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农弥望
河岸笑声
“你说你见到了? 他真的跟你说话啦?”星琦再次问道。“是啊,”碧呦拉着他向前,斑驳的光线将她的眼睛照得乌黑透亮,“他说: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然后呢?”星琦内心升起奇怪的感觉,碧呦脚下不停,笑眯眯地道,“然后,然后我问他是真人吗,再问他的鸟儿,他就笑了。”星琦又紧张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久背着家人出来过,但是对新事物的好奇,大过了面对家人责备的恐惧,虽然未能联系到母亲,让他的心堕入冰窖,可是,前方有希望潜伏着,他决定无论如何要抓住。
“在哪呢?”星琦问她,“还没到吗?你刚刚是怎么找到的?”
“就到啦,我对这竹林很熟悉。看!”
星琦顺目看去,是临河的竹岸,两簇竹丛在河水前交缠出一个拱形的门洞。门洞下几个石头交叠在一起,隔离了河畔,一个小小身影正坐在石头上,背对着他们。
星琦几乎不知道自己如何走近,心跳和脚步都不由自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看看。
直到来到光亮的河岸边,看见那“人”,很小,只有大人的巴掌那么大,与众不同的穿着,沉静而渺远的神情。那潜伏在内心深处的琴弦突然振动,紧接着,更多的琴弦开始应和,巨大的和声在他的心间撕开一道口子,在那道口子里血液倒流,天地翻覆。
听到动静,蓝楼站起来。
身姿挺拔,天青色长袍随风飘荡,头带银冠,长发飘举,在莹白的潋滟映衬下,犹如隔世的幻影,全身流散着世所不容的遗世独立的气质。
他转过头来,阳光给他的皮肤镀上一层雪亮的光泽,在那片竹影下,既渺小又夺目。星琦忙着抚平心中的震荡,碧呦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前面,蹲下来,伸手一指:“你要的人我带来了,他就是星琦。”
蓝楼转过脸看星琦笑了,晶莹如玉的目光,穿过竹荫打量着星琦,目光交叠那一刻,星琦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
不知为何,一刹那的恐怖袭击了星琦的心头,他瞪大双眼,睫毛立起,眼珠干涩得几乎要流下泪来,他搞不清楚,这恐惧为何而生。他突然感到他以前总是沉淀在某种无可名状的情绪中,这情绪如同一滩死寂的水,浇在每个人头上,没有人想过这是否合理,至少大多数人从未想过去搅动这滩水,更不要说掀起惊涛骇浪。
此刻面对这未知的生灵,他内心深处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要搅动这滩死水的勇气,要破坏生活如铁一般秩序的冲动,但最先冲击他的是搅动死水前的胆怯。很多人先被胆怯制服,对内心深处的渴望置若罔闻,让恐惧死死压制冲动,进而寸步不行。
可是孩子却有着特殊能力,透过“他”,星琦将慢慢感觉到一种超越恐惧的情感。只是,这种情感一旦生成,膨胀,就因从未被疏导而横冲直撞,达到连自己都难以控制的程度。
碧呦就大为不同,她的笑容拉开一片广阔的草原,清爽的风在她的两排皓齿间穿梭,快乐的气息从她的鼻尖呼出,妙趣横生的思想挂弯了她的眼角。
她无所畏惧地跟他说话:“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碧呦说着又扭头看星琦,“他就是先找到妮妮溜的人。”
蓝楼笑了,对碧呦点点头,十分郑重地看向星琦,带着欣赏也带着好奇,星琦知道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对他泥塑天赋的肯定,这种积极而真诚的表情,让他的心安静下来。
“你们好,在下蓝楼!”蓝楼双手抱拳一揖。碧呦心花怒放,咯咯直笑,“我叫施碧呦,这位陈星琦,我们是朋友,我们……,你能做我们朋友吗?”说着伸出手,“我爸爸告诉过我,第一次和人家见面要握手的哦。”说完还俏皮地眨眼。
碧呦认真地把自己瘦瘦的脏手伸过去,轻轻地握住蓝搂豌豆一般大小的手,手心里一股沁凉的触觉犹如涟漪晕开,慢慢荡到心脏,碧呦的心欢快起来,这一刻,她又有了一个难得的朋友。
“你叫星琦对吗,你大概还不知道你的那些泥塑都是活泥吧?”星琦看了看碧呦,碧呦对他眨眨眼。
“跟妮妮溜一样。”碧呦的眼睛仿佛熔炼金子的湖,兴奋、惊奇、骄傲杂糅在里面。
“是的,你一直没发现吗?”蓝楼问。
星琦结结巴巴地说,“可……可它们一动不动啊。”
“石头也不动,山也不动,树也不动,谁又能肯定,那里没有活的生命呢?云在动,水在动,人在动,谁又能肯定,那里面一定就有活的生命呢?”碧呦和星琦听糊涂了,面面相觑。
“眼见不一定为实啊,就是这句老话。”蓝楼边说边用竹筒打水。
“是啊,我见到有兄弟和和睦睦,回头就在屋里吵架呢。”碧呦半蹲着身子看水花溅在他身上,折射出五彩的光波。
“妮妮溜是不是被你带走的,现在是不是又被你弄回去了?”碧呦问他。
“你说呢?”
“哈哈哈。”碧呦咯咯地笑起来。“你到竹林就是为了打水?”
“那些泥塑太干了,我给他们浇点水。”
“你是什么人哪?”
“我是瓷人,瓷土上釉所造。”
“哇~”
“你的鸟儿呢?”
“飞到别处玩了。”
“它的翅膀怎么有两种颜色,别想骗我,我都看到了。”
“不是两种颜色,而是冰与火两种物质。”
“冰与火……冰与火!!!太神奇了!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曜。”
……
碧呦问句迭出,蓝楼耐着性子一一作答。
星琦默默地听着蓝楼与碧呦说话,知道了一些来龙去脉,原来自己高高兴兴捏造的形象,竟然是一种束缚,原来与自由相比,形象如此不堪一击。
那他该如何做呢,他日日所对着的泥,原来有着如此丰富的内心活动,那自己在那些泥塑面前,是不是幼稚得可笑。碧呦能这样轻松自在地与他聊天,而他却不行,他甚至不敢过去。
再想到妈妈的事还没解决,内心极度敏感又自尊强的星琦又气恼又委屈。蓝楼转过头,深深地望着他,“你不过来聊聊吗?”说着向他伸出手。
他踌躇了会,在碧呦迭声催促中,尽了极大的努力走过去,又在碧呦的注视下蹲在他面前,有些腼腆地握住他的小手,没想到蓝楼脚一抬,轻轻巧巧地爬到他手上。
星琦一愣,震惊地弹起腰,蓝楼顺着他的手臂一下子爬上他的肩膀。星琦绷紧了身子,一动不敢动,转动眼眸瞧他。碧呦哈哈大笑,倾身将自己的肩膀递过去,“爬我肩膀吧,我肯定不会这么害怕。”
“我才没怕。”星琦红着脸,鼓着腮帮子说。蓝楼盘腿坐在他肩膀上,闭着眼静默。
他回忆起百年前的时光,那时他还只是一团泥,就这样趴在曾易的肩膀上与他跋山涉水。曾易身着褂子,身上补丁多不可胜数,脸上胡渣一大片,灰头土脸,一副落魄的相貌。目光却清澈明亮,就像这个孩子,即便在最黯淡阴郁的时刻,目光中依旧有微星闪烁。
“真好,我成了人,你成了这么可爱的孩子,或许他不是你,可是你们有相同的一颗心……”蓝楼想着,睁开泪水氤氲的双目。星琦愣愣得不知该做什么,碧呦惊讶地叫起来,“你哭啦,星琦,他哭了。”
“是啊,我哭了,我能哭,真好。”说着蓝楼又滴下泪来。星琦与碧呦面面相觑。
“可是,大人都不喜欢哭啊,只要孩子哭就大骂一顿。”
“泪水能洗净心中尘埃,你们不要怕哭。”蓝楼道。
“好嘢,星琦,咱们不要怕哭。”星琦抿着唇转头不看她,明明她无论怎么样都不怎么哭,倒是作为男子汉的他,总不时地哭。
蓝楼侧头看着他光洁的面颊笑了。
“星琦,我们也是朋友。”蓝楼站起来,星琦立刻僵住,“你放心啦,我不会掉下来的。”蓝楼侧靠在他脖子上,“你无论怎么动,我都不会掉下来,你要不要试试。”
“试试,星琦,快试试。像我这样动起来。”碧呦双眸亮晶晶的,扭着脖子,上下耸动肩膀,模样十分搞笑。
“这样有点危险。”蓝楼哈哈大笑。
“快动起来。”碧呦兴奋地挠起星琦的咯吱窝,星琦缩起脖子哈哈大笑,瞥一眼蓝楼,果然见他手脚灵活地躲避肩膀的夹击。
星琦来了兴趣,动得更加频繁,蓝楼飞腾跳跃,犹如跳舞的精灵,更像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碧呦大感惊奇,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星琦小跑起来,依旧甩不掉蓝楼,碧呦乘其不备想后面偷袭过来,蓝楼也能轻巧地躲开,三人就这样在竹林里你追我赶,好不快乐。
郑重承诺
笑声顺着河流扩散开来,引起了河对面一方石板桥的注意。
桥身小,青灰色的三条石板,犹如一个倒扣的浅口杯盏,安安静静地卧在河岸两边。河并不宽敞,透出江南水乡的小巧朴质。石板桥连接着一条石子路,石子路横在村子前,俯视着身后广袤蓊郁的田野。一霎那间,正不经意瞥一眼前方的两个孩子不得动弹地定在那里。
是的,那只冰火鸟就在石板桥下的水里嬉戏鸣叫,冰翅膀吧嗒吧嗒地往水里扑打,溅得水花滴在火翅膀上,嗞一声化作轻烟消散,估计很有趣,它不断把冰翅膀舀来的水撒在火翅膀上,水花和轻烟缭绕,如梦似幻,说不出的瑰丽奇特。
把碧呦和星琦看得目瞪口呆。
“冰火鸟,冰火鸟!”碧呦激动地挥舞双手。听见呼声,它转过脖子看向这边,碧呦不由地停下动作。
它“砉”一下侧滑飞过来,博动冰翅挑拨河水,一扬,哗啦一声,水花全溅到他们身上,又故意围着他俩的头顶绕了一圈,水珠如雨而下。星琦呆呆地抬头看着它,碧呦则单手放在刘海上,歪着脑袋咯咯咯地笑。 蓝搂看到这一幕并不意外,无奈地摇摇头。 洒完后,冰火鸟立刻飞过河,停到石板桥上,高傲地睨着他们。
碧呦激动得大喊大叫,星琦则呆若木鸡,蓝楼看着星琦脸上呆滞的神色,发现这孩子心思真是细腻敏感,相较激动的碧呦,星琦心中的激荡有过之无不及。
“喂,我们也做朋友吧。”碧呦大叫一声,冰火鸟猛然转身,对她啼鸣一声,飞入竹林。“哎呀呀,不要飞走啊,我喜欢你!”
碧呦急得大叫,也想跟着跑到竹林里去,满脸忧色地问蓝楼,“它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不会,它在跟你玩捉迷藏。”
“哈哈,”碧呦立刻拍拍屁股跑进竹林,“我来啦~~~”星琦选了个光滑的石头坐下,蓝楼从肩膀滑下来下来停在他的掌心,星琦双手捧住,垂眸与他对视。
“你不去找冰火鸟吗?”
“碧呦去了,我就不去了。”星琦一眼瞥到石缝间的竹筒,“这两天我都没有帮我的泥塑洒水。”星琦轻声说。
“打水是其中一则原因,二则是我想认识你,想把你从那个监狱一般的盒子里引出来。”
星琦全身湿漉漉的,水成串地流下来,他耸起肩膀,抹了一下脸,不去细想监狱一般的盒子是指什么?
“我最近都没有好好去照顾他们,他们会不会生气?”
“生气啊,气死了呢。”蓝楼揶揄道。
星琦脸色一白,有些不知所措,“那怎么办?”
“把水撒在它们身上就可以了。”蓝楼看他一脸窘迫的样子,微微一笑,虽然心思细腻,到底还是个孩子。
“是谁把你捏出来的?”星琦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把你捏得这么好。”
“说来话长,我怕你们这么湿漉漉的会染风寒,还是先回去换衣服吧。”星琦也觉得身子不舒服,但他坐着不动,“蓝楼,”星琦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羞赧一笑,“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说出这句话时,星琦觉得那滩在心底已经被搅动的湖水又掀起巨浪,“你有冰火鸟这么神奇的鸟儿,我想你能做到。”
蓝楼没有说话,而是沉静地看着他。
星琦把妈妈的情况和他说了,恰好碧呦也跑回来,听星琦的讲述,把蓝楼捧过来,在耳边窃窃私语,说完还对蓝楼眨眨眼,蓝楼点点头,思忖道, “那么说,今天晚上,张伯和其他人有可能还会在碧呦家聚合,以商讨对策。”
碧呦和星琦对视一样,星琦本想问碧呦为什么是你家聚合,但是看着碧呦真诚的表情,他选择了沉默。“好,这事,我挂在心上,我有冰火鸟,做什么都很方便。”“哎呀,我找不到它了。”
随着一声清亮的啼叫,冰火鸟从上头俯冲下来,碧呦把蓝楼扔给星琦,本能地伸出手,要抱住,但它稳稳地着陆在河边的石头上,低着头,蓝楼从星琦手上跳下来,与冰火鸟低语。
接着从石头缝隙中取出竹筒,另一只手往石头后面一捞,把一个瓷鸟鞍提起,顺势扣到冰火鸟背上,然后起身上“马”。
“有人来了,我先走,晚上有空的话再见,切勿将遇见我的事告诉任何人。星琦,你妈妈的事,我会去办,放心。”话音刚落,连人带鸟飞过竹林去了。
“我相信,你妈妈不会有事。”碧呦笃定地说。星琦也坚定地点点头,不知为何,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对蓝楼这个朋友,他们已经深信不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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