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第八章 海的尽头（4）

12

年华易逝。转眼又到了落城张灯结彩的时节。万家灯火，灿若繁星。

这年的落城异常寒冷。河道上漂浮着一层薄冰，自来水管被冻得胀裂。人们纷纷躲进厚实的棉袄里，头被帽子和围巾遮盖，只露出两只空洞洞的眼睛。

离开落城的半年，她每周都给七年和青河写信。七年不爱写信，每次收到小桑的信件，都会在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小桑每次听到楼下的宿管阿姨叫她，她就飞奔着跑下楼去。同一寝室的舍友们常常误以为是她异地的男友，她也不解释，露出甜蜜幸福的笑容。但青河从来没有回过他，或许是他没有收到，又或许，他们真的就这样散了。

寒假到来，小桑收拾好行李正准备去买火车票，哪知顾北凡早就去排队买好了。

两人同一车厢，一起回家。他曾经多次幻想，陪着她乘坐绿皮火车去旅行，看尽千山万水，大海星辰。如今也算实现半个愿望了。火车夜间行驶，她就睡在他对面的中铺，还能听见她均匀平稳的呼吸。

清晨抵达落城。灰蒙蒙的天空中飘着细而稠密的雪花。南方的雪总是这样，细小，沾黏，潮湿的寒气能透过厚厚的棉袄浸入骨头。

小桑回到家。她给家婆买了手套和毛裤。她已说不清楚话。她看到她回来，斜着嘴，“呜呜哇哇”说了一通，口水顺着歪斜的嘴直直流下。她把毛裤给她换上，说到:“放假了，我回来看看你。”

傍晚，她再次来到上怡苑。他打开院子大门，她就站在那棵凋敝的洋槐树下。他看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却又多了几分无奈和凛冽。

“来了。就进来吧。”他那如雕刻般的脸显得异常干净，双眼有了神采，看起来状态还不错。

她进门。房子看起来像是新装修过。雪白的墙，崭新的钴蓝色落地窗帘。客厅的一面墙被凿开，新砌了壁炉。火焰熊熊燃烧。他看上去很怕冷，穿一件麻灰羽绒服，戴深灰色贝雷帽，在室内还裹着一条厚重的黑色羊毛围巾。

“信，你收到了吧。”她问得有些吞吞吐吐，显得神色慌乱。

他倒是泰然自若:“收到了。一周一封，挺多的。”

“那你怎么······”小桑本想说怎么不回她信，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算了，就这样吧。

她坐了一会儿准备离开，他也不留她。

小桑离开后，顾北凡也来了上怡苑。他找他，无非就是表露他愿意守护她的决心。青河心里是非常感激和欣慰的。顾北凡，确实是值得托付的人。如此，他也安心了。

13

七年的生活越发纸醉金迷。成年后的世界，喧嚣与岑寂相融交错。声色犬马，醉生梦死。她不是没有想过好好活着，但内里已经开始溃烂，表面的完好也都是暂时的。她开始长时间失眠。晚上驻唱，凌晨回家依旧睡不着。抽很多烟，吃安定丸。却仍然无济于事。没有人可以倾诉。她也不见青河，在酒吧总是避着他。

暴风雪来临的前夕寂静极了。小桑在酒吧门口等七年。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了。天太冷，仿佛哈一口气都会凝结成冰。

呼啸的西北风卷着地上枯萎的梧桐叶子窸窸窣窣作响。她拖沓着身体走出来，看上去异常疲倦。

这一夜，她们像小时候一样睡在同一张床上。吃零食，嬉闹。话还没说完，她仿佛就睡着了。七年太疲倦。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安稳地沉睡。她看着她紧闭的眼，浓密的睫毛，瓷器般的脸。

暴风雪席卷了整个落城。翌日醒来，推开窗户，茫茫大雪铺天盖地。从小桑来到落城，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雪。望城山皑皑一片。雪白的屋顶，雪白的公路，雪白的白杨林。

小桑穿上衣服，把厚重而长的麻花辫放到衣帽里，帽子反过来盖着头。七年又给她围上围巾。这条正红色围巾，还是当年小桑给她织的。围在她的脖子上，显得脸益发的白。

她在家中呆了一天。坐在门口看雪白而静谧的松林山。顾北凡来了。她从他的口中已知他去见过青河。他还是那些话，他喜欢她，希望能照顾她。

小桑因为顾北凡改志愿的事本就耿耿于怀。她并不希望是因为自己耽误了他的一生。他本就是天之骄子般的存在，如今却因她违背众人的期望，心中总是不安。

而在她的心里，早已成长了两个人的地老天荒，再也挤不进第三个人了。她再次拒绝了他。

顾北凡的心，或许就如这冰天雪地一般。他失落得任由雪花飘到他的头上，肩上，像雪人般在大雪中匆匆离去。

暴雪之中如幽魂般飘荡，也不知走了多久。

14

七年在酒吧遇到青河。她与青河发生争执。乔生装模作样过来解围。她竟然给足乔生面子，话里满是虚伪的巴结。

青河只好识趣离开。

乔生却带着烧伤男一行人围堵七年。那面目狰狞得令人恶心的烧伤男子企图用淫逸的双手去摸七年的胸。她条件反射般一脚狠踢烧伤男的下身，啐了一口水在他的脸上。男子顿怒，想动手打她，乔生却斜着脸向他使了个眼神，烧伤男才收敛了他的手。

夜已黑。顾北凡失魂落魄地走在被白雪覆盖的青石道上。身上披着雪。挂在屋檐上的绛色灯笼发出昏黄微弱的光，把他的身影照在雪地上拉得好长。

他突然听见巷子里有鬼鬼祟祟的声音。一听就是几个流氓男子戏谑的话。寒峭的冬风刺痛了他的耳膜，令他仿佛生出幻觉。但他分明听见几声尖叫，声音如此熟悉。

他顺着刺耳的叫声找过去。就在这古老的牌坊下，四个身形猥琐的男子正围堵一个女孩。是七年，这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他们正动手去拔掉她的衣服。他想呵斥吓走他们，却看到石墩后还有一人，灯光过于昏黄浑浊。他定睛一看，乔生，那人看上去像是乔生。那些如野兽般粗暴的男人，像是被关闭许久的饿狼，见到七年早已垂涎三尺，疯狂地向她扑去。

他想帮她。但他脑中反反复复出现自己被扒光衣服的情形。阴影挥之不断。他终究是怯懦的，恐惧令他退缩。当他想上前而去，双脚却像是被镣铐锁在地上，令他一步也不能动弹。他紧张得不能呼吸。仿佛全世界都已沉睡，四下一人也无。

“要救她！要救她！要救她！”他早已慌乱得不知所措。歇斯底里踉踉跄跄地在雪中往回跑。路太滑，他摔倒了好几次，又迅速爬起来。跑到酒吧去找青河，青河不在。他去电话亭给他打电话，无人接听。他想打车去他家，雪太大，街道上一辆车也没有。

他跑到他家时，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顺了好一会儿，才喘着气说道:“快去救她！救七年——她被——欺负——在——在北门巷子里。”

青河话还没听完，拔腿便去开车。雪地太滑，几个急转弯差点失控翻车。他已顾不了那么多，极速向北门开去。大冷的天，他的额头上却出现细细密密的汗珠。双眼紧张地注视前方，因为异常担忧和焦躁，嘴唇显得干裂乌紫。

当他们到达北门老巷子时，她就像一只被蹂躏至尽伤残的野猫一般，奄奄一息地躺在雪地里。头发如海藻般杂乱。妆花了，黑色的眼线顺着泪水流到脸颊上。衣服被撕破，在雪地里裸露着下体。身上全是被殴打的伤痕。

五个肮脏的男人。这一夜，她经历了什么，他不敢去想。

仿佛千万只锈迹斑斑的匕首刺进他的动脉，血液流尽般的无望。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是他与乔生的争端害了她。他陷入无限自责。尽管他心中藏匿着太多模糊的爱与恨，但她毕竟是他血浓于水的妹妹。

他脱下大衣，给她包裹着身体。

顾北凡早已被当前的惨状吓得目瞪口呆。他一直想让自己不再怯懦，不再恐惧。但他真的做不到。他真是恨自己懦弱无能。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这场南方的雪，真的是大得旷古绝今。

压在他们的心头，令人窒息。

15

她被送到医院，高烧不断。一刻也没有醒来。

小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依旧绝望地沉睡着，仿佛是希望就这样睡过去了，再也不要醒来。

她守在她身旁两天两夜。终于，她才缓缓睁开颤抖的眼。她一直用棉签沾水给她擦拭干裂的嘴唇，但她的唇还是裂得出血。

小桑早已难过得哭肿了双眼。她看她醒来，却再也不敢露出异样。

可七年竟然笑了，这诡异的笑容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傻小桑，好小桑。我饿了。想喝粥。”

她听到她想喝粥，连忙奔出去叫青河。

此刻顾北凡来了。她见到他的那一刻，真想把所有的怨怼都一泄而出。

“顾北凡你个孬种！你还来！你都看到了，为什么不去救她？为什么？小时候是这样现在还这样你他妈的到底长的什么心你他妈的就是怂怂得无可救药！”她恨得对他破口大骂拳打脚踢。

他的脸满是惭愧的神情，就这样任由她撕骂拳打，也不说话。他心中早已万分懊悔，如果他有足够的勇气，如果他不够怂，如果他在第一时间去救她。但是已经没有如果，残局已定。

青河在一旁看着七年，顾北凡始终不说话。小桑出去买粥。他看着她越发生疼。她也不说话，她的绝望倒映在他汪洋的眼中。

终于，他无法再忍。

他的双眼充溢着愤怒与仇恨。他噎住气，在七年耳边小声说到:“乖，等我回来。”说完便抽身离开。

“林青河，你要去哪里？”顾北凡早就嗅到一浪接一浪的怒气。

“你好生在这呆着，替我看着七年。”青河匆匆离开。

小桑提着粥进来，发现青河不在。立刻产生不好预感。他一定是去了乔生那里。不能让他们硬碰硬。她把粥放下，也去了乔生的赌场。顾北凡再也呆不住，紧紧跟着小桑出去。

果然不出所料，她到赌场的时候，青河正和乔生抱在地上厮打，旁边围满了看客。突然间，一个面目狰狞的男子冲过来，她分明看得清他手中的匕首，直挺挺地伸向青河。小桑想都没有想，立马朝青河扑过去。世界仿佛瞬间宁静，她感到身体好重，好重。鲜血流过她的裤管，地上开出了一片片蔷薇般绚丽的花朵。

“顾，北凡——”

他无力地趴在她的身体上，双手还紧紧抱着她。

众人看到闹出人命，纷纷作乱而逃。

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这样死死护着她。血流不止。

就像所有的电影一般，警察永远是最后出场的。

顾北凡被送进医院。他的母亲闻讯赶来，早已哭得不成人样。

命运就是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她随着救护车一同前往医院，医院的外围却拉上了一圈警戒线。

她听说有人跳楼了。她的心脏一震，几乎瞬间就要停止跳动。

洁白的雪地上，大片大片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时间好像回到八年前的那个秋天，爸爸躺在大火焚烧的铁轨上，她想唤他，却怎么也听不到自己嘶哑生硬的声音。

七年。她就这样寂寂地躺在雪地里。满地的鲜血如烈火燃烧一般，不止不熄。

在这个兵连祸结的季节里，血液被冻结停止流动。她的心也就此冻结了。岁月延绵，战争不歇。大雪仿佛下了一个世纪，世间万物都变得冰冷残酷。

命运之神，真是一点恻隐之心也没有。

她在微笑着远去。是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穿白色长袖蕾丝裙，齐眉刘海，长长的黑发辫子挽成髻，用白色蕾丝花簪扣。浓密的睫毛下扑朔着一汪明亮的大眼睛。她的身影渐次模糊。模糊得再也看不清。

16

她再次回到那条夺取她父亲性命的铁轨。她要质问它们，为什么这样残忍，为什么，爱她的人都要离去。她就在铁轨上奔跑着。雪还未完全融化。寒风刺骨。跑了好久好久，穿过黑暗幽深的隧道，穿过无声无息寂静的山岭。

又是一个春天。

春寒料峭。望城山上的玉兰却开了。她像往年一样爬上这山头，凝望着远处雾霭氤氲的古湖。

天空中有风筝在翱翔。

她说：“你看它自由吗？你喜欢自由吗？”

“小桑，自由都是有牵绊的。如果风筝断了线，它便自由了。”

“可是，它再也回不来了。”

她真的自由了。她再也回不来了。

小桑回过神，漫步着不知不觉来到山上的庙前。她取出埋在石头下的玻璃瓶。

双手颤抖地打开七年的心愿纸条:小桑，我最亲爱的朋友，愿你一生安好。

此刻，她早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有大风刮过，硕大的玉兰花瓣纷纷掉落。亦如她淌下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