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2010年至2020年间某几个七月发生的事。
2
“大学这东西简直是无聊透顶。”
树向我抱怨到。
“简直是平庸,俗气,混着无可救药的无聊浇铸成的,浑身冒着傻气。自以为是的教授和老师,只会跟风穿超短裙和画眉毛的女孩,周围也都是只想着和女孩睡觉又只会打游戏和手淫的空无一物的男生……最可气的是图书馆里的书都是什么玩意儿,啊?一看书名就让人反胃,内容更是比放了三个月的冷饭更让人难以下咽,一帮缺乏想象力的家伙,注定只能写出这种连垃圾都称不上的东西。”
在他习惯性抱怨之后,我才开口:
“又受什么刺激了你。”
“这样操蛋的大学制度你能忍受?”
“我无所谓,无论什么制度都一样,不见得改了制度就会有人不抱怨,就像是把动物园的铁笼换成带水池带滑梯带秋千的动物游乐场,关动物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树喝了口可乐,搓着手指沉思了一会儿。
“有意思。”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空调依旧往外不断地送出冷气,自从空调在1876年被发明出来,“史上最热的夏天”似乎也被发明了出来。
“这他妈什么鬼天气。你说,为什么就连天气也这么无聊地热?”
“我怎么知道,不过也许这样的热再持续一段时间就能把南北极冰川融化,把你抱怨的这个无聊世界整个地淹没。”
“哈!那敢情好。”
树乐开了花,手臂胡乱地挥舞。
“像这样,‘哗’地先淹了火奴鲁鲁,再淹希腊淹南非淹巴西墨西哥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最后只剩珠峰上的一个山尖,我们就坐在那个山尖上边喝汽水边看落日和被淹没的世界。”
“淹不了那么高,到底,就算淹到了,坐在山尖看落日的也不会是我们。”
“切,没劲,刚说完你有意思,你又开始没意思了。你啊,不要被那些人传染了,无聊的人无药可救。”
“无聊的人无药可救。真像古希腊的箴言,值得被刻在石头上,沉到尼罗河底。”
树忽然很认真地盯着我。
“要是有一天我也变得无聊了,你就把我杀了。”
“我不干。”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无聊到要去杀一个无药可救的人。”
“噗,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你真的是个很有趣的人。”
天气酷热地像是有人在外太空用一个巨大的打火机燎着地球,又巧妙地把握着距离,使之介于可以忍受和无法忍受之间。
3
在看过很多遍的村上春树的小说之后,我得以确定,这家伙的一部分想必是永远地留在了1980年代。他不厌其烦地描绘那个年代,恐怕不是因为喜爱,而是在那之后,时间也好,21世纪也好,对他来说如同穿过身体和毛孔的风,除了吹拂时的片刻凉爽,什么都不曾留下。
而关于2010年代,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女权运动,LGBT,恐怖袭击,阿尔法狗,VR,电视节目,电影明星,公司上市,某个总统被弹劾,某个总统被选上……像是每个时代都会发生的东西,外包装换了,封面换了,性质却是一样,内容也没差多少,甚至于人们所追求的无甚差别。
有趣的是,具体到个人身上就有了根本性地不可逆转地改变。例如,在2010至2020年期间,我读了四年大学,考了三次研;谈了八次恋爱,和五个女孩睡了觉,其中只有一个是恋人关系;喝了两千五百七十九罐可乐,其中只有三百二十七罐是可口可乐,其余都是百事;手淫不下几百次,剪了一百一十八次头发,背了一万一千二百零六个单词,如今只记得一千多个;看过四百七十三场电影,写完了二十本日记本,用坏四台电脑。脚崴过二十九次,其中一次左腓韧带断裂,之后就再也没打过球,尝试吸过半支烟,觉得没多大意思,不喝酒,未婚。
要是不厌其烦地把这些都记录下来,想必会很有意思,但我没有坚持下去。
印象里,倒是多了很多个人性质的东西:个人的电台,个人的直播,个人的网店,个人的电子专辑,个人的小说。似乎人们人们要把之前憋了201个年代的东西一股脑地展现在别人的面前。其中当然也有个中好手,但个人的东西,终究淹没到了个人的洪流里,连求救的声响都来不及发出。
4
在我的10年代里,起码对我来说,和女孩睡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般的流程是:

而我嫌谈恋爱太过繁琐,周围的人又太不坦率,尽管是号称男女平权的时代,但在这件事上,我周围的环境中,男的依然被看作是占便宜的一方,女的仿佛在睡完之后就失去了什么,而当我问她们到底失去了什么时,她们无一不骂我流氓,所以我至今不知道答案。想要跳过恋爱的步骤直奔主题就得费尽心思向她们解释,而在解释的过程中我就渐渐失去了与之睡觉的兴趣,从这点看来,或许还不如村上所描绘的80年代。
所以我想你应该能或多或少地了解当我遇到一个不需要解释而可以直接与之睡觉的对象的喜悦心情;你也可以顺便理解她突然离开时我的难过,是真的悲哀。
5
“这就是你睡了我的理由,嗯?”
“不是睡了你,是和你睡觉,在睡之前征询过你的意见,并没有强迫或者威胁,完完全全的双方自愿。但即便如此恐怕还是不该和朋友睡觉,或许会产生什么改变,在这点上我道歉。”
“你怎么那么啰嗦?睡了就睡了呗,我又没有要你怎样。”
她光着身子去倒了两杯水,递给我一杯。
“第一次?”
“理论上说,是的。”
“理论上?咯咯咯咯,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随后一口气喝完水,转身把杯放下,钻进被窝。
“就你第一次的表现而言,可以打79分。”
“不赖嘛。”
“开头的时候有些慌乱,扣掉10分,中间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扣掉10分,我对你没有喜欢或爱之类的情感,扣掉1分。”
“我倒是觉得表现得没那么好,顶多只能得49分。”
“呵,别那么没自信嘛,我的打分很公正的。不过,你的确特别了一点,在我这里,很少有人能及格。”
“特别?”
“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是可以传递情绪的。”
“什么?”
“你很温柔,会顾及别人的感受,但总感觉你一下子就突然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此处的你只是你的一部分或是残影,就有这样的感觉。”
她抢过我手中的水杯,喝了一口,又把空杯塞回我手里。
“友情提醒。”她打个响指。
“我是无所谓,但以后和爱你的人做的时候千万要专心些,她们做爱的时候寻求的往往不是做爱本身,这点要记住。”
“一定记住。”
她很好看地笑了一下,像极了月光下的波斯湾。
“哎,你说,为什么管这档子事叫做爱,难不成做了就会爱上什么的?”
“理论上说,我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必然的联系,但也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哈哈哈哈哈,你这人真的很有意思。”
我也笑了。
6
“有什么好悲哀的?”树头也不回地问我。
“女孩嘛,再找就是,不过和女孩睡觉有意思?”
他点了只烟,等我回答。
我在组织语言,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你还没回答我呢,和女孩睡觉有意思?”
“不是有没有意思,是某种生理需求,这种需求要大于有意思。”
“需求?有意思。”树深远地笑,吐了口烟。
“你难不成没和女孩睡过觉?”我隔着烟问道。
“睡过是睡过,不过除了射精时的快感之外,其余的部分还是无聊的令人作呕。”
“比如?”
“比如做完之后的无力感,感觉世界被一个微型黑洞吸了进去,唯独没有吸我。”
“怎么会有无力感?”
“怎么会没有!还有,做完之后那女孩非要死命地抱着我睡,我顶不喜欢睡觉的时候被人抱住,你做完的时候那女孩有没有像条臭龙虾似的死命地箍着你?”
“没有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最可气的是早上醒来发现她还在,然后我就看着她洗澡,穿衣服,化妆……整整三个小时!那时候我一直祈祷火山爆发,地震,台风,哪怕地球突然爆掉也行,只要能让我逃离那恐怖的三个小时。”
“有那么糟?”
“比把我捆在水泥桩上扔进太平洋里喂鲨鱼还糟。”
“得得。”
“呐,你知道化妆品的意义吗?”
“化妆品的意义?无非是让女孩看起来漂亮些。”
“就是嘛,只是看起来漂亮,又不是真的漂亮,再说,漂亮那玩意儿有意思?”
“嗯,大概是追求不同,有人喜欢漂亮,有人喜欢打游戏;人各有志,无可厚非。”
“有意思,我很中意你这个解释,人各有志,唔——不错。不过,这是不是被‘漂亮’束缚住了?”
“或许。不过,人生来恐怕是要被什么束缚住。”
“绝了!‘人生来就是要被束缚的’,足以充当格言,刻在某个大学的图书馆墙上。”
“别,饶了这句话吧。”
7
2016年6月24日,英国公投决定是否脱离欧盟。最终,脱欧派以115万票的优势获胜,首相卡梅伦宣布辞职。
进入二十世纪以来,攀登珠峰的人数暴增,珠峰大本营周围遗留的氧气罐和帐篷不计其数,甚至一脚下去就能踩到一个五十年前的铝罐。每年都会有相关机构组织志愿者上山清理,用毛驴拉下来,送往尼泊尔的废品回收中心。
“有理论声称,若是有谁搞清楚了宇宙为何存在,因何存在,宇宙就会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更怪异,更加难以说明的东西。
另有理论声称,此事已经发生过了。” ——《宇宙尽头的餐馆》
8
“小鹿,今天在幼儿园过得怎么样啊?”
“我不想再去幼儿园了。”
“怎么了,小鹿,幼儿园哪不好了?”
“哎呀你别问了,反正我不想去就是了。”
“那这样吧,叔叔替你上幼儿园,你替叔叔去上班,到了晚上要来接叔叔回家哦。”
“唔……不行!”
“为什么不行?”
“叔叔太老了,幼儿园不要的。”
“那怎么办叔叔也不想去上班,每天挤地铁跟挤沙丁鱼罐头似的,还会被像河马一样的老板臭骂,像这样,哇哦——”
“咯咯咯咯,肯定是叔叔不乖,那我们就都不去了,都在家玩好了。”
“不行啊小鹿,不上班的话就没有工资,没有工资的话就不能给小鹿买零食了,只能像长颈鹿一样吃小区里的树叶了。”
“那,那你去上班,小鹿一个人在家看动画片好了。”
“这也不行啊,动画片里的小怪兽会趁叔叔不在的时候跳出来挠小鹿的痒痒的,像这样。”
“哈哈哈哈……停!你骗人,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我已经四岁了,不是小孩了。小怪兽也不会跳出来的,要是它跳出来我就唱幼儿园的儿歌给它听,它就不会挠我痒痒了。”
“可是你不上幼儿园的话就学不到新的儿歌,小怪兽听不到新的儿歌还是会挠你痒痒。”
“可是,可是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要和我玩,我又不知道要和谁玩,搞得我好烦。”
“嚯嚯嚯嚯,原来小鹿那么受欢迎啊。那小鹿喜欢和谁玩啊?”
“小鹿喜欢和胖胖玩,因为胖胖身上软乎乎的。”
“那就和胖胖玩好了。”
“可是,可是其他人好像不太高兴。”
“不要紧的小鹿,其他人会找到其他人玩的。”
“哦。”
“开心一点嘛,叔叔给你买棉花糖,马上就要到家了呢,到家就能见到妈妈了。”
“嗯。可是,可是叔叔为什么不是爸爸呢。”
“因为叔叔本来就不是小鹿的爸爸啊。”
“那,那叔叔为什么不和妈妈结婚呢?”
“因为妈妈不喜欢叔叔啊。”
“那,那叔叔为什么又要来接小鹿呢?”
“因为叔叔很喜欢小鹿啊,一见到小鹿就高兴得不行。”
“小鹿也喜欢叔叔,比喜欢胖胖还要喜欢。”
“嗯,叔叔也最喜欢小鹿了。”
“叔叔也喜欢妈妈吗?”
“喜欢啊,叔叔喜欢小鹿,也喜欢妈妈。”
“但是妈妈不喜欢叔叔。”
“对,妈妈不喜欢叔叔。”
“唔,不要紧,小鹿喜欢叔叔。”
“我知道啊,叔叔也超级超级喜欢小鹿。”
“叔叔长大以后会和别人结婚吗?”
“不知道啊,这个问题太难了小鹿。”
“那,那叔叔结婚以后还会来接小鹿吗?”
“小鹿想要叔叔来接吗?”
“想。”
“不过以后可能会是爸爸来接小鹿了哦。”
“唔——爸爸可以和叔叔一起来啊。”
“抱歉啊,小鹿,爸爸来的话叔叔就不能来了。”
“那,那就不要爸爸了。”
“傻小鹿,说什么傻话。爸爸也会和小鹿聊天,买棉花糖给小鹿吃,还能陪小鹿一起吃晚饭,陪小鹿和妈妈一起看动画片,还会给小鹿讲睡前故事;爸爸还会陪小鹿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陪小鹿长大。许多叔叔做不到的事只有爸爸才能做到哦,然后小鹿就会慢慢地忘记叔叔了。”
“忘记是什么?”
“忘记啊,就是……你看,妈妈在那,看见了吗?朝妈妈挥挥手。”
“妈—妈—小鹿在这儿——”
“叔叔再见。”
“再见,小鹿。再见。”
“叔叔——”
“嗯?”
“小——鹿——最——喜——欢——叔——叔——了”
“嗯!”
9
“想不到你还是个萝莉控啊,叔叔?”树揶揄到。
“这只是小说,小说懂吗?”
“只是,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那么悲情呢?”树敛起笑容。
“我也不知道,写着写着就成这样了,或许是我个人的倾向。”
“倾向?有意思。”
“你该不会是在自我同情吧?”树挑起眉毛。
“或许。”
“懦夫!何苦做这样的事呢。”
“不知道,类似于缺陷,人人都会有吧。”
树玩着打火机,灵巧地在手指间游移,然后刷地往后一甩,点着火。
“你啊,早晚会杀了自己。”
“或许,不过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没错!”
树再往回一抖,咔的一声,火焰消失。随后他把火机塞到后裤包,转身离去。
10
迎接七月的是一场暴雨。
雨下得肆无忌惮,像是宣泄积累已久的不快。噼里啪啦地捶打着房顶,窗户,玻璃幕墙,在水泥地上混成水流,一股脑地冲进下水道,又从下水道排到不知道什么的地方去了。
六月接着七月,七月接着八月,一场暴雨接着一场暴雨,一个世界杯接着一个世界杯,麻烦事和要做的事也是接连不断的到来,只要不死,世界依旧循环运作不止。
“你说这些东西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什么东西?”
“时间的尽头,欲望的尽头,无聊的尽头,世界的尽头……要是没有尽头,就真的是谎言了。”树敲着自己的太阳穴到。
“怎么说?”
“你知道极限吗?”
“数学上的那种。”
“没错,无穷分之一为零。”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是一,这些东西是无穷的话,整个的答案就为零?”
“Bingo,通通是零。”
“嚯,有意思。”这次轮到我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