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河流并肩行走

那时我住在郊区，昆水路。

“水”指的是灰河，东西走向，从高中南北校区中间穿过。河两岸是很潦草地修整，没有其它地方常见的亭台曲径花树，只有一座状元桥凌空飞渡。

下课时师生顺着桥从南校区回到北校区，人声鼎沸，但不久就会归于寂静。河北岸是稍显局促的昆水路，南岸也有一条半新不旧的水泥路，行人稀少，稍显寂寥。

那几年，最常做的事就是在傍晚走过状元桥，踏上南岸小路，与河流并肩走上一程。

惯例是沿南岸向东行走，可欣赏如珍珠般散落在河岸的“小景观”。

约摸走20米，河底有一片芦苇丛。夏日里最耐看，郁郁葱葱，秀美挺拔，总让我没来由想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彼时不远处就是高中的操场，在河边也能听到跑操的号子声，少年尚天真懵懂，嘹亮的声音穿透碧霄。女人的多愁善感迫使人在芦苇丛驻足叹息：谁来招募你们呢?哪怕是曹孟德也行呀，只要给口饭吃，管他什么状元不状元。

不光我一人如此，父母总喜欢操旷心。

冬日，干瘦的苇秆顶着满头白花，在北风里摇曳出几多枯败、几多苍凉。再看那枯黄笔挺的芦苇秆，心里难免泛起阵阵悲凉，想起帕斯卡尔的一句话，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曹孟德还没有来，你们已早生华发，渐渐枯萎。那时陪同散步的人多半是家里的饭搭子，特别看不上我的伤春悲秋，总会指着白发芦苇说多么有禅意的构图，不要胡乱解读！

的确，思想是人的本能，但想得太多，把生活解剖过细，把未来切割后又粉碎，期望在不确定中握住一丝确定性，与刻舟求剑无异。“白马入芦花”，生活无须分辨太多，坦然面对即可。

一阵风吹来，稚嫩又铿锵的声音从校园传出，自耳边飞过，消散然后又聚拢，似乎能抵达每个少年心中遥遥的远方。

最喜欢太阳光照着，东风缓缓吹着，人慢慢行走在南岸，此时河水更显得清澈明亮，脚边到处都是嫩嫩的草芽，向四面八方随意踏出一步，都能踏进春天。谁又能不喜欢春天呢？

像是约定好了，南岸与北岸一样，新载的也是杨树，成人手腕一半粗细，树干是青色的，个个举着小孩子巴掌大的树叶子，欢脱地笑着，没心没肺闹着，如新入校的高一学生。

在南岸，看不到一树一树的花开，花开在路边的草丛里，小小的细碎的花朵，有着三月才有的妩媚与灵气，黄的、紫的、红的，叫不上来名字，却会让人觉出自然之美，想起野百合也有春天的故事。

现在是隆冬，南岸路两边的杨树叶子估计都落尽了，像一个人经历了曾经的繁盛与光华，之后铅尘尽洗，归于简洁。下午鸭蛋黄一样的太阳就挂在树梢，与虬枝相互守望，呈现出另一种朴素的美；偶有几只鸟飞来，几个跳跃站上不同的枝干，又变化了构图的奇妙。树上的鸟胆子肥得很，从不理近在咫尺树下观看的人，我们互不干扰，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

南岸的河坡上，不知是谁种下的南天竹，在这个略显凋敝的季节，为行人送上一片红，一缕紫。若是幸运，能看到秀美的叶片间挂着的一串串红果，如南国相思豆，没有人采摘，就让它悬挂成诗句吧，等下一个满怀心事又无所事事的人赏玩。躲开喧闹，删繁就简，走在幽静的小路上，这一刻世界澄明而美好。选择与河流并肩行走的人，想必都在追寻内心的安宁。

越往东走，河水越发清澈缓慢。水面上常看到灰色的小野鸭，悠然自得地嬉戏。见有人来，也不慌着躲，转身仍按着原来的节奏，踩着水面哗哗离开，那张开翅膀踩水的淡然模样，总让我疑心这是得道高鸭。行走的意趣有许多是这群惹人喜欢的小东西带来的，杂乱无序的心境猛然被它们扑腾出的晶莹水花抚平，等水波散去，内心竟生起淡淡的欢喜。

偶而在河边还能看到大大的白色水鸟，我说是白鹭，同行的饭搭子不置可否，它们立在河中央湿地上，倏忽展翅，在河道中游戏。与野鸭相比，白色水鸟表现出了对人类毫无兴趣的清高格调，只要稍稍走近，它们就向水草更深外飞去，只留下一个优雅的身影给人无限遐想。

人要是也会飞翔多好，若长时间蜷缩在狭小处，耗尽晨昏，不仅增添遗憾，也会丢失方向，荒废了好时光。

因着附近有一个村庄，南岸开垦出一块块小荒地，种上了几样蔬菜，使得冬日也有重绿的生机伏在地面，青碧迟早会代替了枯黄。

走累了，仍要沿南岸折返。

正因为是小路，悄寂，宁静，淡然，适合梳理纷乱的思绪。印象中偶有一两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一闪而过，不知道现在是否依旧这样。头脑中仍留有一幅图画：太阳红红的，挂在天边，河水泛着闪闪金波，澄碧清远，天光云影，水鸟翩然，澹澹水声在耳边循环播放。对了，这里夜晚的月华也更皎洁，更明亮。

与河流并肩行走，每走一次，内心就收获了一份平静和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