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之死

作者: Chichi_ | 来源:发表于2017-12-06 22:23 被阅读40次

    我是聿。

    你问我是什么做的,我也说不清,大概是兔毛和木头吧,人们用着尖尖的东西在我身上挠痒痒,我被翻来覆去的雕琢着,改造着,很累,却又无可奈何,他们在我身上留下了很多奇怪的花纹,然后把我送到了人声鼎沸的闹市,其实我很不喜欢这样,我喜欢清静一点的地方,比如我朦朦胧胧中还有印象的暖暖的兔子窝,又比如郊外的那片白桦林,可是,生活总不会一成不变吧,安逸的日子总是会过去的,生活总是会强迫我们做一些不喜欢甚至是始料未及的事,我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他们是更有支配权的物种,应该能安稳的享受这个世界的馈赠吧,毕竟,像这么繁华而又安全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每天生活在闹市,所以当人群再一次喧哗起来的时候,我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今天,文玩店的人,确实能比平时多出那么一点,老板的笑容,似乎也比从前多了一点,人群忽的散开,一袭白衣的公子从人群中走出,眉宇中带着一丝淡淡的优越和霸气。

    “久闻子安公子少年成名,如今更是才气侧露,我家店铺虽小,却五脏俱全,文房墨宝应有尽有,公子请随意挑选。”老板微微作揖,以示尊敬。

    其实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好奇,能稍微收敛一下自己的锋毫,可能我的未来能更安稳一点,我们总是无法选择自己的世界,即使周围的他们都羡慕我,嫉妒我,我还是免不了被拿在手里把玩的命运,被支配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可是我别无选择。

    “老板,这支笔劳烦你帮我装好。”

    这个叫子安的人似乎很受欢迎,日日宾客络绎不绝,王子安和他们畅饮,大谈国事天下事,到兴头处,往往挥笔洒墨,卖弄风骚,而宾客也无一不给予盛赞,子安愈得其赞,便愈卖弄其文采,正因如此,我也成了每天陪他最久的人,每天和墨宝交相辉映,豪气冲天。在众人的赞叹中,子安写了一篇名为《乾元殿颂》的文章,表达了自己积极入仕的心愿,得到了圣上大赞,我开始有点飘飘然了。

    大概这样安逸的过了几个月吧,子安要进京赶考了,镇上同乡都来道喜,似乎还没有考就已经知道了那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子安的父亲虽有不舍,但面对铺天盖地的祝福和人群,还是笑的合不拢嘴了,而子安,眉宇间的优越感越来越盛了。

    进京赶考,路途遥远,虽然已经舟车劳顿了数月,但我的子安却丝毫没有露出疲态,我虽没有经历过,却也知道三天三夜的科举考试是很多满腹经纶的考生的噩梦,曾经口若悬河,熟读经书的考生们在考场奇异的压力下会当场失控。子安没有经过休息,第二天直接参加了考试,刚刚进入这座封闭幽暗的宝塔的时候,子安握着我的手心冒出了让人窒息的冷汗,考官端坐考场之上,面露威色,走廊上来来回回巡逻的,是带着闪着寒光的刀剑的士兵,我的心已经慌了大半,我累了,相信子安比我更甚,靠着信念和豪气保留下来的一点点力量瞬间荡然无存,我感受到了颤抖,子安第一次,第一次握着我迟疑了如此之久,考题难吗?不,子安已经做了千遍万遍这样的题目,可今天他只是握着我不住的颤动而已,“啪嗒”子安的汗水先我一步,侵染了雪白的考卷。

    我知道这次考试对于子安的重要性,我强打精神,低下头不去看这些面目狰狞的士兵,而子安,也终于在一开始的惊愕中缓过神来,他闭上眼睛,若有所思,我知道,这是他灵感涌现的前兆,我张开全身的毫毛,感受墨汁的温度,渐渐的,昏暗压抑的考场和面目狰狞额士兵已经离我而去了,我很惬意,这个时候,我的世界就只剩下我,子安,和诗了。

    成绩其实没有特别理想,但这也阻挡不了子安成为最年轻的官员,即使只是走在长安的街头,也会引来众人羡慕的眼光,子安的傲气,已经完完全全的释放出来了,我心中的优越感和自豪感,也随之水涨船高,我可能就是聿上之聿,聿中龙凤吧。之前的考试可能是子安最后一次紧张和迟疑吧,伴着这蒸蒸日上的朝廷,我也终会有我的一片天。我的子安,终于要飞黄腾达了吗?

    我是聿。

    子安近几日和沛王往来密切,经常在闲暇之余进出沛王府中,每每和沛王吟诗作对之时,我总能看见沛王眼中对子安的喜爱,终于,沛王面呈圣上,让子安以侍读的身份进了府,一时议论纷纷,其中羡慕嫉妒者不计其数。

    其实有许多时候,我也曾向往过安逸的生活,但如今的我早已对那种陶渊明式的活法失去兴趣了,一亩方田,采菊东篱,观星星看白云,从来不是我这种人上之人的活法,我是聿,我也是子安,我是他手中的笔,我也是他澎湃的心。

    子安开始频繁的上谏,希望得到圣上的赏识,圣上很欢心,给了子安很多赏赐,第一次赏赐降临的时候,沛王全府上下都大摆宴席,为子安庆祝,席间,沛王说了很多,我记得最清晰的一句是“此子不可多得也,必为我大展其才。”我感觉到子安很勉强的受了这杯酒,很遗憾,我的子安志不在此,我也是一样,我怎么会安于在这小小的沛王府渡过我这本该是传奇的一生?不,不存在的。

    不知是圣上近几日比较繁忙还是沉迷于后宫,子安近几日的奏折都没有得到回复,子安现在还只是沛王府侍读,并不具备面呈圣上的资格,但皇上一向勤快,为何近几日忽然断了联系呢?圣上越是不理,子安越是不信邪,又是连续几日送上奏折,提醒皇上要思变,而不是享受着前人的光辉,但这些奏折如同沉入死水一般,不见回应。

    沛王平日喜欢斗鸡,最得意的一只唤作威武大将军,全城闻名,但子安向来不齿,子安有一次劝诫沛王,不要沉迷游戏和享乐,要多为大唐社稷考虑,但子安被沛王轰了出来,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沛王对子安动怒。当日,子安闷闷不乐的回到院中,独饮了几杯酒,在院中骂天怨地,感叹沛王无能。第二天我一早醒来,还是为子安感到后怕,但所幸没人听见,沛王也没有了动静。

    过了几日,府上各处都在传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英王殿下要来府上做客,也带来了自己最喜爱的斗鸡铡刀要和威武大将军一决雌雄,子安闻此,向沛王请示想要去长安周边转转,但被沛王一口回绝,他满心欢喜的对子安说道“此斗鸡之战已闻名长安内外,如此盛事,当请子安为之挥笔洒墨”这群名臣显宦不思进取,沉迷于各种享乐,子安早就厌烦不已,但经过略一思索,子安还是答应了沛王,为所谓的大唐斗鸡巅峰之战作檄文。

    盼望着,盼望着,这一天终于来了,天气晴好,阳光灿烂,正是观斗鸡的最好天气。沛王已经答应,只要威武大将军成为斗鸡之王,就赏府上每个人一两银子,对于鸡侍们更是重重有赏,因此,每一个人都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就是威武大将军,我冷眼的看着这一切,我想要赞颂这里的每一个人,因为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威武大将军,你们都是生活的奴隶啊。

    众人在沛王府前的广场载歌载舞,开始为今天的压轴好戏——斗鸡做最后的准备,威武大将军咯咯狂叫,似乎早已迫不及待冲出铁笼,对面的斗鸡铡刀也毫不示弱,在笼中上串下跳,蹬的铁笼咣咣狂响,英王哈哈大笑,提议开始比赛,两王目光相对,袖口一挥,两边鸡侍同时打开笼子,抱上观赛台,鸡侍接过一杯凉水,小喝一口,对着要上场的鸡当头一喷,斗鸡愣了一下,但鸡眼却更加凌厉了,放鸡上台,威武大将军一马当先,扑腾着啄向铡刀的头顶,说时迟,那时快,铡刀鸡头一扭,和大将军缠斗在一起,一时烟尘四起,鸡毛横飞。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我没有看到,不过看到沛王红润的脸庞,大概是威武大将军胜了吧,沛王兴奋的呼唤子安,“子安,斗鸡已毕,何不为大家著文助兴?来人,研墨!”正好,我今日也也是文思泉涌,想写下一篇流芳百世的文章,子安大声答话道:“既然沛王大人发话,我王子安就在此献丑了!”我理顺自己的毫毛,我要记录这伟大的一刻。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

    我是王子安。

    似乎自威武大将军胜了之后,天就无一日晴了,而现在我待的地方更是暗无天日,我每日枕草而席,却再也没见到日月繁星。那个唤作曹达的,究竟是什么人,说是路途中忽遇大雨惹了风寒,我便接受了他,可谁又想到,谁又能想到他在那个雨天的夜晚竟会死在王府,我很惶恐,也很疑惑,但甚至还没来得及查明死者的身份,我小小的府邸就被官兵团团围住,而我,时隔多年,又被簇拥着回到了长安,不过这一次,却再也没有羡慕和嫉妒,剩下的,只有惋惜,怜悯和幸灾乐祸了。

    我又想到了在最后一次收拾沛王府的时候,发现了很多以前的奏折,都是自己曾经给皇上的,但完全没有批阅的痕迹,这些都是沛王故意给我看到的吧,这是取笑我吗,这是在嘲笑我王勃没了他什么都不是吗?当年被贬离开长安,我一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再出一点差错。听说我的檄英王鸡惹得圣上大怒,沛王和英王都被皇上当着文武百官当面质问,可质问之后呢,沛王还是照常斗鸡,英王还是圣上的左膀右臂,真正被革职的,只有我王子安一个人,哈哈哈哈,我王子安何其悲也,不可一世最终还是只能沦为刀俎下的鱼肉而已。我想到了那些曾经恭维我的人,我想到了那些和我一起在沛王府谈天论地把酒言欢的人,他们,他们现在在哪里,又在恭维哪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呢,又在和哪一位红人谈天论地把酒言欢呢?但我不怪他们,真的不怪他们,他们没有把我当成真心朋友,而我,又何时把他们当作身份对等的朋友来看呢,即使是沛王,我也只是把他当作我人生路上的垫脚石而已,人性本是如此吧,我的人生,我的前二十年是多么一帆风顺高枕无忧,而就是这一帆风顺蒙蔽了我的双眼,我竟然对危机一点意识都没有,我熟读了那么多儒家经典,却连这么简单的居安思危的意识都理解不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悲也,悲也,我不悲天,也不悲地,我悲我自己啊!

    “嚯嚯,嚯嚯”我听到磨刀的声音了,他们说,磨刀是给死囚犯的提示,说明自己已经要命不久矣了,刚刚进来的时候,我还有一个狱友,两鬓斑白,每当我听见刑犯被拉出的惨叫而嘴唇发白瑟瑟发抖时,他总在一旁哈哈大笑,继而劝我抚平心神,看淡生死,他从没有给我说过他为什么进来,甚至在最后他一脸平静的被狱卒拉出大狱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出狱了,直到后来听到狱卒谈论,我才知道那天原来是他的大限之日,他的人生应该是一场梦吧,当铡刀落下的时候,梦也就醒了,他应该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朋友了吧,也应该是第一个和我平等交流的人吧,我王勃风光一世,却在人生的尽头才遇到这样一个真正的朋友,多么讽刺!我总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其实回过头一想,我有什么了不起的,六岁熟读经书能写文章?十岁为《指瑕》作注?科举之后最年轻的官员?不不不,这些都只是虚名而已啊,如果当时我真的能把每一个人都真心的对待,我何尝会流落到这个田地!我悔,我悔啊!希望上天能原谅我的过错吧,如果我有机会逃离死亡,我不会再入仕了,我想回到父亲那里去,我想做一个平凡人,能像大家一样,平平常常的生活,安安稳稳的死去,呵,这样的愿望大概只能等到来世了吧。

    我是王子安。

    今天天气晴好,没想到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天也能让天公展开笑颜,天宫是要接收我这个有罪之人了吗?这样一想,恐惧似乎也没那么大了,经历死亡?也没那么可怕吧,不过只是从一个世界去往另一个世界罢了,我看着戴着面具的刽子手,你是怕我死后会报复你你才蒙着脸吗?不,我不会的,我的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只是最后不得已的没有任何个人意愿的执行者而已,我的死不能单一的归结到任何一个人身上,是我自己自作孽吗?不全是吧,沛王的步步紧逼,大家的冷眼旁观,都说人在将死之时是最清醒的,我今天终于理解到了,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改变了,只希望,后人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吧。

    “时辰已到,祭刀!”

      “行刑!”

      我闭上眼睛,想要最后感受一次这个世界,无数的画面在我脑中浮现,我想到了那只陪伴我很久很久的笔,他还在我的小府邸中,我所有的情感都通过他来宣泄,现在我却连和他再次共书佳作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想到了和我一同被贬官流放的老父亲,不知道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吗,母亲去世多年,我醉心于官场从没有顾及过千里之外的他,现在我却连为他养老送终都做不到了,我以为我看透了一切,我却还是不能稳住心神,我好怕,我还有很多事情都没有做,我还这么年轻,我甚至连一个愿意陪伴我一生的人都还没有找到,我猛地睁开眼睛,在我眼里的只有明晃晃的大刀和带着狰狞面具的刽子手,我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圣旨到,刀下留人!”

    我是秋水翁。

    你问我姓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这海边捕鱼的渔民,姓氏,应该是那些上等人才会有的吧,我们这种没人管没人问的小渔民,哪里来的姓氏!我今年已经七十岁了,无依无靠的,唯一的儿子也在前几年出海的时候死了,不过这两年我倒还不算孤单,在这出海口,每天都会有落魄的官员或者押解的罪犯想去琼州,每天都会有人来照顾我的生意,虽然我只负责送,不过确实也没看到几个能从对面回来的,唉,管他呢,这和我这个小小的渔民有什么关系,我光是想要糊口弄口酒喝都够困难了。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风雨大作的,怕是过一会儿就会有台风了吧,偏偏在这鬼天气还有想渡海的,还欺骗我说自己是个医生,呵,医生腰间还会随身挂一只笔吗?秋水翁我虽然老了,但并不糊涂,肯定又是一个被贬的官员吧,这鬼天气我怎么会出航,我还想多活两天呢,我开始劝诫这个年轻人过去了就很难再回来了,大家都是逃都逃不及,哪里还有你这种非过不可的,更何况暴风雨马上就要到了,怕是想过去都过不去了。但年轻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固执,抓着我的脖子说今天非过不可了,一分钟我都不想在这里耽搁,再说你这个烂地方,有我的容身之地吗?这可说到我的气头上了,我秋水翁最不喜的就是这样的人,我虽然老了,但尊严还是有的,以为当过几天官了不起吗,过去了之后你什么都不会,怕是比我的日子还要难过呢,小子,你想死是吧,我秋水翁今天就陪陪你,反正一把老骨头了,死了也没人记得,还能为社会清除一个人渣,我不亏。

    海上的境地比我想象的还要糟,今天怕是稳不住了,我也不想落下个故意杀人的名声,听天由命吧,我一边掌着舵一边和那个小官员搭话,但无论我问什么,这个小官员都沉默不语,是被这风浪吓傻了吗?我走向他,想让他更了解自己现在的境地,他忽然站起来了,说;“老先生,刚刚是我的不对,但我在对面的父亲已经病入膏肓了,我真的很想见他最后一面,想用我这微薄的医术试试能否为他减轻病痛。”我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刺痛了,我是感动了吗,我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每天风里来浪里去的,我以为我早就变成一个没有心思的木头人了,可为什么今天我甚至还有一丝愧疚和惋惜?好可惜,我的儿子死在了海里,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大概也有他这么大了吧,如果我也像他父亲那样病入膏肓了,他会不会这么急着想要见到我,可如果是这般恶劣的天气的话,我倒宁愿他见不到我最后一面,但是已经走到这里了,回去怕是会更加危险吧,为了不让对面的那位父亲伤心,我一定要安全的把他送到对面。

    风越来越大了,虽然是白天,但海面已经变的黝黑,我心头一紧,船在海上迎着海浪不断的颠来倒去,我抓着舵的手不断的发抖,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老了,年轻的我是能解决这种情况的,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我转过身去看看我背后的那个孩子,如果真的葬身在这大海之中,我倒是没什么,可他呢,他还那么年轻,我一定不能啊!多年前,我没能保护自己的孩子,今天,我还不能保护他吗?

    暴风携着暴雨,铺天盖地的向我们袭来,小船终于坚持不住了,整个的翻了过来,没想到我秋水翁靠海吃海一辈子,最终还是还了回来,只是,可惜了这孩子啊。

    我是王勃。

    自己终于还是栽在了这任性上,这次应该是真的吧,我放弃反抗了。

    我王勃,不过是上天假借的一支笔而已,而现在,上天要把它收回去了,我也累了,乏了,我想在这海底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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