龅牙妹是初中时候坐在我前排的女孩。除了牙齿有点点龅外，她其实是一个大眼睛的可爱女孩。但是她没什么朋友，班里大多数同学都排斥她，孤立她。
记不清这种排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何而起。在新生军训时我还不认识她，第一次听说她就是从其他女生口中听说的关于她的坏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说她又土又自以为是，穿着最普通的白球鞋还自己为很时髦自我感觉不要太好什么什么的。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们，在人际交往上比较喜欢站队。龅牙妹本身成绩不太行，虽然不是行为不端的太妹，也并不招老师喜欢。班里讨厌她的那些女生又是比较犀利和强势的那种，在她们的渲染下，大多数同学都不喜欢龅牙妹。她经常成为群嘲对象。
龅牙妹落得如此地位其实肉眼也是看得出原因的。她的很多行为，在当时的同龄人看来，确实比较“作”。
军训的时候，大家不想晒太阳不想太累，就会集体心领神会地跟教官讨价还价，撒娇耍赖，能偷懒就偷懒，不想练那么多。只有她，目不斜视地把正步踢得很高，仿佛觉得自己真的是军人，尽管走起来同手同脚，目光依旧坚定。于是，旁边各种白眼就翻了起来，冷嘲热讽四起。她就跟听不见看不见一样。不喜欢她的人更不喜欢她了。
做广播体操的时候，大家都用最小幅度的动作应付着，除了舞台上领操的同学，基本上全校都这样。只有龅牙妹，每一个动作都及其标准和用力。广播操有的动作如果做到位了，是显得很傻的，你懂的。尤其在所有人都只是随便动动的时候，龅牙妹在人群里显得特别扎眼，特别想让人翻白眼。周围总会有人像看笑话似的看着她：“装什么呀，以为自己是健美操冠军啊。”
那个年纪的男生女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断地抽高和越来越明显的发育迹象，让很多人都有意无意地稍微有些驼背。而龅牙妹，从来都是直挺挺的，走起路来马尾在脑后摆动幅度很大。这又被不喜欢她的人总结为：骚。
音乐课时，老师在讲经典音乐剧目，她会抢着回答问题，尽管看得出她懂的真的不多。播放交响乐时，大多数同学要么百无聊赖地转笔翻书，要么小声交头接耳，学霸们则偷偷背单词，最多就是老老实实听。而龅牙妹，闭着眼睛，拿着一支笔旁若无人地在空中比划着，好像把自己当成了指挥乐师，自己在那陶醉，然而那支笔真的只是在胡乱比划，那路线并不符合任何拍子。自诩对人不带偏见的我看到这一幕，也是忍不住白眼翻到了后脑勺。
有段时间，我对她印象也不怎么好。多年后，渐渐成熟的我回忆起来，其实那时候的龅牙妹只是比较敢做自己，敢做大家不喜欢但自己喜欢的自己而已。也因为这样，初中三年她的日子并不好过，没少被奚落和捉弄。
一次调换位置，龅牙妹被调到了我的前排。那时候我们在自习课或者晚自习的时候流行纸条聊天。因为老师比较严格，不允许自习的时候教室里有任何说话的声音，所以我们在需要交流的时候都传纸条。渐渐地，前后左右的同学都开始用纸条聊天。有一次龅牙妹用纸条跟我借了一支笔，然后我们就聊了起来。我也就是用纸条才会跟她聊天，平时在班里也刻意跟她保持距离，毕竟班里的主流都是疏远她，我怕跟她走得太近会受牵连。曾经有同学在龅牙妹被捉弄的时候出手阻拦了一下，结果那个同学也被骂，说他喜欢龅牙妹吧。后来也就没人敢帮她了。
我和龅牙妹成了近距离的“笔友”。我知道了她父母离异，妈妈常年在国外打工，她已经两三年没见到妈妈了。她住在姨妈家，那里对她来说就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并没有太多人情味。姨妈姨夫对她的管教是比较传统的那种，有次她贪玩回家晚了还被打。她并不能像我们这样，可以花钱报课外辅导班，或者用零花钱买自己喜欢的磁带唱片和小玩意儿。她和我一样喜欢看小说，喜欢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最近也在追哈利波特系列……
我们在聊到我们喜欢的书时，经常会很兴奋很开心，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有共同想法的老朋友。但当着其他同学的面，我不会跟她说太多话，有人找茬和她吵架什么的，我也是置身事外。那个时候拉帮结派的情况很普遍，我不敢站在大多数人的对立面，让自己陷入麻烦。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人多时她也不会和我走太近，从来不在别人刁难她时向我求助，也从来不会怪我不帮她讲话，转头还是会开心地和我分享她的生活和最近看的新书。我觉得自己很怂，但不敢改变，不想在学习任务那么重的时候要匀出精力来处理人际交往，所以继续怂着。等我考上了最好的高中，就能远离那些我不喜欢的风气了。
当时我们学校要求每天都穿校服，所以每个人都有不止一套校服。正版的校服比较贵，有的同学会买盗版的校服，龅牙妹就经常穿盗版的校服。校服是浅色的衬衣，盗版的质量不那么好，特别透明。夏天时，龅牙妹的校服透到从后面看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她穿的是大红色的内衣，中年妇女穿的那种。班里那几个犀利的女同学经常拿此大做文章，跟在她身后窃窃私语，搞得全班都知道她穿又土又丑的大红内衣。我想那一定是她那很凶的姨妈帮她买的，她并没有什么选择。一次课间，某个同学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很丑的人，穿着大红的内衣，一看就知道是在讽刺龅牙妹。龅牙妹跟她们理论，她们说，我们又没写你的名字，你怎么知道画的是你啊？龅牙妹要上去擦，被她们拦着。我当时其实挺气愤的，这真的是欺负人了，我很想帮龅牙妹擦掉那个画像，但是，怂还是打败了正义感。
某天的最后一堂课刚下课，同学们都在收拾书包准备走人。值日的龅牙妹正在擦黑板。一个女生发现龅牙妹的月经渗出了裤子。我们的校服裤子也是浅色的，那一小片红色的印子特别明显。女生到处传话叫大家看龅牙妹的裤子，还告诉了男生，就是不告诉不知情的龅牙妹。当时是我们班的“班花”叫我看的，一边说一边捂着嘴笑，期待我也一起笑然后继续把这话传开。我突然发现，平日里“班花”可爱的笑容变得不那么好看了。我又是推又是拉地把平时跟我比较要好的那些同学带出教室：“行了行了，走吧走吧，一会儿出校门的人多了又半天出不去了。”
我和龅牙妹走得最近的是学校举办篮球赛的那阵子。每天放学后晚自习前，班里的同学全都跑到操场上，要么为自己班的球队加油，要么看隔壁班的帅哥打球。我那时刚收到过学校里一个小混混的情书，经常会在校园里看到那几个小混混对我吹口哨，被吓得不轻，所以不敢在操场上或者大家比较常去的地方瞎转悠。大家一跑去看球赛，我就偷偷跑到教学楼楼顶的天台，那里我可以看到球场，却没人能看到我。龅牙妹反正融入不到大家当中，我就拉她一起上天台，坐在地上聊哈利波特。我们就像在轮流讲故事，她讲完她看过的书，我讲我喜欢看的书，天马行空地交谈，总是有说不完的内容。我没有告诉她我喜欢上天台的原因，她也不深究；她不会跟我抱怨她被欺负的经历，我也不细问。跟其他同学聊天时，要么关于绯闻八卦，要么就是校园江湖，要么就是说老师坏话，最正能量的就是讨论考试成绩和习题。这些话题要么我不感兴趣，只是为了维持友谊硬聊，要么聊起来只是增加焦虑并没有感到放松。但是跟龅牙妹聊天时，我们俩可以忘记各自生活中的烦心事，沉浸在我们共同热爱的领域里，畅想彼此向往的世界。她说，她想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哪怕是像哈利波特的小阁楼那样小的屋子，关上门就是自己的小世界。她要在那里放上所有她喜欢的书，可以不分昼夜地阅读，不受管束。也许是因为我们都不太喜欢眼前的生活，将对理想生活的向往寄托于文学作品。后来我们形成了默契，只要有球赛，就“天台见”。在天台聊天的时光成为我那段日子里最放松的事情。
校运会上，每个班都要派代表参加各个主要项目。一千米长跑没有人报。平时800米考试都想方设法逃，跑下来所有人都想死，一千米谁受得了。最后，不知道谁帮龅牙妹报了一千米的项目。龅牙妹并不擅长体育，更别提长跑，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我跟她说，你真的要跑吗？实在不想跑可以退的。她说，没事，试试吧。比赛那天，她真的上场了，不出所料地跑了最后一名。最后两百米的时候，冠亚季军全到终点了，没有名次的选手也停下不继续了，只有龅牙妹，嘴唇发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满脸痛苦，但还是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终点挪。平时最喜欢捉弄她的女生跑到赛道旁边带着讽刺的语气跟她说，别跑了，都结束了，倒数第一！还跑什么呀！她挤出一丝气息说，我只想坚持跑完。这样的回答在电视上看到可能会很励志，但在现实生活中，尤其在喜欢标榜个性的年龄里，可能会让很多人同龄人觉得“矫情”。但这确实像是龅牙妹会说的话，也是很多人不喜欢她的原因。那个女生翻了个白眼面带嘲笑地走开，然后开始跟别人说龅牙妹有多自不量力。当时我在比其他项目，没有看着她跑，这些是我从别人口中听说的。当我比完自己的项目找到龅牙妹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坐在场边。我拍拍她“你没事吧？”“没事。”她笑笑，就像平时被捉弄后一样，看起来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然后又开始跟我说她最近很想看某本新书。
中考临近了，我们的生活里，没有了球赛，没有了天台，没有了校运会，没有了情书，没有了哈利波特……我卯足了劲，只等冲出这个快要让我窒息的地方。
一次自习课上，我收到了龅牙妹的纸条，她说，她妈妈回国了，回来陪她中考，以后也不去国外了。她现在搬去跟妈妈住在一起，还有了自己的房间。虽然妈妈家离学校比较远，但是每天妈妈都会骑摩托车送她上学，她很开心。我也很开心，总算有人好好爱护她了。
中考结束，我如愿以偿地考进了自己心仪的高中。她也去了其他学校。但愿她在新的环境里，能遇到合得来的新伙伴，不要再受排挤，过上她和说过的那种生活。
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手机，没有留联系方式。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龅牙妹。如果在街上偶遇，恐怕也认不出来了吧。但我永远记得那个陪我在天台聊哈利波特的龅牙妹。
我是晓静之，一个平凡的姑娘，写着平凡的事，想从平凡的生活中挖掘出一些不平凡的光彩。听说常点“喜欢”的人，运气不会太差哟~码字不易，谢谢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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