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传来热水壶报警的声音,水烧开了。鹿鹿端着清洗好的茶具出来。她不动声色地整理好裙摆,端正坐下,开始泡茶。茶艺功夫娴熟,动作流畅,有条不紊。伴随老张的琴声,我欣赏着这美妙的过程。最后她将一个盛满茶水的紫砂杯放到我面前,“请喝茶。”
我们三人坐在露台上吹着和煦的风,喝着茶,享受着这个无比美好的周末。
“这个灯罩挺特别啊,什么时候换的。”老张说的是吊在茶桌上方的玫红色菱形灯罩,他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品尝。
“是我们上次去旅行的时候带回来的,那地方的集市太好玩了,能淘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价格还便宜……”
老张和鹿鹿聊起天来,他们口中的世界完全与我无关,都是我没去过的地方,不认识的人,不曾经历过的事。我独自喝茶,鹿鹿在聊天的同时也不忘给我的杯子蓄满茶水。我离开茶桌,转到后方的书架上找书,有国家地理,贵州旅游攻略,还有几本关于同性恋的小说。哟哈,居然让我找到一本虹影的诗集,取出来读了几页。听见猫叫,到处找。
“在厨房里,”鹿鹿看见我在找猫,“太调皮,所以关起来了。”
我拿着诗集重新坐回去,听他们聊天。鹿鹿往紫砂壶里倒水,盖好盖子。“前几年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对面全是田坎,一层一层的,一到秋天就是一副美轮美奂的风景画。”接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可是现在,那美丽的金黄色矮梯田没有了,再也看不见。”
“总有一天,西江也会被商业气息充斥,看现在的场景,侵袭已在进行中。”老张收回落在对面正在修建中客栈的视线,声线里夹杂了几分哀愁。“近几年的旅店客栈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你这儿生意还好做吗。”
“还行,早些年交了很多朋友,现在的客人大多都是那些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她笑了笑,再次为我们倒满茶水,“淡季的时候一些新建的客栈基本没什么人,很多已经转手,能持续经营下来的也都是历史比较悠久的。”
我端起茶杯,茶香味淡了一些,比起先前浓厚的味道少了一些苦涩。鹿鹿在这个自己热爱的地方生活了很多年,和爱人在一起,虽然今天没有机会见到这间客栈的男主人,但是从鹿鹿整个的幸福状态可以猜到他一定是一个非常温暖柔和的人。今天过后,我离开这里以后,她依然可以继续驻足守候,继续在早已实现的理想中体会更为美好的感受。我好羡慕她。好在端着茶杯的我异常冷静,细致地品尝由浓郁到清淡的茶,埋藏在潜意识里的敏感神经还保持着沉睡的状态,它没有苏醒,也没有让那个躲在暗夜里不敢大声喘气的有严重人群恐惧症的“我”复活。
鹿鹿留我们在她家吃午饭。她从冰箱里取出冷冻肉,圆白菜和一大把葱,“上次买的面粉还有好多,我们包饺子吃吧。”老张跟着她进厨房忙活起来,两人拒绝让我进去,说我是客人,只要呆在外面等开饭就好。
我脱了鞋,横坐在露台的长沙发上,继续读虹影的诗。鹿鹿把小猫放了出来,是一只浅灰色虎斑猫,它跳到我身边的软垫上,伸个大懒腰,又舒服地蜷成一团。读书的中途会抬头看看远处阳光普照的山脉和农田,时光缓慢悠长,世界静止了,知了躲在树荫下歌唱。
保持实现理想的激情,保持勇气,保持折腾自己的能力。原本是个胆小怯懦的人,原本这样的我,却时刻都想做点什么捣鼓命运的事。带着疲惫和伤痕累累的身躯来到这里,是想把这样负气的情绪感染到周围吗,事实也许正好相反,我在鹿鹿的欢声笑语中全然忘却了本身,就像岁月停滞般的此时此刻,稻田的香气混杂在温热空气里,随风飘扬四散,轻抚我的头发和鼻尖,像一阵贯穿全身的电流,注入满满的随时备跑的能量。是时候,也该让自己勇敢起来了。装在行李箱里的过往,既然跟着我来,那么,就把它们全都留在西江吧。西江是有那种神奇的治愈力量的。
合上书,钻进厨房和他们一起包饺子,鹿鹿和的馅料光是闻起来就让人流口水。
饺子煮好后端到茶桌上,我们坐到露台边,吹风,听鸟鸣,吃蘸辣椒油的饺子,喝日本酒。吃到中途,借着轻微的酒精效力,鹿鹿弹起吉他,老张唱起了歌。摸着吃得饱饱的海绵般柔软的肚子,在某个时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幸福。
吃完饺子,收拾好厨房后,我和老张同鹿鹿道别。我们沿着那条长满绿色植物的小路下山。他走在我前面,偶尔偏过头和我说话。“你什么时候走。”
“下午,汽车到凯里,还得转火车。”
“不多玩几天吗。”
“以后有时间再来吧。”我无奈地笑笑。
“下午……”他拿手机看时间,“如果是四点的话,也就是说,还有两三个小时。”
我们加快了走路的速度,确切地说,是老张加快了步伐,我只是被他捉着手腕强行地带快了。他带着我绕另一条小路,据说是通往鼓楼的捷径,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看见一个面积不大的圆形广场,“那里曾经是表演台,”他指着那个看似废弃的广场,“现在的演出搬到下面鼓楼台上去了。”说着我们又往下走了一小段路,隐约听见的乐曲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正在表演吗。”我带着期待的心情,伸长脖子眺望前方。
“是呢,”老张回过头,“苗族大歌大合唱。”
鼓楼台下方的亭子里坐满了人,老张挤进去找了两个空位,“这边来吧璀璀。”他招了招手,我跟着挤进去。长凳上并排坐的老乡们相互挨紧,挪出来两个座位。大家肩挨肩地坐在一起,饶有兴致地观看演出。
亭子旁有两棵百年老树,穿过树叶的缝隙能看到鼓楼台的大鼓,还有一直延伸到天边的层叠堆砌的寨子。山顶的观景台变成一个小小的点,仔细观察,能发现人潮攒动的痕迹。无数长短镜头对着我这边的方向。炽烈的阳光透过树荫的空隙,汇集成无数尘埃飞扬的光束,将鼓楼台围成一座金色的殿堂。
“真热啊。”
好像被谁拉住了手。
晚饭提前了两个多小时,在一个面馆里吃猪脚面线。老张依旧只要清汤寡水的素粉,依旧吃得津津有味。他买了一碗切好的西瓜给我。
“一张没写呢。”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写什么。”他抬起头。
“明信片。”
“要不然,你现在写,写了我帮你寄。”
“不用了,”我摇头,笑了笑,“过了想写的那个时间,就不知道该写什么。”
“那你觉得在哪个时间写最合适。”
“就是昨晚……”我撞上他带着笑意的眼睛,竟语塞,差点说漏了嘴,“刚到西江的时候。”就是昨晚正要写,然后你就开始唱歌了,再然后我就走进了你的酒馆。
“噢这样啊,写不成的话,那有点可惜了。”
“嗯。”我不知道有没有没你看穿。
我们一前一后往苗寨的正门走去。老张走在我前面。他其实并不老,只比我大三岁。我就要和他道别了,我很希望他能回过头再和我说点什么,可是他一直背对着我,用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向前走。除了没写成明信片以外,我带来的书也没看,是江国香织的一本紫色封面的小说。我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一双麻编凉鞋和几根布艺头绳。
半山上暴晒在日光下的登巴客栈,楼梯扶手上晾晒的床单和衣服换了颜色。给单车起名字的斯郎多丁先生,谢谢你的提醒,我才有勇气迈出寻找自己的第一步。我已决定继续往前走,并对曾经跟我相处于同一时光的人说,如果你不愿跟我共同前进,那么你将成为奔向我过去记忆的浩荡军团中的一员。
前面的人总算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就送你到这里了。”
我恍然大悟,已经走到正门口了。
“要多联系哦,”老张的木板脸恢复了他招牌似的微笑,“欢迎你再来西江,如果这个地方让你厌烦的话,也可以去别的地方,比如回家什么的。还可以去,更遥远的地方。”
“嗯,听你的。”我面向他,往后退着走。他站立在寨子门边的石雕旁,右手覆盖在左手背上,两手交于腹前。有轻微的驼背。拉开了一段距离后,我挥了挥手,转身。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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