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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树犹如此》

那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树犹如此》

作者: 鹿君 | 来源:发表于2015-11-10 20:24 被阅读817次

    前天在网上看到白先勇的《树犹如此》,毫不犹豫地下单。没想到一向发货很快的亚马逊,这次延宕到第二天才发货。心里猜测,那么到货一定也很迟了。却没想到,今天中午正在食堂吃饭,突然收到取货短信。于是冒着细雨,顶着铅灰色的天,取来了这本我期待已久却猝不及防到来的书。

    《树犹如此》

    几年前在张国荣的自述中知道了《树犹如此》这篇文章,哥哥说他看这篇文章看哭过。于是找来看,看完后,又找来《孽子》,接着又看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的一系列白先勇的文集。只是当时还在读书,那些装帧精美的书籍,虽然看着舒服至极,但始终囊中羞涩,从未买过一本。如今,虽然自己也还未逃离校园,但是在看到这本书的名字时,却是一刻也没有犹豫。树犹如此,树犹如此,人,就不要再等了吧。

    “树犹如此”出自《世说新语》:

    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年轻时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桓温感慨,有足够的理由。中原沦丧,旧土难收。少时所种的树,如今已经十围。山河颜色已改,但是这树,虽不复昨日模样,却始终在那里,但人却不知经历了几番世事轮回。东晋挥师北伐,金戈铁马打到故国,换来一句“树犹如此”——东晋始终没能收复故土。甚而由于内斗,权力核心几番转移,最终进入中国历史上的南北对峙阶段。中原是更难收复了。

    因此桓温的“树犹如此”总是裹挟着巨大的历史回响,而白先勇的“树犹如此”,却带着个人精神的创痛轨迹。不能说哪种格局更大,伤痛是古今同一的人类永恒的感受。

    我家后院西隅近篱笆处曾经种有一排三株意大利柏树。这种意大利柏树(Italian CyPress)原本生长于南欧地中海畔,与其他松柏皆不相类。树的主干笔直上伸,标高至六七十尺,但横枝并不恣意扩张,两人合抱,便把树身圈住了,于是擎天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气势。南加州滨海一带的气候,温和似地中海,这类意大利柏树,随处可见。有的人家,深宅大院,柏树密植成行,远远望去,一片苍郁,如同一堵高耸云天的墙垣。

    几年前初看此文,尤其钟爱这一段,甚至逐字打到电脑上。接着作者开始写“隐谷”这座住宅,说如何得悉这栋房子,如何迷路,周遭的环境如何,然后,慢悠悠地写道“那时我中学时代的至友王国祥从东岸到圣巴巴拉来帮我,……”至友王国祥,就是先生一生的伴侣。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依稀猜到,但并不能完全确定,可以说毫无准备,完全不能料到王国祥最后的结局。况且,提到这个人后,先生又开始慢悠悠地讲述如何布置新居,如何在院子里做园艺,说了整整三页半的篇幅,然后才说到“一九八九年,岁数蛇年,那是个凶年……”却又开始说起院内柏树的焦黄,延展一段,才说道“没过多久,王国祥便生病了。”

    于是就开始回忆王国祥初次患病的情形,细细讲述那次与病魔斗争的过程,中间略叙二人年轻时候的事业经历,最后长篇叙述八八年王国祥再次患病二人是如何患难与共的。终于——“霎时间,天人两分,在人间,我向王国祥告了永别。”

    直到最后,才揭示二人初识的场面:

    一九五四年,四十四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与王国祥同时匆匆赶到建中去上暑假补习班,预备考大学。我们同级不同班,互相并不认识,那天恰巧两人都迟到,一同抢着上楼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那样,我们开始结识,来往相交三十八年。

    那年初看这篇文章,觉得有些描写未免太过繁琐,诸如修剪庭院的细节实在太多,那时候人也急躁,看的时候总是略去那些。急切寻找带有王国祥的句子来看。如此这般粗粗看完,仍然觉得沉重。又因为是张国荣喜欢过的文章,所以全篇录入电脑。今日我得到此书,不由细细看来。昏暗的天空下,干冷的空气里,竟觉得一种大悲恸。

    《树犹如此》实在很长,但却像一篇“哀而不伤”的诗。中国古代最好的诗人在抒发感情的时候,总是先写起兴写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而悲秋之祖马致远的小曲,几乎全篇是意象:“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树犹如此》起篇是长长的叙述,描写二人如何找到宅子,如何布置花园,两个人都是做园艺的生手,又都各有工作,但是为了这个家,却做的艰辛而快乐。“十年树木,我园中的花木,欣欣向荣,逐渐成形”,然而,天不遂人愿,那看花看树的人,不久,就不能在树下团圆了。

    春日负喧,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美中不足的是,抬眼望,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到最后,才知先生开篇深意。这是真正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与桓温多年后再见少时手植之树不同,先生与王国祥一起看着这些花木长大成材,如今花好,而人不能圆。树在,人却阴阳两隔。这种深切的悲痛无论用怎样的漆黑的词汇都不为过,但是先生却如《诗经》中的古诗人一样,把感情隐藏在那一树花,一丛草之下。少时不懂,如今重读,简直不知这悲痛要如何排遣。

    于是又想到那个已经在天上的人,哥哥不是不知道自己先离去会给爱人带来怎样绝望的伤痛,但是,他仍然选择了那条路。有人说哥哥是个任性的人,但在我看来,知道如此结果却仍然做此选择,哥哥其实是提前尝尽了那“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的伤痛的,他到底是带着怎样的绝望而离去的,我已经不敢再想。

    2015.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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