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心

话说有那么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平平常常，没什么建树，临死了却分外折腾，一口气吊了三天三夜，心里老想着邻居还欠了他三块钱的馄饨钱，自己这一去怕是收不回的了，怎么想也不甘心，眼望着儿子，喉咙里“丝丝”儿，想说什么又出不了声。可怜那孝子，不知老爸心思，床头苦守着不眠不休，双目熬成了火眼金睛。直至邻居送来满满一篮子新上市的甜橙探望，算算价钱，早超出三块钱，那人才悠悠咽下气，魂灵儿飘飘然出窍。

那魂灵儿初得自由，忽见天大地大，浩浩汤汤，白茫茫一片，恍然若失，不辨方向，只随着八面的风四处飘荡。游历了半日，竟不觉来至一座雄伟森严宝殿。只见堂上端坐一黑面神君，一把胡须竟比女人的头发还要浓密幽深，不怒自威，好不神气！只听那神君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

“哆！大胆狂徒，敢闯我阎罗宝殿！”

原来是阎王爷。那魂灵儿早听得阎罗王铁面无私，又闻得十八层地狱极其惨烈，早吓出一身冷汗，急忙报出自家名姓，请求阎王从轻发落。阎王爷笑道：

“此言差矣！我所司鬼魂，俱是由黑白无常拘了来，形容枯槁，行将入木，又黑又臭，来受那刀割火炙之苦。汝无色无臭，洁若白璧，非我所辖。”

语毕，长袍一挥，袖底生风，将那魂灵卷挟出来不知好几里地。那魂灵连滚带爬，好容易倚着一棵大树立住脚。细想也是，自己生前未干过半点坏事，因果报业自然轮不到，想自己这等好人，本就该进西方极乐享福……只是这路该是怎么个走法？也不见有个引渡之人？那魂灵嘴里这么嘀咕，心下已有了主意，趁着一阵西风，只一味往西方飘。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远处殿堂巍峨，仙雾缭绕，佛乐声声，心中大喜，想这便是传说中的西方极乐世界了。正要入门，却被守门的佛陀一把拦住：“凡夫俗子！敢扰我佛门清静！”那魂灵经过这些时日的历练，有了些智慧，也不惧怕，笑曰：“非也非也，我是来报到的。”佛陀不以为然：“登我西方极乐，必有引渡之人，尔孤魂野鬼，还不速速离去！”那魂灵哪里肯依，反复纠缠。

恰巧这日佛祖开坛讲经，听得殿外喧哗，不堪其扰，便着使者问个究竟。待问明原委，佛祖稍事沉吟，拈花微笑。使者心领神会，引那魂灵至殿前。佛祖慈悲为怀，轻启妙音：

“我西方乐土，众生所向。然芸芸众生，苟苟萦萦，贪嗔痴，爱恶欲，难窥其真义。吾曾以身教化，然痼疾难医，虽所随者众，然大德大义者鲜矣。若以此为标准，则我西方乐土堪比西北沙漠，生灵罕至。故我佛门广开方便之门，择众生之善者，登我乐土。非降低准则，背弃宗义，实则善为德之本、义之源，善心，德之本初，若加以引导，勤作修行，立地成佛也未可知。”

那魂灵听到精妙，喜不胜收，忽见佛祖面带慈笑，只觉一股轻风，将其卷挟至佛祖巨掌之中，如一粒青豆滚落大锅。佛祖继续开言：

“汝等细看。凡善者之魂灵，洁白轻柔，顶部俱有五彩华光，光彩愈甚积善愈多。此魂灵虽白却不清，混浊模糊，可见此人生前诸事无原则，如一团软泥，任人捏揉；周身上下，黯淡无光，可见生前并未积善……”

“佛祖此言主观臆断，并非实事求是，”那魂灵不服，“想我生前捐款无数，虽薪金微薄，然仍能克己行善。古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我所做之事，虽微不足道，但若以收支比例算来，竟比那些大明星大财团还慷慨！”

佛祖含笑颔首：“不错！汝确有捐赠。但汝之所为，莫不是长官勒令汝不得已而为之，非汝之本意。善行乃善心之外相，心为本相。发乎心而付诸行。无心之为，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终是海市蜃楼。”

座下有弟子曰：“此人甚怪哉！既无半点善心，又无丝毫恶行，倒是身家清白。似这等无恶无善、无为无治、无偏无倚之辈，该如何发配？“

正说着，忽见东方华光四射，云蒸霞蔚，似哈雷彗星横扫而来。佛祖笑曰：“今有大善者归来，佛门之幸！”掐指一算，道：“咦？好生奇怪！”反复几次，长吁一口气：“竟如此巧了！”门徒面面相觑，佛祖展开巨掌，将那魂灵示于众门徒：“此善者前世本是一恶狼，食人无数。因果报业，毙于枪下，本该在畜生道继续轮回，做牛做马，任人宰割。哪知它投生之时，恰逢此人降生，三魂六魄未定，不防被这恶狼一口吞掉一魄。这一魄赶巧儿便是这人修了几世的善心。故此人无恶无善，一团模糊。而这狼自吃了这善心，便有了灵性，投生到钟鸣鼎食之家，一生行善，散尽家财，善名远播，美德传世。”

话说间，那善者已至座下。只见他形容俊美，神采飞扬，真个如天神下凡，好不光彩！听得佛祖真言，那人大吃一惊：

“怪不得我一生憋屈，原来却有这么一段原故！今日若非佛祖醍醐灌顶，我等凡夫俗子怎生参详？难怪我一生，良辰美景不解风情，锦衣玉食不知其美，人笑我痴不以为耻，千金散尽言笑晏晏，奔波劳碌为他人做嫁衣裳，一应傻事做尽，总是情难自禁。每每细想，百思不解。体内总有两股气流，冲奔对抗，似两队人马，各有主帅，冲锋陷阵，杀个你死我活。原来竟是这一缕善心作祟。这世上的事，真个尘归尘，土归土，非我所有，切莫强求。求佛祖大发慈悲，略施妙手，将这善心物归原主，我仍做我的牲畜，也免了这煎熬抉择之苦”

一言既出，惊起千层浪。从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哪有人自甘堕落，好好的极乐世界不要，偏要为牛为马，任人宰割？此事若是传出去，西方极乐世界颜面何在？如今竞争激烈，与天堂方面针锋相对，抢占份额已略显劣势——本来嘛，天堂吃香的喝辣的，生活水准高，佛门清贫，一味吃素，瓜果蔬菜，纤体美容倒可，见天吃毕竟寡淡。

佛祖心中恼怒，想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众生只求一己畅快，哪顾他人死活，且如今自然科学发达，倡导万物生而平等，并无高低贵贱之分，硬将牲畜划到低等物种行列，已非高明作法。唉，佛门经营惨淡！想及此，佛祖不禁替万物悲戚。这善心吃了便吃了，早生发到骨血里了，哪有还出来的道理？踌躇半晌，佛祖有了分断：“一报还一报，你既欠了他便还于他，投生去吧！”佛祖巨擘一挥，两个魂灵如两粒星子，飞至东方天际消隐不见了。“那无恶无善者，本该堕入畜生道，如今改投人道，乃是个瞎子，以为小惩。那恶狼来世投生个导盲犬，终身服侍左右，寸步不离，也算了了他心愿。二者相依为命，或能通灵，共用善心，培育新的善心，岂不善哉？”

众门徒点头称极是。佛祖于是作一偈：

花非花，雾非雾，

贪嗔痴，莫相顾。

三生石上同饮水，

何必苦究问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