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狗哥

作者: 渺渺独往来 | 来源:发表于2024-10-04 22:01 被阅读0次

    外面有人敲门。

    总是有人敲门。

    为什么不知道摁门铃呢?那么明显,又大又圆。大概又是收废品的,一群老乡排着队、隔三差五就上门问你有没有东西卖,甚至直接讨要旧衣服、剩菜剩饭什么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不开门就一直敲,一直敲,锲而不舍,直到你乖乖把门开开。小区是有物业,但聊胜于无。门卫的年纪全加起来倒有几百岁,而嘴里大概不超过十颗牙,你根本指望不上。

    星期天也不得安生。

    我无奈放下手里的书本,慢吞吞打开房门。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灰色卫衣、脑袋深深缩在帽子里的男人,佝着背,斜挎着一个帆布包。

    今天没有废品没有旧衣服没有吃的什么都没有。我几乎一口气倾泻而出,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和希望,希望他快点离开,转移战场。

    其实我也是农村出来的,为什么现在这么讨厌他们呢?我难道在城里呆久了蜕化了?你的确变了,玲子笑着说,是城市里的风和太阳把你身上的那种土气吹走了、蒸发了。

    男人笑着看着我,没有说话。

    狗——哥,我大吃一惊,认出来了。不是,哥,你什么时候……今天怎么来了?看一下下面的楼道,没有人上来。

    谁呀?玲子晃晃悠悠走了过来。

    快来,玲子,不是外人,这是我老家的哥哥,就是我以前跟你提过的;这是玲子,你弟妹。我也笑着急忙给二人介绍。

    我的确向玲子提及狗哥,而且不止一次。玲子对农村的人事不感兴趣,她自幼在城里长大,但是我不厌的话题。他大概永远无法理解我和狗哥的情谊。

    狗哥,是我老家远房的堂哥。狗哥上头原本有个哥哥与姐姐。狗哥出生时正值农忙,大人在地里挥动镰刀抢收,否则,一场促不及妨的暴雨会让辛苦一年的收成烂在地里。三岁的哥哥和四岁的姐姐在家负责看二哥。谁知他们两个自己也没看好,一齐掉进屋后河沟里,发现时小小尸体浮在水面,像两根悲伤的木头。他们的娘一时接受不了,发了疯癫,后来更离家出走不知去了哪里,再也没回来,丢下狗哥这个苦命的孩子。狗哥是他爹苦撑着,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给他起乳名叫狗剩子。名贱人好养活,农村人这样认为。

    我们俩相差三四岁。小时狗哥是村里的孩子王,身上没有一点狗里狗气,人长得墩实,气力大,从未见他有过什么灾病,有人说是他死去的哥哥姐姐把他的一切厄运接过去了。狗哥就像后来电影中的小兵张嘎。村长的宝贝儿子虎子平时很是嚣张,拳打这个脚踢那个,朝别人身上泚尿,拿棍子捅人家屁股,我就深受其害。但在孔武有力的狗哥面前,他温顺得像只猫。在狗哥这个守护神的庇护下,瘦弱的我也敢壮着胆子向虎子吐口水、问侯他全家,以报复他对我的无端羞辱,而他只能气鼓鼓地干瞪眼,像只泥坑里的癞蛤蟆。狗哥哈哈大笑,有时来了兴趣也上去赏他一巴掌。为此他爹没少揍他,由于他的仗义勇为,每年救济粮名额经常被村长卡住或挪给他人,但他宁死不屈。

    所以我特崇拜他,叫他狗哥,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晃荡,甚至下地帮他干活,只要他一声令下,而家里的活我一点也不沾手。如果他是我亲哥多好,那时我经常想。

    后来上了学,狗哥依旧用他的拳头大杀四方,扬名全校,他连老师也不怕。所有人似乎都拿他没办法,包括他爹。但他却生性不喜欢读书,他入学本比我早二年,后来竟与我同班。

    熬到小学毕业,他不上去了。一是因为他自己不愿上,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一是他爹拿不出钱,即便能拿出来也怕是打水漂。我爹则不然,我爹说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上下去,一直读下去。读书是农村娃走出农村、飞入城市的唯一出路,我爹说。

    人有一身气力,手脚勤快,在农村种地讨生活,也未尝不可。原本以为中国一方偏僻乡村土地上又多了一个农民狗哥,但他却惹出了事,而他舞动的拳头再硬,却也摆平不了了。


    哦,玲子的身形顿了顿,抬手紧了紧领口,然后冲门口的狗哥笑了笑,便转身进去了。

    别在门口杵着,快进来,哥。我光激动了,竟一时忘了把狗哥让进屋来。

    那个,不是,刚子,我就不进去了,他把跨进门里的右脚收了回来。我们楼下找个地方聊聊就好,毕竟咱们好久没见了。

    我最后从了他。

    小区楼下恰巧刚开了一家夫妻大排档,中午也没什么顾客,狗哥说就这地方了。他找个角落处坐下,我们要了几个菜,又要了瓶白酒。记得以前狗哥吃农村大席时很喜欢喝酒,划拳行令,酒量也好,不像我一口晕,一盅倒。但狗哥这次坚决不喝,说戒了。我懂,便不勉强他。场面一度沉闷,只有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哗啦啦地响。我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生怕说话不慎会触及他的痛处。他也不说话。于是两个大男人闷头吃饭,你一口来我一筷。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哥?最后还是我打破了缠绕我们的沉默,因为我看出他好像有话说,眼神飘乎。

    我打算先在城里找个活干着,你也知道,家里现在也没什么人了,我爹也被我气死了,狗哥生生咽下一口饭后说。

    需要我帮忙吗?我放下饭碗,好像吃饱了。

    不需要。等需要的时候再求你,丑话说到前头,你可不要——他笑了。

    我也笑了。

    临别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说他心底有个愿望,希望不久的将来或有生之年可以去看看蓝色的无边的大海。

    哥,你的愿望肯定会实现的!我有些诧异,但仍坚定告诉他。

    其实他的愿望也是我多年的愿望,却一直没有去实现。这大概也是所有没见过大海的内陆人共同的愿望吧,但我当时没告诉他。

    玲子说过她以前随自己的父母一起去过舟山,其实去看了也就那样。

    狗哥话很少,而且有点含混不清,他以前不这样,可能跟他在里面时间太长有关。我后来想。

    他没告诉我他这次进城一个重要的事情是要找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让他吃了近十年牢饭的女人,一个使他把十年青春年华丢在冰冷牢房的女人。

    他后来告诉我才知道这个事。他一回来打听知道了她住在城里,他一定要问问她当初为什么要说瞎话陷害他。

    十年了,狗哥仍意难平。

    如果他当时告诉我,我是不是该劝他放手、忘记过去?可那对他公平吗?还是告诉他应该快意恩仇?

    是的,狗哥吃过牢饭。来看我之前,他刚从里面出来。十年前隔壁村里有个闺女告他奸污自己,就在村外小树林里。村长的儿子冒出来作了证,说亲眼所见,说得有鼻子有眼。狗哥愤怒至极,当晚找虎子对质,结果一时没忍住动了手,当场废了他的右眼。结果可想而知,罪加一等,判了十年。他爹知道后连叫几声冤孽,旧疾复发吐血,一个月后夜里死了。狗哥无法回来,我当时暑假在家,还帮着料理后事。

    当时大家都以为狗哥的确做了坏事,是罪有应得,而我根本不相信狗哥是那样的人。但偌大白色布告就贴在大队部门口,上面盖着一枚鲜红的印章,让人不寒而栗。

    玲子后来翻着白眼告诫我少跟这样的亲戚交往,危险,晦气。我竭力替狗哥辩解,玲子却固执己见。

    哥,你还年轻,要不,你找一个吧。两个人搭伙过日子要强过一个人。我向他建议,在我给了他鼓励后。

    狗哥笑笑,迷茫地望着外面热闹的大街,没接我的话碴。


    再次见到狗哥已是一年后。他在小区入口处与新来的门卫大爷聊天,大声说笑,旁若无人。

    他在等我。

    我们又转身进入那家大排档。老板娘还记得狗哥,说他比上次精神了许多,也年轻了。如果头发留起来就更年轻了,我笑着补充道。狗哥有点不好意思了,一直挠头。

    简单点了几个菜,又要了瓶白酒,狗哥这次没有拒绝。

    他告诉我上次没有告诉我的事,并说没跟我说是怕给我带来麻烦。那时他的包里其实藏了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从市场买的。

    你放心,我没冲动。否则,也不会坐在这里跟你吃饭喝酒了。他大概看到我的表情变化。

    那人找到没有?怎么说?我好奇心顿起。

    找到了。一言难尽呀!狗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也结婚了,嫁给一个城里人。那天,我把她堵在家里,一个老旧筒子楼里。她没想到是我,顿时惊慌失措,被我用刀直逼到床上。你不知道,我当时真想一刀结果了她。我冤呀我;或者真把她给干了,她不是告我玷污了她吗?我他娘的就满足她!可看到她泪流满面,死猪一样躺在床上,我实在下不了手了。你说我是不是越活越没出息了?我……狗哥说这些时,低下了头。

    那她到底为什么那么说?她没交待底细?我问,又给狗哥倒了一杯。

    说了。她被虎子那个狗娘养的骗了,让她说是我干的,为嫁祸给我。她就可以拿到一笔钱,给她娘治痨病。还说结果她屁钱没拿到。这些年心里也一直备受煎熬,孩子怀不上。丈夫后来知道了她的过去,也不要她了。她现在一心想死,让我成全她,可我……狗哥仰脖又是一杯。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又苦又辣。

    哥,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我想转移一个轻松的话题。

    我找了许多工作,人家都不要咱,需要什么无犯罪证明。没办法,咱又没技术文化,不像你,只有一把子力气。后来有人告诉我可以蹬三轮车,好的话也可以挣它个百八十块。这些日子,我也认识了一帮朋友。对了,越扯越远了,请教你个问题,我这样的可以收养孩子吗?狗哥抬头认真看着我。

    收养孩子,你?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概他喝多了。

    对,我准备收养一个孩子,路边草丛里捡的,一个女婴孩。我已经养了十多天了。我觉得我们爷俩挺投缘,那个娃娃我一抱起来就不哭了,还笑,招人疼。还有她笑起来的眉毛有些像我的,真的,你还別不信。自从有了那个小家伙,我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爷过意不去,送给我的一份珍贵礼物?我挣的钱都给她买奶粉了,小家伙特能吃,这点也像我。对了,你看一下这个上面写的什么,我字都忘了。狗哥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我接过来一看,上面一行字:一时冲动酿成大错,无力抚养。请好心人善待孩子、扶养成人,没世难忘!字迹潦草。我念给他听,狗哥来回搓着一双大手,连连叹息。

    照你这个条件,以我的了解,恐怕不行。我明确告诉他。

    你是吃国家饭的,应该认识不少人,又会外语,可以找人通融一下吗?需要花钱,你先垫着,我以后有钱还你。哥这辈子就求你这一件事。我是真喜欢那个孩子!狗哥两眼泛红。

    我知道,哥,我揽过他宽厚的肩头,这样吧,我明天托人再问问,问清楚后再告诉你。

    刚子,狗哥这里先谢谢你。我干了!咕噜一声,他一口闷下。瓶中酒所剩无几,几乎见底了。

    几天后,我问清楚了,也尽力了,一个扎心的现实是:狗哥真的无法满足基本的收养条件,只能把孩子送到儿童福利院。否则,将触犯现行法律。我犹豫再三,最终满怀歉意地告诉了他。我没见他,电话里告诉他的,因为我怕看到他,一个男人失魂落魄的样子。

    狗哥电话里半天没吭声,但当我说到法律二字时,电话那头的他好像颤抖了一下。他最后只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狗哥最后还是步履蹒跚地把孩子送过去了,我陪过去的。我不知道后面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没有孩子陪伴的狗哥一个人是怎么度过的。

    后来家里接了几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拿起话筒,喂了半天,对方都不吭声。我严重怀疑是狗哥打来的。但我又不知道他的住址,由于他居无定所,经常换来换去,就是城市里一流浪者。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冷酷无情,先给你一个明亮的希望,再一个反手,把你推下绝望的深渊。


    大概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小半年后,狗哥又主动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现在舟山的东极岛,终于看到了大海。晚霞下的大海真的太美了,像梦中天堂里的美丽图画。如果今后老了,死了,躺在无边无际大海里,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幸福!电话里,狗哥似乎很开心。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我问他。他好像没听见,因为电话里传来阵阵海浪翻涌的声音,有诗人形容那是大海的呼吸。

    Hello,我的狗哥!我最后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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