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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细细在二十八岁的时候终于嫁了出去,京城中的人站在街边,红绫双囍占满了眼眶,那个他骑着高头大马,带着笑,在她的轿前引路。
软红十丈,嫁妆仪仗绵延十里有余。
百姓们不发一语,只有鞭炮声入耳突兀。
风细细死在了十八岁,在大婚之前十年,就已经死了。
她的喜轿中,只有一束华发早生的青丝。
她的坟陵,如今花草丛生,正是莹莹。
风细细快死的时候,手中还握着那把名叫惊蛰的长刀,对着宋青秋笑:“若是那年,我没有遇到你,该有多好…”
(一)
风细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江湖儿女,宋青秋被送来她师门所在的亦君山时,风细细将将十五岁。
她把惊蛰在院中舞的生风,听到身后有人咳了一声,似乎是忍不住身体上的不适才压低了声音咳出来的。
她回过头看他,宋青秋脸色带着微微的病态,对着她的一笑,却入了心眼,再不能忘。
宋青秋是当今皇上的五子,皇上病危,前面四个哥哥顿时把暗地里的争斗搬到了台面上来,宋青秋虽说是被误伤,不过他也是其中一分子,狼子野心他也有份,不算无辜。
亦君山的掌门曾经承了宋青秋的恩情,如今宋青秋来此养伤,也算是安全有了保障。
江湖山野向来以武为尊,这亦君山上的邀月派名字听着风雅,实则遍地数不清的武夫,一个个粗枝大叶,连着风细细这种为数不多的女孩子都带了个跑偏。
这是风细细第一次见如此儒雅的男子,雪白的衣袍上滚了层银边,笑起来眉眼都是温柔的。
风细细也曾经下山游历,可是见到的男子多是还不如风无厌生的好看,害得她一度以为戏本里举世无双的如玉公子是骗人的。
风无厌是风细细的师兄,也是自山门前捡回她的人。
那时候的风细细,小小一团,只裹着一个灰扑扑的襁褓,有气无力的哭着。
邀月派的掌门让风无厌给她取一个名字,风无厌给她拢了拢襁褓才开口说:“叫风细细吧,这细胳膊细腿的,长大了也是个小娇气包。”
就这样,风细细从一个襁褓中的小娇气包变成了现在把刀舞的虎虎生风的女悍匪一般的人物。
(二)
那日离开的时候,亦君山落了雪。
风无厌递给风细细一把紫竹的油纸伞:“下山路远,这是初雪,中间加着冰雨,衣物染湿容易受寒,拿着这个吧。”
风细细从他手里接过伞来,转手给了宋青秋:“还是你拿去用吧,我毕竟也是从小习武,身子骨比你扎实得多。”
“你真的想好了要随他离开?”风无厌的声音混在迷茫的雨雪中。
风细细点点头:“我想好了,师兄,我喜欢他,他也心悦我,只是现在朝中内乱不止……”风细细抬头对着风无厌笑开:“什么阻止我们在一起,我就去扫清那些阻碍,终究有一天,我会是他的妻。”
风无厌哑然。
山间的风吹起了风无厌的头发,俊秀的少年人站立在山门前,看着不远处的人慢慢离开,在雪中相互扶持,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膨胀出青紫色的筋脉来,过了半晌,远处的人形自目光中消失,他才松了一口气,一直握成拳的那只手才缓缓松开,手心里物件儿掉了出来,落在了雪里,骰子雪白,红豆鲜红。
他似是没有察觉,终究是叹了一口气拂袖而去。
(三)
“细细,你将来会是我的妻子,会是这大宋的王后,这般舞刀弄枪,显得太粗俗了些。”
她看了他一眼,点头应了一声:“好。”
宋青秋走过来抚了抚她的发:“我的细细,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我要把这大宋,予你当聘礼。”
风细细红了脸,也笑:“那我就把整个江山,加上我自己,当嫁妆。”
大宋的皇宫,竟然比那亦君山的后山丛林还要凶险万倍。
风细细只觉得睡觉都不得喘息。
离开亦君山已经一载有余,老皇帝这一口气吊的时间也不短了,终究还是没能挺过七月流火。
宋青秋并不是个一无是处的病秧子,相反,他成了这场王位争夺战的胜利者。
风细细和众人一起站在大殿之中,对着龙椅上的宋青秋山呼万岁。
(四)
“我助你为帝,你要杀胡羌的使臣祸水东引,我去。你要我跟着这京中的舞娘学舞在年节上设计萧丞相,我也是无所谓。我可以这辈子在屋子里绣花缝衣服,为你洗手作羹汤,这辈子再也不拿起我的长刀惊蛰,为你舞一曲霓裳。可是你要娶妻,你让我该怎么办?”
大殿之中唯他二人。
风细细已泣不成声。
宋青秋的脸色泛着苍白,就着烛火,他看向风细细,却发现,才十七岁的姑娘青丝中已掺了白发。
“细细……”他开口唤了她一声,却不知如何解释。
原来万人之上,亦是身不由己。
新帝登基,后宫匮乏,此时娶的不是妃子王后,而是如花姑娘们身后的势力。
宋青秋不敢赌,边疆的游民虎视眈眈,此时更不能内忧外患。
无论是妃子还是皇后。
他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江湖出身的姑娘,和她身后闲散门派。
他可以娶她,但不是现在,哪怕是做皇后,也不是现在。
“细细,你听话……”
他的语气有些无力,风细细却笑了起来:“宋青秋,一直以来你都在跟我说,要听话,说我以后是你的妻子,要端庄,要娴淑,要长袖善舞,要四平八稳,要不负众望,要端的起大宋皇后这个名头!”
“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为何而来,我是为了什么下山的!是为了给这大宋当皇后吗?”
“是为了你啊宋青秋!!”
(五)
风细细离开的那日,宋青秋没有去送她,只托人捎去了一封书信。
风细细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勒马离去,薄薄的信纸被马上人的刀尖扎的稀碎。
当风无厌见到风细细的时候,习惯性的抬头摸了摸她的长发,风细细却一头扎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哭了半晌才抬起头来狠狠地对风无厌说:“你还敢笑!”
风无厌搂了搂她,亦如他五岁那年从前门口捡到她时给她拢了拢襁褓的样子:“都结束了,回家吧。”
他又看了一眼哭成了花猫的姑娘,朗笑出声。
邀月派其实也只是老掌门武艺高强,一路过来行侠仗义有了不少兄弟伙伴才有了这个门派,几十年过去,这里的人大多是后来又收留的可怜人,跟着掌门学些蛮力和技巧,比寻常人好些,却又和其他门派争不了什么的。
只有风无厌不同,虽然他也是个孤儿,可老掌门无儿无女,一身武艺都悉数教给了他。
风无厌是有天资的,尽管学了一样的东西,他总是比风细细优秀出了一大截来。
风细细从山门外一路走来,门派中老老小小都亲切的出来围着她嘘寒问暖。
李婶家的小豆子拉着风细细的手嚷:“细细姐姐终于回来了,你不回来无厌哥哥也看不到人影,如今你回来了,他倒是露面了。”
风细细有些疑惑:“我不在的日子,你忙什么呢?”
风无厌抬手敲了敲小豆子的脑壳,笑骂了一句:“小鬼灵精,我难不成要整天在你眼前转悠?”
(六)
胡羌的人向来凶狠,他们自小游牧打猎,与野兽相搏,说是茹毛饮血也不为过。
新帝登基不久,他们便以使臣被杀为由引起了战乱。宋青秋不得已御驾亲征。
说起来好像很奇怪,似乎每次都是风无厌看着她离开的,一身墨色劲装的郎君站在山门处以目光送着她离去。
“你想好了?”
“我……放不下……”
女孩摘下在墙上挂了许久的惊蛰长刀。粗狂的兵刃和姑娘的秀美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我杀了胡羌使臣后,有一日,他对我说女孩家不好舞刀弄枪,从那之后,直到离开,惊蛰都没有出过鞘。”
“我有时也在想,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端庄温柔的大家闺秀,不然为何总是处处要求我?”
“我若变成那样,那就不是我了,他心悦的,也就不是真正的我了。”
她抚了抚刀柄上的饕餮兽首,轻声笑了,看向风无厌的眼睛里落下了豆大的一滴泪:“可是,师兄,你知道吗?一眼误终生啊……”
(七)
当刀刃破风刺穿他的胸口时,他忽然想笑,这一生,不能同生,居然共死,不知道死后能不能在一棺同葬。
风无厌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仅仅只迟了这一次,却是最重要的一次。
其实他每次都在她身后,宋青秋手下能人不多,尚且需要风细细替他杀了胡羌使臣,怎么会忽然让风细细以后端庄。
还不是因为他告诉宋青秋,杀人作恶的事交给他就好,风细细只需要平安喜乐的度过一生。
一人之力终究是比不上后妃整个家族的力量。
他可以代她去杀人。
却代替不了她疼上这一回。
那日策马出城,宋青秋托人捎来的书信上写着一句话:世间安得双全法?
风细细握着刀,砍下了宋青秋背后偷袭者的头,自己却被一刃长剑从后背刺了个对穿,血沫从她的口中不断的涌出来,她却眯眼笑了笑。
风无厌从远处走来,沙场上是一片尸山血海,无数的人死去,又有活着的人涌上来,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挥动手中的剑。
兵刃争先恐后的穿过他的身体,他却松了一口气。
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悦,早已经变成了我生命中的全部。
一直没有告诉你,这天下再怎么华美壮丽,也比不过你一人笑靥。
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一眼误了终身,而我不知道这十几年来看了你多少眼,不知道该心悦你几世才好。
(八)
“如果我不是出身帝王家,不用因为这王位手足相残畏首畏尾,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是不是就可以跟你白头到老,举案齐眉?”
地宫陵墓中灯火如豆,宋青秋对着厚重棺椁微微发愣。
“明日你就是我的妻子了,以后若我死了,也会躺在这里,躺在你身边。”
“我对你的心悦不假,要娶你也是真的,只是我也放不下这山河,我本来是想把它送你的,未曾想因为它…没了你…”
他在深宅大院之中,对着一缕青丝拜了堂。
真龙天子万人之上,不拜天、不跪地的他却在一声“礼成”之后跪倒在地,攥着那一缕青丝泣不成声。
他忽然想起登基的那天,他坐在龙椅上往殿下看,她站在那里,和众人一起山呼万岁。明明她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却好像隔着一整个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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