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那个年代,五叔算是长得高的,大概173左右,很瘦。总是驼着背,不太自信。他皮肤白白嫩嫩的,很是清秀,任谁看也不像是个农村的孩子,倒像是有钱人家富养的少爷。
我不知道五叔的名字,长辈叫他五儿,同辈只在长辈称呼他的基础上加了他的姓氏,小辈就叫他五叔,同我一样。我想,知道他名字的人应该寥寥无几吧,人毕竟是健忘的物种,更别说与他相交甚少的我了。
在农村,小辈排行是不分家的,爷爷二爷的孩子一并排上,我爸排行老大,五叔排行老五,五叔的名号对应排行而来。
五叔是他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也是他父母生的唯一男孩,全家的溺爱,可见一斑。
对五叔最初的记忆,是我大概九、十岁的时候。五叔到城市来,投靠我的爷爷奶奶,也就是他的大爸大妈。
爷爷奶奶开了个面馆,五叔就在面馆里干活,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个投靠爷爷奶奶的亲戚。另两个都是女孩,性格一动一静,都挺漂亮的。五叔与她们同龄,正是十八九岁,情窦初开的年纪。
三个青年男女,最不缺的就是感情故事,而且爷爷奶奶也有意帮五叔挑选其中一个姑娘作为陪伴他一生的人。
好巧不巧,两个姑娘同时对高大俊秀的五叔动了心。
谁曾想,原本是想牵线成为‘亲家’,却生生被五叔阻断,成了‘冤家’。
五叔对姑娘们矜持的示好视而不见,对爷爷奶奶安排的约会次次搞砸,让所有人头疼。
安静的那位姑娘并不主动,每次都是爷爷奶奶以店里缺货补货的理由,让他们一起去菜市场购货。我好几次放学回家,经过菜市场的时候,都看见他们的身影。
画面并不是那么美好,五叔总是两手空空,大摇大摆的走在前面,后面的姑娘提着大包小包的货物拼命追着五叔,却怎么也追不上。
我远远的看着,心里替五叔着急。五叔却头都不转,一个眼神都不留下。
在店里的时候,可能是觉得姑娘软糯可欺吧,爷爷奶奶交代给他的事情,他一转头就传给了姑娘,用命令的口气。
这是店里常有的光景。
活泼的姑娘与安静的姑娘相反,非常主动,不用爷爷奶奶安排,她总是创造与五叔相处的机会。
晚上关店的时候,常常拉着五叔的手,一溜烟就跑开了,有时候,我连他们的背影都捕捉不到。
大人都忍不住好奇去看,我也会跟着去。
每次姑娘把五叔拉到一个黑漆漆的地方,随意坐在角落。这时,姑娘会像得了‘软骨病’似的,靠在五叔身上,嘴上说着,
“做了一天的事儿了,全身没一个地方不痛的,肩膀借我靠靠。”
“你那么重,别靠在我身上,我可承受不住。”
五叔总会撇开他的肩膀,起身,让姑娘的身体尴尬的悬空。如果这时,他看到姑娘吃瘪的眼神,他不会有一丝内疚,反而会手指着姑娘,一个人哈哈大笑。
姑娘生气的起身,准备跟他‘一较高下’。但,靠近了,在旁边几百米昏黄路灯传过来的微光,映射出来五叔的笑脸,以及五叔笑脸上活泼起来的痣,让姑娘的气,瞬间消失到九霄云外。
安静的姑娘被无视,被欺负,又有一个这么强大的劲敌,便偃旗息鼓,彻底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姑娘走了以后,五叔没有使唤的人了,就开始使唤起活泼的姑娘,这姑娘也懒,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想做事。
当然,最后,姑娘还是拗不过五叔,心不甘情不愿的去做了事儿,边做边嘟囔,怎么都心气不顺。
慢慢的,姑娘对五叔的满腔热情,也随时间慢慢浇灭。这中间发生了一件事,彻底熄掉了姑娘的热情。
五叔懒,不做事儿,是公认的。姑娘在五叔的懒惰下,逐渐好转,变得不像以前那么懒惰,长远来看,这对姑娘来说是件好事。而现在姑娘是为什么屈服的呢?主要是,如果他俩都不做事儿,店里一盘散沙,没有生意。被爷爷奶奶发现后,轻则被骂,重则会被赶出去。
五叔脸皮厚,随便怎么骂,都不为所动,一个字儿都听不进去。姑娘脸皮始终要薄点,被骂了几次,不做事儿也开始做事了。
五叔一天到晚不做事儿,就躲在里面房间里,姑娘一直以为他在睡觉,有一次进去瞧见了,原来五叔在织毛衣。
如此女性化的爱好,把姑娘吓得好一阵儿回不过神。
姑娘动摇了。
再好看的皮囊也是,男子总要撑起一个家,照顾家里的女人和孩子吧。
又懒,脾气又不好,又瘦弱,又女性化...唯一的优点仅仅是他好看而已,除了这个优点以外,姑娘想破头皮,也想不出第二个了。
两个姑娘都接连伤心离去。
家里人除了叹息之外,没有一丝惊讶,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询问,一段陈年旧事渐渐展开。
二爷二奶虽结婚得早,生孩却不早,二十几岁生娃,在那年代来说算大龄了。而且我的爷爷奶奶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二爷二奶看着,非常着急。
等啊等,好不容易生了,却是个女儿,二爷二奶不喜欢女儿,对她并不好。
后面像是得了诀窍一样,一个劲的怀孕,也一个劲的失望,农村孩子生得多,因环境不好,夭折的也多。
五叔就是夭折几个孩子过后,生下来的大胖小子。
是儿子,又是幺儿,自然得父母疼爱。
一个被嫌弃,一个被溺爱。结果显而易见,弟弟经常欺负姐姐, 对姐姐颐指气使,呼来喝去,就像乡下的土皇帝。
五叔的姐姐,体弱多病,在花儿还没绽放时就枯萎了,那年,她还没满十八岁。我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阿姨,一丝记忆也没有。
阿姨离开的时候,五叔还小,他不懂什么是生,什么是死,阿姨的离去并没有给他生命造成一丝的涟漪。他只是偶尔想起,他使唤惯了的人凭空消失,再也不见了。
没有能使唤的人,他便开始使唤她的母亲。二奶跟阿姨不一样,她是宠爱五叔的,即便被五叔使唤,她也甘之如饴。
小时候父母对他的耳濡目染,让他认为一些人是他的附属品,比如阿姨,比如二奶。要不是他上学的时候,因为太目中无人,常常被男学生群殴,他会更甚,认为所有人都是他的附属品。
这造成他在家里当土皇帝,在外面又畏畏缩缩,不成样子。
他被合起来欺负后,他又害怕又讨厌,认为男生不应该是那个样子。他便走上了一条跟普通男生不同的路,普通男生调皮爱打架,身上永远一股汗臭,衣服也经常脏兮兮的。而五叔不同,他纤细柔弱,他爱做手工,爱织毛衣,全身永远是干净的,纤尘不染的。
种种的昨日,让五叔这个快二十岁的青年,还像小孩子一样淘气,始终长不大。
不久后,五叔觉得待在店里没意思,没有使唤的人了,什么事儿都只得亲力亲为,这不符合他的生活方式,也只身离去。
大约三年后,我听亲戚说起,五叔终于开窍了,懂得了男女之情。但好事多磨,因为他的性格,相亲失败了很多次,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又柳暗花明又一村,找到了合适的她,最终组成了家庭。
结婚不到一年,五叔体检的时候被检测患了乙肝。
乙肝,可是一种极易被传染的病症!
好在他的妻子,已经怀孕了,并没有离他而去。
众口铄金,好事的亲戚把这个事情传的‘满城风雨’,导致那个时候的我,明明不知道这个病症的病因,病理是什么,只是一味的恐惧,听到这病,就恐惧,听到五叔这个人,就恐惧。想这一辈子,都不要和五叔再见就好了。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久后,在外地奔波的五叔又回到我们这里,他在我们附近租了房子,让我们去玩儿。
我可不敢去玩儿!不过,我还是被母亲强行带去。
在路上,感觉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荒凉,明明是城市,却有一种走在城乡结合部的感觉。
经过一个长长的陡坡,一行人在一个门口停下,我看着门槛,不敢踏入。
母亲不问我意愿,强行把我拽入。我抵抗不了,只能认命的跟着,看着矮小的房屋,狭窄的通道,我悲从中来。
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我讨厌的情绪里夹杂着害怕跟同情,我还来不及梳理,就碰到五婶来迎接我们的身影。
大人们一阵寒暄。
我害怕,同时又好奇。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到五叔的痕迹,我左顾右盼的找着,五婶余光看到了我,
“别找了,你五叔出去了。”
含笑着,拍了拍我的头。我害怕得退了一步,明明我比五婶还高一些,却输了气势,这不怪我,突如其来的接触,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快到吃饭的时间,母亲去帮忙五婶做饭,院子里剩爷爷奶奶,二爷二奶和我了。
两人很麻利,不一会儿,五婶出来摆桌子碗筷,我发现她拿出两张桌子,放在不同的地方,大桌子在院子外面,放了七双碗筷;小桌子在厨房旁边,放了一双碗筷。
我知道,这就是听大人讲了数次的隔离。听到时,没有太大的概念,真正看到了,觉得很讶异,像是屏蔽,又像是孤立。
这大约是,重复的场景,像极了小时候五叔和阿姨,五叔和父母坐在大桌子上吃饭,阿姨只能等他们吃完了之后,才能上席。
风水轮流转,只是这次被试炼的人,变成了五叔。
我一个人无所事事的在屋外走来走去,逛累了,我跨过门槛,进入屋内,听到进门处一个房间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我踮起脚,小心翼翼的朝房间走去,透过门缝,我看到了五叔在里面织着什么东西。
原来,五叔根本没有出去!
五叔像是觉察到什么,往门口看过来,一瞬间对视。
我怕极了,我飞速的逃离了那个房间。
我跑到院子里,气喘吁吁。
大口大口呼吸了之后,我渐渐找回了理智,想着刚才与五叔对视之后仓皇逃走,有一些后悔。
很快饭菜就上桌了,五婶让我们先吃着,她去找五叔。
五叔,明明就在家里,为什么还要去找呢?
我们吃了快一半的时候,五叔才走进来。我不敢看他,余晖看到他轻手轻脚的走到小桌子前,用餐时未出半分声音,像一个死人一样。
没多久,又像幽灵似的,离开了。
饭后,我已经无心停留,内心煎熬着,听到大人们告别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再跨过门槛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那房间一眼。
这一次探亲,让我开始背负起了一个名叫后悔的包袱。
我离开后,才开始想起,那个在家里称霸的五叔,唯吾独尊的五叔,已然消失殆尽了。
一年后,我听到了五叔的消息,五婶生了儿子之后,他成为了父亲,又找回了一些信心,开始盘算着振作起来,与五婶合计,去了外地做了生意。
过了不久,五叔的病说是已经治好了。
又过了三年,五婶又生了一个儿子,五叔很高兴。我也替他开心,因为他的日子开始慢慢走上正轨,越来越红火了。
我替他高兴,命运对他的试炼,应该结束了吧。这样想着,也就慢慢放开了自己的包袱,忘掉了当初那个插曲。
我最后一次看到五叔的时候,他已经是肝癌晚期了。
那时候我在外地上班,从父母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五叔的消息。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病,来得如此迅猛,打得他措手不及。他那个时候才刚刚振作不到五年,命运,简直在玩弄他。
我回到家,去医院看五叔的时候,奶奶在我身边,她一直絮絮叨叨跟我提五叔这段时间的遭遇,我好几次泪要决堤,都强忍了下来。
进了病房,我才明白,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五叔的病,比他们说的更甚,比我想象的更加严重。
五叔,刚刚做了手术不久,还不能穿衣服,除了两支臂膀,身上缠满了纱布。看到我的到来,似乎很开心。
苍白的绽开了笑脸,姿色并不逊于二十岁那年,
“你来啦?”
我却只是想哭,我点点头,算是回应。我不愿开口,我怕一开口泪水就会忍不住流下,我不愿满脸泪痕的面对他,一如我当年张皇失措与他对视的样子,不管哪种样子都太丑了,不值得他记忆。
“五叔,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我沉默了一会儿,感觉情绪稍稍稳定之后,问他。
“瘦点不好吗?”
“瘦点好,瘦点好,我想瘦都瘦不下去呢。”
我扯着嗓子,唇干舌燥。
他这那儿是瘦啊,已经只剩皮包骨了,估计体重不超过九十斤,比普通的女孩还瘦。
这是五叔病后第一次,我与他如此自然的对视交流,他一直对我笑着,笑得如此纯粹。我像是回到十岁那年,我坐在课桌上写作业,五叔与两个姑娘打闹着,欢笑着,无忧无虑。
不过十一二年,生活为何如此天翻地覆了呢?
我找不到答案,我想,五叔他更找不到答案。
这个世界为什么对他如此不公平呢?在这十一二年中,五叔是不是一直重复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离开医院后,我问奶奶,
“五叔都做了手术了,是不是他快好了。”
“小妹,他这病好不了了,能活一天算一天。”
眼泪最终忍不住,决堤倾巢而出。
没过两天,五叔就出院了,五叔五婶回到了老家,他开始建起了房子,他数着日子,为儿子们留下最后的礼物。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五叔快要盖好房子的时候,他不行了。
他躺在床上一直不停的乱动,他痛,他挣扎,他想要活下去。
“当年,姐姐是不是跟我现在一样那么痛苦呢?!”
他说着,既像是问句,又像是回答,紧接着泪痕从他眼里流出,最终滴落在枕头上。
后面的呓语,已经不成语句了,没有人听得懂,也没有人了解他的痛了。
终于,他不痛了。
我的叔叔,他离开了,他才三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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