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落城的夏天总是充溢着荨麻草的气息,如同清晨醒来前一刻清澈的梦,从晶莹透亮的玻璃瓶中喷洒而出,通过嗅觉刺破人的神经。
小桑几乎半月没有出门,在家照顾瘫痪的家婆和疯癫的舅妈。
因为常年睡在床上,她的腿开始萎缩,肌肉消退,两双腿如同干枯的小树。闷热。她枯槁的双脚如冬天的树枝般裸露着。只有左手尚还灵活,不停地用手绢擦掉嘴角流出的口水。
舅舅出门揽活,只有晚上才能回家,把做好的饭和水放在床边。家婆饿了,便用勺子吃冷掉的饭菜。渴了,便喝冷掉的水。两年了,她睡在床上两年。没有人和她说话,不知道她的心中在想什么,如何度过这漫长的时日。她的语言功能渐次衰退,说话时含糊不清,口水直流。她哭了,她看到她老去的瘫痪的扭曲的脸,哭得泪流满面。
舅妈瘫在堂屋的角落里,抱着一只白色搪瓷碗不停地敲打。小桑做好饭,端去给她。舅妈太久没有洗过的头发油腻而杂乱,遮住了她浮肿的脸庞。她把饭放在她跟前,让她吃。她狠狠抓住她的衣袖,双眼呆滞,牙齿还半咬着:“我不吃这个,你还有枣泥饼干么?”
小桑每每听到“枣泥饼干”这四个字,就身体发怵,心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叮咬的疼。她想挣脱她狠抓的双手,她却扑身而来,死死咬住她的胳膊。小桑不敢叫唤,没人能够帮助她,她越是叫唤她便咬得越是厉害。直到她发作完毕,泄掉满心糊里糊涂的怨愤,才慢慢松开嘴。
她看到胳膊上突兀而狰狞的齿印,渗着呜咽的红色泪珠,心中生发出狠狠的决心。我会离开的。挣脱恶魔的双爪。开始新的生活。
她一直在挣扎,在出逃,终于,在她历经十二年的努力过后,褪去了雏鸟的绒毛,即将飞向远方。她在过去的十年里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缝补这个残缺的家。可这毕竟不是她的家啊。
她还是打算去见他,如果注定没有未来,那也应该有一个完整的道别。
经受狂风暴雨席卷的上怡苑,凋敝的洋槐花谢落了一地。几只诡异的流浪猫跃到围墙上,眼神犀利地观望四周,发出凄厉的叫声。
这如同荒原般寂寥的上怡苑,仿佛在一声惊天巨雷后遁入空寂的状态,或是渺小的一叶扁舟沉浸大海,慢慢的慢慢的,无声无息,无人所知。
青河已经离去数月,不知所踪。她满心失望地伫立在这棵残败的洋槐树下,倏忽间一道刺目的白光迅速推进,她双眼微张,突然感到胸口被巨石堵塞,呼吸急促而困难。
在学校收发室领取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小桑并未有异常的兴奋,多年一丝不苟的付出终会让她得到回报,考上南大早已在运筹帷幄之中。
老师们组织同学参加最后的聚会,当然只有考上大学的学生愿意参加,落榜的学生大抵是在某个无人的角落暗自哭泣或是为前途焦灼难奈。小桑向来不合群,自然觉得没有必要参加这样的聚会,大家不过是相识一场,然后各自散开。如同寂静的湖面被坠入的石块激荡起的涟漪,重新聚拢或许也不再是曾经的湖面了。
5
青河出现的时候,是一个骤雨初歇的傍晚。他的白色衬衣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轮廓分明的脸上长出了苍老的胡渣。他的双眼在历经世事翻云覆雨后变成两口深幽而古老的井,如黑洞般藏匿了星的光芒和背负的秘密。但这一次,那满脸的胡渣出卖了他那颗惯于隐忍的心。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白色陶瓷瓮,手中拽着皱巴巴的全家福。全家福上这个美丽而优雅的渔家女子,现在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永远长眠。
他已成为真正的孤儿,多年的寻找在他亲眼看到她被推进火房时得以终结。她曾经的决绝背弃好像生长在他心房里的毒瘤,伴随着他身体的成长逐渐长大,根深蒂固。如今将毒瘤迅速切除,病灶被迫根祛,却使鲜血喷涌而出痛不欲生。
她在他周岁过后便已决心离开这个荒凉了她青春年华的小渔庄。
她本不是禀性凉薄的女子。她的父亲是一位军人,战功赫赫,家境优越。母亲原是官宦人家的女子,知书达理,学识渊博。优良的家庭环境,让她在书香的熏陶中成长出卓越的气质。她的美不同于塑像的质地,而是由内而外优雅的美。
五十年代末期,一场政治的波谲云诡,将她的父母打入右派。过后的十年,她都在不断地颠沛流离,历经贫困、饥荒、瘟疫。最终在这个与世无争的渔庄停下了奔波的脚步。她遇到的这个男子,憨厚朴实,除了捕鱼,他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她从来没有想过拥有爱情,彼时的她只需片刻的安稳。她与他的结合正好满足她身心皆惫后的需求。
两年后生下一个男孩。她说她的家乡没有大海,只有一条壮阔的青色的河流。她给他取名青河,希望他能像故乡的河流一般欲流于远。
她把拾得的贝壳串成风铃,挂在窗户上,海风拂过,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每天的生活单调得可以串成一条平直的线。晒鱼,做饭,等待出海的丈夫归来。
丈夫未归的夜晚,她时常趴在窗户上,望着远处时而汹涌澎湃时而波澜不惊的大海,听着叮叮当当的风铃声,陷入无限沉思。
三年的沉淀,她的欲望突破安和而贫瘠的土壤,萌生出茁壮坚挺的小苗。她要离开。她不甘于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寥寥度过平庸的一生。这个静谧的村庄如同保护着她虚弱身躯的蛹,而她是躺在蛹里修生养息的飞蝶。总有一日,她将破蛹而出,飞过蓝天白云。
那是阳光明媚的一天,丈夫打鱼归来,收获满满。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整洁的衣物,给丈夫和孩子换上。丈夫抱着青河,她挽着丈夫,三人到镇上拍下了弥足珍贵的全家福。这是蓄谋已久的决定,总得给襁褓中的孩子一个交待。
她乘渡轮几经辗转,只身来到上海。形貌昳丽气质出众的她很快虏获了众多男子的心。对于过往只字不提,许多上流社会的男子对这个从天而降的神秘女子倾慕不已。她在上海逡巡一年后认识了杨子民。也是这个男人,将她带到了广阔并且花团锦簇的世界。
杨子民在上海的事业一直处于稳健发展中,很快,他为她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两年后,生下了七年。是的。她成为了七年的母亲,她甚至把全部的爱都给予了七年。
她时常在夜晚梦见青河已长大成人,独自泛着小舟在巨浪滔天的大海中踽踽前行。凶猛的海浪拍打着海岸发出啪啪巨响。他被狂风巨浪吞噬,渐渐消失了身影。她却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他。直到他们一家迁徙美国,她都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僻静的海边渔庄。
6
七年梦见自己站在空旷的舞台上,台下空无一人。她穿白色芭蕾裙。音乐奏响,是SWAN LAKE。她随之起舞,节奏越来越快无法停下。突然间,她的身体如玻璃般破裂,分明能听见嗞嗞碎裂的声响。她感到浑身僵硬,想拼命呐喊,声带干裂,声音堵在僵硬的喉咙无法发出。
醒来时是凌晨四点,美国华盛顿时间还停留在昨天下午。
青河终究在乔生的口中得到了母亲的消息。他用手中所有的股权作为交换的筹码。他要见她。这是他存在于这个世界唯一的依托。办理好手续,奔赴美国。
青河的到来,将整个事件演绎到白热化。杨子民在七年出世几年后,便得知青河的存在。
他与她之间的感情就此淡化。争吵、冷战、漠视。她甚至以死威胁,也换不回他半分动容。他一直认为,一个能够狠心抛弃丈夫和年幼孩子的女人是多么绝情可怕。他爱的她,绝不能是一个贪恋荣华无情无义之人。家庭时常处于暴虐的战争或是漠然的冷战之中。他决心把七年送回落城,他不忍心孩子在一个争吵不断冰冷如霜的家庭中长大。
他敲门,是一个穿着整洁举止绅士的中年男人开门。他看到他俊俏的轮廓分明的与她如出一辙的面孔,他知道他终究来了。青河没有见到母亲。他见到她的时候,她已安宁地躺在太平间里,他不敢去揭开覆盖的白纱。
杨子民喝了大量的酒,与她再次发生争执。她端着煎好的五成熟牛排,盘子摔碎在地。他失心疯一般抓住她的头发,用叉子叉进她的喉咙,一击致命。她的表情痛苦而狰狞,来不及说一句话。
7
仿佛一座大山的坍塌,洪水接踵而来。七年失去强大的支撑而被卷入猛兽般的洪流之中。母亲惨死,父亲入狱终身监禁。她引以为豪的富足和谐的家庭,就像被一张薄薄的纸片包裹,最后被匕首戳破,露出滑稽而悲壮的真相。
她砸烂了大理石般质地的钢琴,撕碎了一堆堆国外寄来的昂贵的衣服,连同梳妆台上摆满的进口化妆品也摔烂一地。她又开始吸食大麻,只有在神经麻痹状态下,她空洞沉痛的心才能得已拯救。
青河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到故乡,她属于大海,这才是她最广阔的世界。他把母亲的骨灰撒向大海,呆坐在涨潮的海滩上,任由身体被咸涩的海水打湿。他早就知道七年的存在,他一边憎恨她夺去了他所有的母爱,一边又小心翼翼保护着她。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情感如同另一种毒瘾,反反复复摧残着他即将坍塌的意志。他眷恋于血缘的热度,将她留在酒吧驻唱。他害怕乔生一行人的报复,在寒风萧瑟的夜晚送她回家。他唯独没有告诉她,他甚至想永远隐瞒。直到事情败露,一发不可收拾。
而此时的她,觉得自己就像路边破烂的玻璃窗,任由行人向她狠狠地扔石头。她就这样飘飘然活着,自生自灭,自欺欺人。
她撕碎了喉咙向小桑哭诉:“我,最亲爱最亲爱的爸爸,杀死了我最亲爱最亲爱的妈妈。我的妈妈死了。小桑,我妈妈死了。”她的泪水如泉涌一般从红肿的双眼流出,流过一点化妆也无的洁净的脸,滚烫的滴落在小桑的肩膀上。
“还有我,我们都在。”失去至亲的疼痛小桑再熟悉不过,但她从来不表露不倾诉,咬着牙煎熬前行。她挺过来了,但她无法学会安慰别人。
这个如皓月般皎洁明亮的天使,如今真真切切地躺在她的怀里。是的,命运之神的手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不再是天使,她成为真正的凡人,最终逃不过厄运的雷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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