要销毁。

    张婶家靠卖布老虎挣了一些钱,家里买了三辆自行车,这引得一些人眼红。于是有人便散布说布老虎也属于四旧,建议战斗队查处,没过几天张婶家的外墙上被人贴了一张大字报,题目是:

    “十问陈春雁”

    大字报中质问陈春雁:“老虎象征封建帝王的权势,公侯王爷在百姓面前作威作福,称自己是虎威难犯;人们形容地主的狗腿子总是说如狼似虎,贫下中农对他们恨之入骨而你却美化老虎,做成玩具卖,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

    毛主席说“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而你却做布老虎,‘布’和‘不’谐音,你想说什么?你做的老虎头上还缝了个大大的‘王字’它是谁的王?

    你做老虎的布是哪儿来的?你是不是私买布票?这算不算破坏计划分配?你的布老虎里用的是什么棉花填充?哪儿来的?是不是收购了死人的棉被?这些年你们挣了多少黑心钱?……”

    大字报贴出后不少人围着看,“十问”问得张家人心惊胆战,吓得不敢出门。

    当时张婶的布老虎已经做好三十多个了,怎么办?张兆常说:“庙都没了以后自然不可能有庙会了,私自做商品卖是实打实的资本主义尾巴,咱可不能再做了,这个尾巴你自己不割别人也得来给你割。算了,这些人咱惹不起,烧了吧,烧了就表示咱服了,认错了。”

    第二天中午,张家将三十多个布老虎连同剩下的黄布、旧棉花、布老虎纸样在大街上当着众邻居的面一把火烧了。

    好在街道“破四旧”战斗队没成什么气候,闹腾了几个月就消停了。布老虎的事没人再提及,张家人有种终于过关的庆幸。

    此后一连十几年没有和尚尼姑,当然也没有庙会,布老虎、瓷叫鸟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文革结束后的1980年12月,国家拨款150多万元对极乐寺重新修缮。不知在哪儿又把失散了多年的和尚给请回来了,第二年,庙会又重新开始举办了。已经有两个孩子的于平平打庙会上回来跟婆婆和丈夫大栓说:“我去看了,庙会上什么都有,就缺咱们的布老虎,要不咱们再接着做?”

    七十多岁的陈春雁说:“可惜样子都烧了,那尺寸差一点儿做出来也不好看。”

    于平平说:“娘,样子我预先誊下来了,在我那藏着呢。”

    陈春雁说:“平平你真有心计,那咱就做,趁我手脚还能动。”

    大栓不同意,说:“算了吧,咱也不缺那几个钱,政策一会一个变,谁知道啥时候又割资本主义尾巴了?挨那个累呢。”

    经大栓这么一说,于平平打消了做布老虎的主意。

    任谁都没想到,改革开放后工人的铁饭碗成了泥饭碗,大栓和媳妇平平在1995年双双下岗了。这可怎么办?今后可吃啥呢?下岗回家后的大栓咳声叹气,一个劲地抽烟。

    平平说:“愁什么,怎么?离开了单位咱就活不了啦?单位黄了咱自己干,放开手脚干。”

    大栓盯着媳妇问:“自己干?自己怎么干?干什么?”

    平平说:“我想好了,咱就做布老虎,以前是在庙会上卖,这回咱做好了送到商店卖,一年四季都卖。”

    让张家人没想到的是于平平将布老虎做大扯了,三年后,“春雁玩具公司”在国庆节那天正式挂牌成立,平平和大栓当上了老板,公司置办了剪裁机、缝纫机,不但雇佣几十名工人,还买了电脑搞新产品研发,研发员就是平平学工艺美术的小女儿。

    春雁玩具公司的产品销路很好,赚了钱的于平平买了套豪宅。

    搬家时小女儿见母亲箱子里有一个旧得不像样的布老虎就说:“妈,这个布老虎扔了吧?”

    于平平说:“这可不能扔!这个布老虎我得留着,以后就是我死了,我也带着它走。”

    小女儿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为啥啊?”

    “没有它我不会认识你奶奶和你爸呗。”

    “噢,布老虎是媒人呐,这故事一定挺浪漫,妈,你给我讲讲呗。”

    于平平说:“没啥浪漫的,不说了,说起来挺心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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