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暮色苍茫

听姑姑说，老爸老妈举行婚礼的时候我已经快两岁了。老妈是在老爸喝醉了酒的那天晚上怀的我。那天一个同学生日，老同学聚在一起吃饭、喝酒，多年没见聊得特别开心。老爸醉得一塌糊涂，他有心事的时候总是喝的特别凶，空酒瓶滚得满地都是，吐的翻江倒海，还把老妈漂亮的新裙子弄脏了。那时候，老妈苦追老爸，老爸喜欢另外一个同学兰烟，这几乎是同学中公开的秘密。后来，就有了我。

爸妈的婚礼在我一岁多的时候举行，本来家庭商议的结果决定在我满周岁那天一起办喜酒，但是旺鸣轩没有订到位子，而且家里也有人说我在老爸的单位还是个秘密，这样未免太招摇了，于是，只好作罢。

姑姑对婚礼的叙述断断续续，我必须发挥丰富的想象力才能把那些语言残片连缀起来组成完整的画面。根据姑姑的回忆婚礼的大致情形应该是这样：2010年的母亲节，天下着大雨，雨一直从清晨下到中午，老爸开着外公送的豪华的奥迪A8，浩浩荡荡的迎亲车队占据了大半条街。姑姑说这是她有生以来参加的最盛大的婚礼。漫天的雨像疯了似的往下泼，几乎没有消停过，凉风飕飕地从脚底下冒出来。姑奶奶穿着厚厚的毛线衣裹着肥硕的大外套，可是新娘子——也就是我妈，坚持穿着露背的婚纱。下车的时候，雨大到了顶点，几乎是倾盆而下，老爸穿着闪闪发亮的西装躬身就为老妈撑起了一把鲜红欲滴的小雨伞，完全不顾自己被大雨淋得通透。姑姑说，看到这把伞的时候心里突然一暖。她说原来一直不看好老爸老妈的结合，觉得他们之间缺乏爱情基础肯定没法儿长久，但是看到这个画面的时候突然觉得有希望。不过老妈的裙子还是被淋湿了。然后姑奶奶她们还就新娘子头上应该戴白花还是红花热烈地讨论了一番。我嘴一撇，白色婚纱配红花，都什么呀，这事儿有什么可讨论的。姑姑明显不服气，小孩子家懂什么。然后我问姑姑，老妈那天当新娘子漂不漂亮。姑姑低头害羞地笑笑，仿佛她就是新娘似的，说，漂亮。不过没你爸好看。你妈那婚纱太旧了，一点感觉也没有，不像个新娘子。那我妈哭了吗？姑姑冲口而出，高兴都来不及，哪儿还有心思哭啊。我觉得姑姑这话有点儿意思。姑姑想了一想，又说，那天倒是有个人哭了。谁啊。我赶紧问。兰烟。她？她哭什么，她不是不喜欢我爸？兰烟真漂亮，连哭都哭得那么漂亮。不，不是漂亮，是美丽。兰烟简直美得无法形容。

姑姑——！姑姑好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加想象里。每当这时候，我就知道我对她又失去存在了。他们仨到底怎么回事？姑姑你快说呀！姑姑理了理额前的鬓发，轻轻喝了一口碧螺春，慢悠悠地说，看你急的这个样儿，他们的故事呀又曲折又复杂，长着呢，且听我细细道来。

话说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阳光分外地灿烂，天空湛蓝如洗，微风徐徐地拂过人们的脸颊，一只肥猫慢腾腾地从窝里爬将出来，长长地伸个懒腰……（中间省略五百字。）姑姑渲染起环境来简直没完没了，而且毫不顾忌场合，我觉得她纯粹在折腾我的好奇心，有这个必要么？

不过，话说回来，姑姑当年一定很漂亮，当然现在还是很漂亮，我是说当年应该更漂亮，所以听一个美人偶尔唠叨几句也还是无伤大雅的。而且想到自己以后这个年龄说不定比姑姑还要唠叨，就产生了怜悯之心。以前一定有很多男孩子追过她，我很好奇姑姑怎么一个也没看上，如今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凄惨呀。还老被老妈欺负，这点我可不能护短，必须实事求是。每到这个时候，姑姑就说，我怎么是一个人呢，不是还有你呢吗。我心里想呀，我长大了当然是要嫁人的，怎么能陪你一辈子呢。不过没说出来，不然姑姑得多伤心呀。姑姑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听说当年引起过不小的轰动，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笔，就再没见她写过文章了，连日记也很少写。这些都是姑姑让我觉得神秘的地方，但她对自己的事情一个字都不提，偶尔兴致好的时候喜欢给我讲故事听。我想她应该是在等一个真正懂她的人，然后把这些都告诉他。她不说，我也就不问。我想总有一天她会告诉我的，我相信没有人会把秘密带进坟墓。

后来，你爸听说兰烟并不爱他，兰烟在国外有男朋友，就每日借酒浇愁，后来就有了你。其实那些都是谣传，但是事情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人家兰烟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和你爸被迫分手了。姑姑终于回到了现实，记起了我的存在。当年你爸和兰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大学校园里羡煞多少人。唉，一晃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哭也没有用，都已经成事实了。参加完婚礼，兰烟就离开了这里，一个人到很远的地方漂泊，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过。先时还偷偷地给你爸写信，不巧被你妈发现了就断了音讯。兰烟真是个勇敢的姑娘，性子又倔强。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真是可惜了那样一个美丽的人儿。姑姑用茫然的眼神望着窗外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惋惜，忧郁，还有我没法儿读出来的东西。有什么好可惜的，那也是她自己造成的。看着姑姑为兰烟伤感的神情，我就有一股说不出的对那个没见过面的女人的讨厌。姑姑总是为那个女人说话，胳膊肘往外拐。这个时候，姑姑往往一声更长的叹息，然后说，你还小，不会懂的。等我长大了，才隐约明白大概姑姑那是对所有美的事物与生俱来的欣赏和怜惜吧。像姑姑那样文学修为极高心思特别细腻敏感的人，对世间的美总会有独特的感受和关怀，她的一生仿佛就是一种悲凉的美。

兰烟回来了。在我十七岁那年。按照姑姑的说法，兰烟已经离开家乡十八年了。兰烟离家十八年后，在一个暮色苍茫的黄昏来到我家。兰烟穿着淡青色齐膝旗袍，俨然昆曲里唱旦角的精致的美人儿，比姑姑描述的还要美，她的脸上仿佛氤氲有一种光的笼罩。多年来积蓄在我心里对她的仇恨顷刻间土崩瓦解。她的确是一个美的存在。我后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自觉地叛变了，辜负了妈妈多年来苦口婆心的教育。老妈的眼神里流露出高傲和得意，不过还是很客气地接待了兰烟。老爸工程临近结束，日夜加班，最近干脆住到工地上去了。老妈和兰烟关在房间里将近谈了四个小时，我注意到兰烟走出房门的时候脸色苍白，隐约露出失望的神气。兰烟孤单瘦弱的背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渐行渐远。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兰烟。初见即是永别。当然这是后话。

我的眼神一直不能从兰烟身上移开，我没有办法想别的。我想跟姑姑分享我的感受。可是找遍了整个家都没有发现姑姑的身影。我慌极了。我告诉妈妈，不料妈妈大叫，谁知道这个老处女又疯到哪里去了，成天什么事儿都不干，养爹养娘都没这么辛苦，最好永远别回来了。妈妈的态度太让我伤心了。我终于明白这个家只有姑姑才是我真正的朋友。除了姑姑没有人会理解我。我找遍了小区，都没有找到姑姑。也许姑姑出去散步去了，虽然姑姑喜欢和我在饭后一起散步，她可能也需要一点自由的空气吧。到第二天早上，姑姑还没回来。我突然预感姑姑再也不会回来了。

姑姑真的再没有回来。

姑姑失踪和兰烟投河自杀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出来的。那天下午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姑姑。兰烟的尸体是第三天在离小区不远的小河里发现的。兰烟的丧事及其简单低调。我想去祭拜被妈妈严厉禁止。这两件事给了我极大的刺激。我不明白为什么时隔这么多年兰烟难道还没有放下当年那段青涩的感情。一个人的感情能够持续这么长时间，可惜结局仍是悲剧。姑姑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在悲伤、想念、犹疑、苦闷的情绪里，意志消沉。

而我在奶奶那里知道，爸妈的婚礼上还有一个人也哭了，那个人是姑姑。

妈妈叫兰溪，是兰烟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