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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日,寒天冻地,屋檐滴冰。午后三刻,天起大风,霎那间沙尘遮了天光,那呜呜的吼叫声听着渗人。
冷风刺骨寒。如果你有一个安稳的家,至少吃喝不愁,也不用担心房屋被风吹倒,逢遇这样的日子,倒也少了些许的日常活计。躲在屋中,烧着暖气,随口吃些零食,倒也惬意。那么到了晚上睡觉,这风似乎就是最好的催眠曲。
此夜,我正是枕着风声入眠。
睡至半夜,忽然做了个梦,梦中窗外墙根下,于风声里传来小孩的哭声,这哭声撕心裂肺,我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醒了。
大冷的夜,谁家小孩躲在院子里哭?我知道,这不是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我把梦与现实衔接在一起了。因为这是我父亲小时爷爷正当家的时候,我们家曾经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
我们家从我爷爷那辈起就居住在村子边缘处。我们家老宅在村中央,爷爷弟兄多,随着族群扩大,宅基地已经不够用,我爷爷就在村北换了一块废弃地,盖起了几间土坯房。爷爷奶奶就把村中心老房子留给我刚刚成家的大伯,而带着我刚刚十几岁的姑姑还有我七八岁的父亲搬到了村北新盖的房子里。当时房子离村中央隔着好大一片空地,显得很孤零零的。
在头解放那个乱世年代,在村边缘处居住,相比村中心来说多了些许的不安全,坏人进村,你家就是第一个被抢劫的目标,有不明队伍打此路过,想进村讨口水喝,被骚扰的也是你家。白天还好说,毕竟光天化日之下,坏人做坏事也怕见阳光,多少有所收敛,而到了晚上就不同了,黑暗似乎能掩盖罪恶,被偷被抢甚至被害事件多数发生在夜里。所以那时候人们早早就吃过晚饭,家家也没有院墙,只能把屋门紧关,夜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情况也不开门也不出屋了。
我们家更不敢大意,爷爷特地把门做了两道门栓,又加了一道顶门杠,搬过去只一年多,我们家夜里就遭到了歹人的强行砸门,也不知道这伙究竟是什么人,他们虽声称并非抢劫也非绑架,只是饿了想进屋找点吃的,但那年月这话谁敢信?爷爷不敢给开门,外面人砸不开,歹人急了,在外边斜对着窗户“咣!咣!”朝屋里打了几枪,子弹落到东墙根下,将立在墙角一张吃饭的桌子打穿了两个洞。一家人吓坏了。爷爷连忙说,你们如果只想要吃的,我可以给你们递到外面去,你们就别进屋了。
爷爷将几个窝头和玉米饼子装在篮子里,那时候门的上方有一个活动窗子,爷爷将篮子从窗户递到外面,又递了一壶水。强人们拿着东西骂骂咧咧地走了。
吓人不。
言归正传。同年近腊月,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白天刮了一天大风,晚上风渐弱了,但寒冷丝毫未减,那嗖嗖的小风刮在人脸上如刀割般。这样的夜晚,就算你想出去,小孩解完手来不及系裤带,提溜着裤子就往屋跑。
那时候取暖设备就是烤火盆,爷爷他们一家人烤着火盆吃完晚饭就睡觉了。
全家人沉睡正酣,忽然外面有小孩的啼哭声随着风传进屋里,夜半屋外小孩哭,声音很惨,把一家人惊醒了。
爷爷翻身坐起,穿好衣服,由于经受过强人的袭击事件,爷爷把本来不大的窗户又加高了许多,又密布了窗棂,用厚纸糊的严严实实,甭指望隔窗户一探究竟。于是爷爷蹑手蹑脚地来到外屋,隔着门缝细听,没错,这哭声就在屋外,听的出来,这哭声有点憋气放不开,似乎不敢哭亦或有人在阻拦。
爷爷仗着胆子问了一句:谁呀?
这哭声立刻停止了。
爷爷又问了一句:外面有人吗?
爷爷连问三句,外面终于有人答话,是个女人的声音:主人家,行行好,我们是过路的,想借你们家草棚子住一夜。孩子饿了,总是哭,吵醒了你们,实在对不住。
房屋右侧有一间草棚,里面堆满了劈柴与柴火。说话声就在草棚子里。
爷爷半信半疑,继续追问,听女人回答的情况是,草棚里有婆婆、儿媳妇和一个四岁的小孙孙共三个人,说话的是婆婆。他们是外县人到本地投亲来了,不想亲戚已经搬到别处,时遇大风天,夜里无去处,又冷又饿,到村边见一户人家有个草棚子,便钻进去避风夜宿。
爷爷听完心里立刻咯噔一下子。数九寒天,冷风吹夜,人在屋里都不觉得有多暖和,草棚里能住人么?爷爷犹豫着想,要不要把他们让进屋里来?屋里虽窄,能腾出几个人睡觉的地方还是有的。
可是想到那个恐怖的枪击事件,身处在乱世社会,爷爷又不能不这样想:谁知道这会不会是个诱饵?那个孩子会不会是被抢来的?那说话的女人会不会是有人逼着说的?再说,乱世中女人也会行骗装可怜。如果黑暗中还隐藏着其他的歹人,我一旦给开门,一家人就惨了。
爷爷拿不定主意,只得实话实说,爷爷说: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我应该把你们让进屋里来,我屋里还是有闲地方供你们住。可是,我家曾遭到过坏人的抢劫,我哪敢轻易给外人开门。你们怎样才能让我相信你们说的是真的?
片刻之后,那女人才说:我们没有什么办法让你相信,但是我们也不进屋,草棚里有草堆,躺在草堆里比外边强多了。
随着说话的声音,爷爷判断这个说话的婆婆走出了草棚,来到正屋门前。
女人站在门前说:我看出来你们是好人家,要不这样,既然已经把你们吵醒了,你们递给我们点吃的行吗?喂喂孩子,有半块窝头就行。
爷爷还在犹豫,爷爷犹豫的不是给不给吃的,是犹豫给不给开门,爷爷想这万一是真的,咱也不能见难不救不是?于是爷爷思想展开了斗争,一会儿想开门,一会儿又怕开门有危险,最后爷爷一咬牙,这年头自己能活着有个家住就算不错了,做什么好人?
最终爷爷没有给开门。爷爷说我给你们递点吃的吧。然后拿了三个窝头,每个窝头上抹上点家里自制的面酱,打开门上边的活动窗子,连同一壶热水一一递了出去。
爷爷想了想,又将一套旧棉被和一件破羊皮袄从小窗塞给了他们。
直到外面听不见孩子的哭声了,爷爷才返回里屋。
据父亲回忆说,那一夜爷爷后半宿根本就没有睡觉,门外有人,哪能睡得着。
直到天光大亮,爷爷才敢把门打开。在爷爷开门的瞬间,那投亲的婆婆、儿媳妇和一个几岁小男孩已经站在门外,正一脸感激地看着爷爷。
看来情况是真的了。四外没有其他人。
没等爷爷开口,婆婆抢先说:好人哪好人!太谢谢您了大哥,您救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命。没有那三个窝头一套被衣,我们真不知道这一宿是死是活。天也亮了,风也停了,我们要走了,等着您开门,说声感谢。
人家连连说好人,爷爷似乎才明白,夜间你就是给开门,他们也不敢进屋,这一家三口也存在着戒备心理,他们本打算悄悄地躲进草棚,然后趁天不亮悄悄地离开,不想小孩子冻饿哭了,惊动了主人家。在他们看来,你能让他们安心地住在草棚里,并送给点吃的盖的,就算碰见好人了。同时爷爷也知道,虽说给了他们棉被皮袄,草棚也避风,也只能说没被冻坏罢了。零下十几度草棚过夜,寒冷可想而知。还好,今天天气很晴朗,他们早早起来晒晒晨光,也好对主人说句感谢话。
奶奶也出来了,奶奶让他们进屋等会儿吃口热乎饭,他们说什么也不进,婆婆说,如果你们还有吃的,再给我们点带在路上吃,我们就感激不尽了。奶奶就把篮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窝头和半块玉米饼子全都塞进他们的包袱里。婆媳俩千恩万谢,然后婆婆提上包袱,儿媳妇抱上孩子,一家三口拐过西房墙,在这个极其清冷的冬日早晨,朝着东北方向寻亲去了。爷爷奶奶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茫茫的冬野里。……
他们走了。至于以后一家三口怎么样了,找没找到要投靠的亲戚,就不得而知。但这件事却给爷爷留下了不尽的悲悯与感伤,爷爷不止一次地对奶奶说,我们算好人么?是好人为什么不把人家让进屋里住一宿?每每对乡人们提起此事,未曾说完爷爷就红了眼圈:我哪敢开门呀,万一旮旯里藏着坏人,一家人就惨了。爷爷擦了把眼泪又说,话又说回来,他们也不敢进屋,年轻的儿媳妇,婆婆岁数也不大,半夜三更进了一个村,谁知道会碰到什么样的人家呀!
……
时光淹没了往事,岁月送走了峥嵘。如今我依然居住在爷爷留下的老宅子上,但房屋已不在是过去的房屋,从青砖水泥顶到雕廊大瓦房不知翻了几翻,而且也不在是孤单的一座,随着农村人口增多,乡村扩建,左右早已红墙碧瓦,房屋连幢,门前铺就着平坦的水泥路,我们这趟街已经成为我们村人流最多的街道。
但屋后依然连接野外。我喜欢留个后院,喜欢站在后院看田野。冬日北望,苍茫而空旷,厚重的土地于坚实中孕育着肥沃。冷风吹面的黄昏,我时常想起曾在这块土地上寻亲走过的那一家三口,那是怎样一个年代呀,日里无家可归夜宿草棚,试问现代人有几人能经受得了?天下穷人一般苦,要饭何其难,这是一个时代的印记。人的生命是很坚强的,在那个逃荒要饭、抢劫行凶的乱世年代,冻死饿死被无辜打死的不计其数,但仍然有人存活下来。都说活着比死了还难,但全都想活着,他们拖着干瘪的身躯,艰难地寻求着生存之路,只因为人人心里都驻着一份希望与光明。可喜的是,这希望与光明我们等到了,假如再有人夜半敲门,给孩子要口窝头吃,我会说,大嫂啊,窝头我没有,我屋里有面包、饼干、方便面……
百年巨变,今非昔比。父亲小的时候发生在爷爷身上的故事,父亲讲给了我,我再讲给下一代,知足吧,孩子们,你们赶上了好时代,生在福中,莫忘了祖先们的饥寒交迫与流离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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