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老六的第一个年头,我尚未从母亲去世的悲痛中走出,婆婆是个强势之人,她看不惯我一脸期期艾艾的悲悯样,便明着暗着的讽刺挖苦,我若争辩,她便两手叉腰站在院子中破口大骂,粗俗不堪,待我低眉顺眼,她便如斗胜的花公鸡般,惦着三寸金莲,满意离去。
每每这时,老六只是看看,然后拿了家什,下地去了。
西厢的床上散落着还没缝好的婴儿衣物,已经缝制了小半月还没缝出个子丑午,算算日子离娃儿出生还有一个多月,是该抓抓紧了。
我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突然有反应的,睡得正香,黑暗中有老六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我摸到床头的灯绳一拉,没电,便压着嗓子问他,这么早要去哪里?老六喝口水,说,去捡点干草喂喂羊,等你到日子了,给你娘俩补补。
我摸索着从床上下来,擦了火柴点燃蜡烛,屋里顿时明亮起来,借着烛光从厨里拿了干粮给他,老六一手接了,三两下下肚,再一秒就出门了,门帘都被他带得掀起老远,再落下时便带了些许寒冬里朝露的潮湿。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了,我复又重新挪回被窝,可还没迈开腿,肚子就痛得直不起腰,似有几万只蚂蚁在啃噬,直觉告诉自己怕是要生了,更心切的扶着墙挪到门口,也顾不得三更半夜扰民,对着前院的窗户就大喊“李嫂李嫂快来啊要生了啊”
如石落平湖,漆黑的夜里因了前院那盏突然亮起的灯开始变得温暖起来。
李嫂披着个大棉袄,两只手胡乱绑着头发就冲过来了,一边扶我,一边冲她家院子喊“亮子快去诊所喊你姑奶奶,你六婶子要生了。”
蚀骨的疼痛,无助的叫喊,和着一屋子的水汽揾染,终于在清脆的呱呱坠地之声中归于安静。此时我已神思模糊,通体都是喷涌而出以后的那种极度轻松感,连大脑都跟着变空白了。
是个又丑又黑的女孩,脸上身上都皱巴巴,貌似怀胎之时我虐待了她般。
老六适时的赶回来了,顾不得擦手,便要去抱,被李嫂一巴掌给呼下去,他倒也不争辩,看着襁褓里的小娃娃,又看了看床上虚弱的我,开心的笑了。
婆婆是在天刚擦亮的时辰赶过来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孩子,一脸嫌弃的说,生个闺女呦,赔钱货。
三天后是送喜面的日子。按照我们家风俗,生宝宝的三天后,亲戚朋友携礼来主家道贺,主家再置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宴席款待。
我躺在被封的密不透风的卧室,一边逗弄宝宝,一边透过窗户上的那层塑料薄膜和声音来依稀辨认道贺的是谁。
一个又矮又胖的身影从窗前晃过,再一眼已经到了门口,掀了门帘正欲进来。我和她四目对上,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愧疚,随即又恢复了飞扬的神采,快步朝我走来。
我问她:“大嫂,日子过得可还好?”,她说:“挺好的,你哥是个好人”。一时无语,沉默在我们俩中间蔓延,半晌功夫,她似乎思量很久般,长吸一口气,开口道:“娥子,我知道你怨我,若不是当时我闹脾气耍性子,妈她老人家也不会就那样寻了短见,你也不会处处让婆家人压一头。”她顿了顿,似是在揣度,“嫂子唯一觉得对不住的,就是你了”。
我眼窝一热,差点掉下泪来,只好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母亲去世已经四年有余,当初那种无依无靠伤心欲绝的疼痛,早已随时间的流逝抚平,我似乎快要走出来了,今日大嫂又提及,虽无恨,却也轻易说不得原谅,心里仍有芥蒂罢了。
我这怔怔无语,堪堪把大嫂吓坏了,她料定我定是还在怨她,便讪讪的从我床边站起,搓着手说“那我,我,我先回去了,你好好坐月子,你哥在家里很惦记你。”说完就往门口走,末了,又回头“娥子,你要是愿意,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这一日是清明,老六推了大金鹿,送我去娘家烧纸上坟。大梁上安了新买的婴儿座椅,老六又回屋拿了报纸,三两下折成小风车,别在车把上,再把小粒儿往座椅一放,车一走风车便突突突转个不停,小粒儿就咯咯笑起来。
母亲的坟头早就平了,只剩下周边的一棵树来辨认,我们一行人提了竹篮拿了香纸贡品,一路无言。
上坟完毕,大嫂执意挽留我们去她家里吃饭,推脱不过,便默允了。大嫂神色里便有了光芒,像欢喜的跳跃。
我观大嫂家陈列简洁,卫生整齐,便知她是个过日子的好把式,心里也便有了些许宽慰。
大嫂喊了我坐下,沏一壶茶,摆了瓜子糖果,又给大哥点了旱烟袋,大哥接过吧嗒吧嗒抽几口,屋子里便充满了呛人的烟草味。
大哥抽两口,咽口唾沫,“娥子,你嫂子人挺好的,照顾我,照顾这个家,不容易。”
我便知道大哥已经放下了。
许多年前我有母亲有哥哥,二哥三个都已成家,唯独大哥,因为在生产队帮牛拉犁,失误造成腿部残疾,四十好几的人了,总是不能相亲成功。
这便成了我娘的心病,每每念叨,都忍不住滴下几滴泪。
后来在我娘的多方奔走下,终有媒人肯来提亲了,那个人便是大嫂。
初初见大嫂时,连我都惊了一下,身高不足一米四,又矮又胖,面相老成,梳着时下流行的麻花辫。虽说是来相亲,穿的却和平日没两样。和魁梧的大哥比起来确实算不得良配。
可是母亲却堆着笑,捣蒜般点着头连连说“好好好,真好”。
大哥的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母亲尽力的筹备大哥的婚事,一应用具皆选最好的,大哥脸上也罕见的露出笑容。
待到成亲的前几日,母亲正请了人来帮忙套喜被,就见媒人慌里慌张的跑来,还没进门便高声嚷嚷“娥她娘,娥她娘,别慌慌了,女方家反悔了”。
我娘手里的剪子“砰”一下掉地上,离着她的脚背只差着分毫,她顾不得穿鞋便从屋里迎上去,拉着媒人的手急冲冲的问
“怎么了怎么了,这不都是定下来的事了吗怎么又反悔了?”
原来大嫂在和我哥相亲之前先去相了另一家,那人三十来岁,有两个孩子,老婆去年因病去世。本来大嫂没看中立下回绝了的,但是回家这几日听多了旁人的议论,又自我矛盾起来,觉得大哥这般年纪大又有残疾的,着实比不上前一位相亲的主。
媒人这番话着实要了我娘的命。我娘本就是个小心之人,父亲去世早,她自己带着我们兄妹四人,艰辛生活,处处小心谨慎,况且大哥的亲事又是娘多年的心病,本以为这下总算尘埃落定,不曾想又生事端,娘一时想不开,一根麻绳梁上挂,撒手人寰,真真从此了无牵挂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大嫂惹了事端,被二哥三哥喊了人堵门口闹,十里八乡跟快就传遍了。大嫂娘家人也自知理亏不与争辩,一家人合计数日,终将大嫂嫁于了大哥。
只是那时我尚未出阁,突然失了母亲,无异于天塌地陷,哥哥们都已成家,我仿若浮萍游移不定,一月里前十日在大哥家,中十日在二哥家,后十日便又挪到三哥家。
邻居婶婶看我可怜,平日里多有帮衬,待孝期一过,便托了媒人帮我找个好人家。
成亲那日,大嫂拿了崭新的衣裤给我,长嫂如母,她虽未多言语,我已心知肚明,这几个月以来她节衣缩食为我攒下了这一身嫁衣,我的心里已然存了万分的感激。
身边的小粒儿“哇哇哇”哭起来,将我思绪拉回,我看见大嫂一边数落大哥抽烟呛着了孩子,一边跑过去把门窗打开。
而大哥就这样默默的把烟袋收起来了。
我抱起小粒儿挪到了外屋,隔着窗棂,对大嫂喊:
“嫂子,我想吃你做的炝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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