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关于我的。
那就是,我是一个记忆怪。
我可以清楚的在脑海里调动我所有的记忆片段,像处理图片一样加工放大,剪切甚至是案例重演。
我曾经兴奋地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的家人,我的母亲也很开心,因为在她看来我是家里的独子,这意味着我将要光耀门楣,成为他们的骄傲。于是,我的母亲拿来了《三字经》,让我一次背诵下来。我对着《三字经》翻来翻去,却发现我只记得一句话:“人之初,性本善。”我的母亲认为我在撒谎,她不再相信我说这些话了。所以我只能告诉我的同学朋友,他们无一例外的让我背诵《三字经》,但是我还是只记得那句“人之初,性本善”。
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同学朋友,甚至我的父母都不相信我,觉得我是一个爱撒谎的坏小孩。我的童年就像是浸泡在废水里的一张纸屑,轻轻一碰就能够支离破碎。
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自己锁起来,不爱说话。我听见母亲说:“这孩子,小时候爱说谎,现在不说话比说谎强百倍。”于是,我更加沉默了,把自己困在自己的堡垒里。别人进不了,我更是出不去。
独处并不是寂寞的,于我而言,我可以轻松的回忆起每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在我的脑海里放大或者是缩小。我曾经在脑海里回忆播放我的母亲七年前做饭时的画面,不为了别的什么,只是像普通人看电视一样的寻求一个画面的满足感而已。
我说过我是一个怪物,我可以轻松的回忆起所有的发生过的画面,所以我的成绩一直都是最优异的。上学的时候,我曾经试过每天晚上重复在脑海里播放老师上课的内容,进行剪切掌握。我并不是个天才,我只是有着常人没有的超能力,于是很多孤独的夜晚,是我的老师上课的模样陪我度过的,这听起来,像个笑话。我和父母的关系不够亲密,但是我和外婆的关系却一直是最亲密的,她是对我最好的亲人。在外地求学的时候,我常常感到背井离乡倍思亲,我会在很多个夜晚回忆我脑海里关于外婆的画面。
我可以清楚的回忆起外婆走路的时候爱先出左脚,她的左脚经常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由布鞋这个点放大,我的脑海里是我十三岁那年,外婆送给我一双布鞋,那是她晚上熬红了眼睛亲手做的。可能因为是男生的缘故,我总觉得那双布鞋显得太女孩子气了,没有穿过几次。画面定格,我的脑海里播放的是外婆穿上布鞋送我去车站的那次。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脑海的画面是一群背着书包去城里上学的学生,其中有一个女生的书本上清楚写着:2004年9月。我将画面缩小,转移视角。
我的外婆,我最和蔼可亲的外婆。因为一路陪我走来过于劳累,将老式手工缝制的布包垫在地上,坐在上面。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藏青色的布包,是五年前的端午节外婆带着我一起坐在青石板上缝制的。那画面因为古朴倒显得在记忆里绽放得清澈明亮了起来。记忆里那天中午的太阳太过毒辣,微风吹来,都带着辛热的暑气。外婆是疼我的,我将眼睛闭上,停止播放脑海里的画面,最后一秒,我想起外婆因为口渴而干裂的嘴唇,年老最大的可怕是告诉你原来生命是可以如此脆弱的,就像那些你说不清什么时候爬到脸上的老年斑,但是它们已经悄然存在,不经你的同意。
在大学里我经常一个人待在图书馆,我认识了一个安静的女生小雪。我们开始谈起了恋爱。那些日子里,每天晚上回到宿舍我就开始回忆我和小雪今天在一起的画面,每分每秒我都要再回味一次。记忆怪这个角色让我越来越了解小雪,我们的恋爱发展得很快。但是也有缺点,和小雪相处的时间越多,小雪就越来越惊奇我竟然可以丝毫不差的记得我们之间的每一件事。我们吵架的时候,作为一个爷们,我竟然像个娘们一样翻旧账,精确到画面里的每一个像素。就这样,最终我们还是分手了。
那一年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在脑海里自动播放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开始习惯在夜里哭泣,那样子,真像个小丑卸了妆,无比落寞。没有歇斯底里,只有安静的流下眼泪。夜深了,我害怕打扰别人,更害怕别人打扰我,和我的爱情。
从前我不相信失恋能够打击人,但是这场恋爱以后,我发现我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再也不能清楚地记得每个画面了,我的记忆能力似乎受到了损伤。都说疗伤最好的地方是家,于是我回到了家,这个心灵的港湾。我每天看着外婆的衰老脆弱,我想努力回忆起她以前的样子,可惜我办不到了。
我的脑海里最多只能存储七天的画面。我开始慌了,我开始刻意的去记忆每个画面,每个画面里的每一个细节。我发现我总是能够瞬间记住,但是半小时之后我完全不清楚了,甚至再也不能想起来了。
我有想过去咨询医生,但是我觉得医生肯定会将我送到精神病院里。于是,我尝试着自我治疗。我相信这都是爱情惹得祸。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来到学校寻找小雪。却被很多人骂来骂去,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我在殡仪馆看见小雪的那一刹那,我的脑袋是一片空白的。对我而言,小雪似乎是陌生却又熟悉的存在。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美丽得像陌生的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
是的,我记不清她了,我只记得七天前发生的事。于是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女孩,脑袋里是一长串的忙音。
他们都骂我是精神病,是我的执着和翻旧账逼死了小雪,于是我决定接受这个结果:我不是个记忆怪,我是一个精神病。
2016年2月23号,我来到医院进行了全面体检。什么问题都没有,我更不是所谓的精神病。于是,我放弃了一切回到家里。我每天只记得七天之内发生的事,但是我乐在其中。从前我认为记住所有的事情的我很伟大,可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记忆才是痛苦的源泉。这些年来,我背负着记忆带来的沉重与痛苦,就像一个老者蹒跚地走在去往坟墓的路上。我离死亡越来越近,离自己的内心越来越远。现在我像是一只飞鸟,轻盈的飞翔在属于我的天空上,我没想过以前,当然,我也不记得。我开始慢慢的活在当下,活在属于现在的记忆里。
活得越久,我甚至忘了自己是一个记忆怪。
时间,真是个残忍的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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