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对话

一个人的对话

1.

这是阿力去超市上班的第五天，超市工作很多，很累，下班时间很晚，但也只有这一家超市愿意聘请阿力，如果阿力再不去工作只怕和阿七两个人都要饿死在出租屋里了。

    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发红的云彩压在奄奄一息的路灯头上，阿力听到阿七的催促声，“要下雪了，快点走。”

    阿七一向不喜欢雪，一到下雪的时候，他甚至不愿意出来。

    阿力叹了口气，拖着身上厚重的棉服一步一步走向下班必经的那座大桥，此刻寂静的大桥更像是一只怪兽的舌头，怪兽张着大嘴在舌头另一端，等着猎物不情不愿的钻进它的肚子里。

    不过今天令阿力和阿七都感到意外——竟然多了一个愿意在怪兽的舌头上散步的人。

    那是一个长着毛茸茸脑袋的女孩儿，她的身高大概只有阿力低下头才能亲到的高度，荷叶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她穿得很单薄，运动款校服袖子正耸拉在她的小腿根，看起来不知被揉搓了多少次，皱巴巴的，风一吹过，像是一只即将起飞的人形风筝。

    更让阿力和阿七都毛骨悚然的是，她正和身边的什么人有说有笑，口中的哈气不时随着气流上升后消散在半空里。

    “快走啊！雪花已经落下来了！”

    “可是这么晚了，她一个人，一个小女孩儿……”

    “你疯了？”阿七满脸吃惊的看着阿力，“你不觉得她像巫女吗？一个人和鬼魂说话什么的。”

    阿力的目光又在女孩儿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

    雪花就压下来了。

    第二天，阿力起了个大早，这个时候阿七还在酣睡，于是他自己做了早餐自己一个人孤独的吃掉，也是第一次觉得没有阿七陪伴的他，是不完美的阿力。

    想到这儿，阿力又幸福的笑了，他不用担心阿七会离开他，所有人都离开了，唯独阿七不会，阿七永远不会。

    雪下了一整夜，阿力走出家门的时候在厚重的积雪上留下一排长长的脚印。

    今天回家的时候需要清扫一下积雪了。

    他想。

    阿七不喜欢雪，所以有雪的地方一定不会有阿七，今天他只能一直一个人了。

    然而，意外的是，阿力竟然在桥上再次遇见了昨天晚上那个被阿七称作“巫女”的女孩子，此刻她的身边真的有一个人，是一个比她高了半头、和她穿着同样校服的小男孩。

    男孩子正在她身边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有时自顾自的捧腹大笑，这次女孩子却始终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一整张脸，旁若无人数着雪地上的脚印。

    阿力经过她身边时，闻到一股莫名的香气。

    下班以后一定要告诉阿七，她差一点就撞进他怀里了。

    阿力有些沾沾自喜的想。

2.

那个奇怪的女孩子整整一个星期没再出现在桥上，她的消失就像她出现一样突然，阿力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幻想着那个女孩子就站在他面前，大声的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可哈气升腾使得阿力看不清一片静谧之中她的口型，连她的脸都看不清。

身边传来阿七的嘲笑声，“你瞧，我说什么了，你不会再见到她的，你们的缘分和曾在你身边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到此为止了。”

阿力闷着头走在雪地上，假装没听见阿七的争风吃醋，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明明下雪天不喜欢出来的阿七今天居然陪了他一整天。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那个女孩子再也没有出现在阿力的眼前，于是他终于恢复了自己的正常生活，上班，下班，两点一线，直到他打碎了店里最贵的酒，他才发觉，他居然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阿七了。

耳边传来主管的喋喋不休，“你这样的人，我给你一份工作你就该好好感激，你怎么可以不认真？”

阿力想起每次他挨骂时阿七的吐槽，“赔偿的钱又不是从你的腰包里出，你瞎操什么心？”

“阿力，告诉这个臭娘们！她就是个老巫婆！你不会听她指挥的！”

“更年期！死变态！”

“我不干了！”

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等阿力听到耳朵里传来自己咆哮声的尾音时，主管已经扭着包臀短裙之下那个呼之欲出的屁股离开了，她再回来时，手上拿着几百块毛爷爷，狠狠的砸在阿力的头上。

“你做错事还有脾气了？趁早滚蛋！死神经病！死变态！杀人犯！你怎么不去死？”

阿力低着头数了数，嗯，一个月工资两千五，主管给了他五百块钱，刚好扣下了一瓶酒的钱，看来这臭娘们还没气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拿了钱的阿力将工作时穿的小马褂丢在一旁的货架上，在主管瞪得比铜陵还大的眼睛的注视下转身走出了超市，这五百块钱够他和阿七吃一顿好的了，反正还有体恤金，他少吃一点，还养得起阿七。

回家的路上，阿力意外的发现了那个奇怪的女孩子，相比那天晚上与鬼魂交谈时的意气风发，她此刻正蜷缩在大桥那个随时会进入怪兽肚子的角落里，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红得像一只可怜的兔子。

似乎是阿力和积雪做斗争的声音吵醒了她，她抬起头，迅速的瞄了阿力一眼，便垂下了头，这次连哽咽也被憋在了她平坦的胸口。

阿力佯装镇定的从她身前不远处路过，余光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她，阿力的耳朵一向很灵敏，因此，女孩子自以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嘀咕声清晰的穿进他的耳朵里。

“喂，那个人手里是不是有钱？我们要不要向他求助呢？”

“得了吧，谁会帮助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呢，更何况你还这么丑。”

“哦，对了，我很丑。”

阿力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上前诉说她的眼睛有多漂亮，可是想到是自己偷听的别人的话，阿力就忍住了冲动，更何况她似乎很需要帮助的样子，可就阿力而言，他还需要养活自己和阿七，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和钱了。

3

一顿大餐过后，阿七很满足的睡去了，阿力收拾好餐桌，才坐在床脚发呆，这时，门口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阿力站起身子，走到门口，又走了回来。

敲门的人仍旧锲而不舍，几乎吵醒的阿七，阿力才听见阿七慵懒的声音。

“喂，去开门，你想叫她们把邻居也吵醒吗？”

阿力踌躇了一会儿，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门口，猫眼里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她身边站着的，是超市的主管，此刻主管大人四双眼睛正紧紧的盯着猫眼，仿佛能从猫眼里看见正犹豫着到底开不开门的阿力。

“打开吧，这又不是她家，也不是超市，你怕什么。”

阿七不耐烦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去掉了声音里的慵懒，显然是被彻底吵醒了。

门被阿七一把拉开，阿七大笑着看着眼前主管那张臭脸。

“姑母今天怎么有空来了？想我了？”

主管黑着脸躲开阿七和阿力，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儿也跟着进来。

“医生说如果你肯帮忙照顾这个孩子一段时间，你之前的医疗费用就不用再还给他了。”

阿七撇了撇嘴，朝着阿力使眼色，阿力只好转身躲进了衣柜，阿七笑着给主管沏茶送水，他们两人的相处模式一直是这样，遇到需要与人交往的时候，阿力躲起来，阿七来处理。

主管拉着脏兮兮的小女孩坐在被阿力搓的几乎没了外皮的沙发上，她四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阿七的动作，生怕他在茶水里下毒，上次就是因为阿七在茶水里下了泻药，主管整整拉了三天肚子。

“可以的吧？你把工作辞了，现在也没有收入偿还医生的钱了。”

阿七在小女孩身侧站定，小女孩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他却始终微笑着看着姑母，一言不发。

主管到底还是没敢碰那杯飘着零星茶叶的茶水，她坐了一会儿，也听不见阿七的回音，便站起来，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你比原来的阿力好太多的，但作为姑母，我还是希望以后我见到的是原来的阿力。另外，告诉阿力，我不会再帮他找第二份工作了。”

她的话音很轻松，落下这句话，她便踩着高跟鞋离开了这栋房子，留阿七和小女孩站在客厅里大眼瞪小眼。

主管的声音远了，阿力才从衣柜里出来，他满眼惊喜的看着脏兮兮的小女孩，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就在小女孩身前两米处站着，稍稍低下头看她。

“你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面的！”

阿七无视了阿力朝着卧室走去，“恭喜你啊，痴汉阿力，你终于被逼迫着得偿所愿了，不过你最好带她去洗一洗。”

4.

等小女孩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阿力故作深沉的坐在窗台旁的摇椅上，窗外，有一盏孤独的路灯，雪花落下的频率，像极了他第一次看见小女孩时的那一盏。

小女孩踮着脚走近了，阿力才察觉到什么似的转过头，看见小女孩身上穿着的阿七很喜欢的那件粉红色的衬衫——衬衫很长，刚好遮住了小女孩的大腿根。

她白得像一片没有落到地上的雪花，一双大眼睛懵懂的看着阿力，殊不知，她这种可爱的模样引起了阿力某种不可自制的生理反应。

阿力干咳了一声，却没叫小女孩换回自己的衣服，他很喜欢看见小女孩现在干干净净的样子。“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好半天，阿力都没有听见小女孩的回话，他再次转过头，小女孩的双眼正定定的看着窗外，一块大的不像话的雪花正落在地上。

紧接着，来不及阿力阻止，小女孩已经推开窗台的落地门，光着脚丫跑了出去。

阿力追出去，就看见这一幕:一个洁白的天使站在雪地里，她长着嘴，昂着头，借着路灯的光影，雪花正落在她嘴里，她双手耸拉在身体两侧，阿七那件粉色衬衫正堆在雪里。

趁着阿七发现之前，阿力迅速的捡起衬衫，用它将小女孩整个包裹住，小女孩的身子腾空，阿力才发现，这孩子竟然意外的很轻盈。

就像一片没有重量的雪花。

接下来的七天里，阿力和小女孩靠着阿七的爸爸死的时候留下的体恤金度日，阿七却不知去哪儿了，他已经整整五天没有出现在阿力的眼前了。

阿七失踪后，小女孩变得有些奇怪，阿力晚上睡熟的时候，经常看见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正紧紧的盯着他，像是一个永远不会眨眼的洋娃娃，她躺在大床的另一边，不哭也不闹，甚至连呼吸声都小到毫不可查。

直到有一天，阿力破格买了一块猪肉，猪肉上的血丝还没清洗干净，阿力提起刀，准备砍在那块连着筋的骨头上。

小女孩似乎很喜欢阿七的衬衫，虽然在阿力的勒令下之前穿上了内裤，却仍旧穿着那件粉红色的衬衫，衬衫的下摆刚好遮住了白色的蕾丝边，看起来就像她什么都没有穿一样。

看着阿力一刀一刀砍在猪肉身上，小女孩才第一次开了口。

“他们说，你杀了你自己的妈妈。”

阿力手中的刀几乎掉在地上，他尽力压住不平稳的呼吸，却仍旧看起来有些激动。

好久，他才颤抖着声音开口。

“不是我杀的。”

小女孩无所谓的摇了摇头，阿力正将菜刀放在刀架上，又想起什么似的拿了起来。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杀掉她的，是用菜刀一块一块割下了她的肉，还是用绳子勒断了她的脖子，我想对我妈妈这么做，可是小玉说我的力气不够勒断她那粗壮的脖子。”

“你的爸爸也是你杀掉的吗？”

阿力有些错愕的转过头看她，“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只见到你一个人。”

阿力有些生气，他将菜刀嵌在猪肉的骨头上，怒冲冲的走出了厨房。

他才不是一个人呢！他还有阿七陪着呢！这个女孩儿，她睡着阿七的那半边床，穿着阿七的衣服，她有什么资格否认阿七的存在！

他原本以为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原来她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5.

一连几天，阿力重新回归了没有阿七的孤独日子，小女孩仍旧住在阿力的小房子里，除了吃饭的时候，阿力都将她当做一个透明人。

小女孩也很认可自己作为一个透明人的身份，她乖巧听话的缩在房子的角落里，窥探着阿力的一举一动。

阿七不在的时候，阿力喜欢打游戏，他有一台很老旧的游戏机，是阿七的爸爸买给他们的，阿力还记得阿七的爸爸将游戏机递给他的时候那副慈爱的笑脸，转眼间，笑脸染上了鲜血，阿力看见他倒在一片钢筋水泥里，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仿佛有什么不甘愿。

孤独的日子过了好久好久，再次看见阿七，他正和小女孩一起待在床上，不过他们的姿势有些奇怪，小女孩光着身子躺在阿七的身下，粉红色的衬衫被撕碎，扔在光溜溜的地面上。

阿力张开了自己的双眼，正对上小女孩惊恐的脸。

她哭了，很难过，泪水顺着她洁白无瑕的脸滑落在枕头上，被打湿的枕巾就像那天她和那个小男孩一同走在怪兽舌头上时，被烫出窟窿的雪地。

他觉得阿七一定是因为小女孩穿了他的外套，所以他才会生气，可他又不明白阿七为什么会因为这点小事让一个女孩子哭成这样，他有些恼火的从小女孩身上下来，冲着镜子前那个瘦弱的男人咆哮。

“你要做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对她！对我！”

镜子里的阿七有些受伤，他半睁着眼睛看着阿力。

“不是我做的，这些和那些，都是你自己做的，你不要什么事都企图怪在我的身上。”

“除了能陪着你之外，我什么都做不了，你别太过分了。”

“哪些？你是说，我杀了你爸爸，所以你也杀了我妈妈那些吗？”

气氛沉寂了下来，小女孩停止了哭泣，认真的看着镜子前自问自答的阿力。

阿力看着镜子里阿七的口型，他说每一个字的时候都把嘴张得老大，“爸爸是你的，妈妈也是你的，你没有杀掉你爸爸，你妈妈也不是我杀的。”

“是你，亲手把刀子插进她赤裸的身体，也是你，亲手勒死了那个男人。”

阿力看看阿七音尾的怪笑，“你忘了我是什么时候待在你身边的？”

阿力的身子不住的颤抖着，阿七抱着他，他们一起蹲在了镜子前。一直只有阿七愿意陪着他，从爸爸死后，他所拥有的，一直只有阿七。

6

小女孩的裸体让阿力看到了自己的从前。他看到爸爸的灵魂体站在床边，床上，是两道纠缠在一起的人影，那是妈妈和另外一个男人，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他听到阿七的愤怒，他们一起拿起了刀子，狠狠的插在妈妈的身上。那陌生的男人似乎没能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会有这么大的力量，直到他因为被麻绳勒住了脖子，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声。

小女孩走了，是被心理医生接走的，心理医生告诉阿力，他做得已经够多了，小女孩不会再因为她妈妈的不关注而装成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了。

她见识到了真正的精神病患者究竟什么样，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敢靠近黑暗中的怪兽一步，也不敢再擅自离开家，妄想流浪过活了。

阿七再也没有出现在阿力的生活里，阿力重新回了姑母的超市里工作，姑母再也没有对他大喊大叫，因为她知道，阿七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力仍旧孤独着，一如小时候，他独自坐在一片黑暗的牢笼里，等着妈妈告别那个男人回家给他和阿七送饭，盼着爸爸能回家，结束她这种困兽一样的日子。

不过这次，不会再有阿七陪他了。

……

一月份的时候，大雪连天下了五日，阿力的身体被发现在雪堆里——阿七不喜欢雪，但他离开了阿力，所以喜欢雪的阿力，可以永远和雪待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