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离婚

文/阿蒙那

他捧着笔记本四处张望，想找个小凳子坐下，却撞上一个光秃秃的后脑勺。

后脑勺忽地一扭，一段粗脖子跟染了药剂的试纸一样，瞬次红到根；一个秃头老大爷豹眼圆睁叫了声，搞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借个道。他点头哈腰，知道这种老大爷惹不起，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一贯活络。电话又响，他立刻和颜悦色起来道，张总你放心，我马上处理，一定不耽搁你。现在？现在不行。一定要去？我在离婚，在离婚。啊，是，是，大家都忙离婚，你别来鼓楼区了，队伍排了一广场。露天啊，我137号，要到下午四五点……啊，没关系，通知贴出来了，会加班的，人民公仆嘛。哈哈。

小伙子，你在我脑门喷了一盆口水啦，都能洗头啦。还是那粗脖子老大爷。

旁边人忍不住窃笑，他想这刺头还挺能自嘲，他从包里掏出一支烟递上去，大爷你多少号？

老大爷白了他一眼，把号牌纸一撇，他眼睛陡然一亮，36号！

电话又来了，他捧着笔记本的手发酸起来，一直默默不吭声的老婆微凸着肚子，只见他一个神色，就上前把笔记本接了过去。他头也没抬坐下来接电话，脸色越来越难看道，什么？这才几分钟，我婚还没离完，房子都飞啦？！那我离哪门子婚？！怎么不急，你以为离婚是上厕所？裤子一提就了啦？！不行，你们中介吃里扒外，订金都交了，坐地要涨价，我要你们做什么？他气得飞起，狠狠摁断电话。

右手边另一对夫妇头靠头，气定神闲用手机下联机五子棋。位子只有一个，他上前笑眯眯地打招呼，有孕妇，帮忙让个坐。

夫妇两个一脸愕然，看看他身后捧着笔记本的妻子，再看看妻子肚子，男的站了起来，拉着旁边女人鄙夷地走开。他终于和妻子坐了下来。中介电话又来，让他继续离着婚，卖家那儿他们去做工作。

这时，空出的一个位子很快被一个高个子男人占据。男人不慌不忙，一坐下就凑过头去找他聊天。

几次了？

什么？

去年一年里，我来了三回了。

他听懂了，高个男人离了三回。他想，他还挺有钱的，能折腾三套房。他大学一毕业，先到主城买了个50几平的老破小，结婚怀孕一圈下来，房市忽如三月暖阳天，愈热愈烈。他按捺不住了，去年一年拼命开拓业务，年底攒了三十来万，这点首付根本不够付目前任何一间小三房。于是他去办了信用贷房产抵押等加足杠杆，刚够一套新城远郊次新房的首付。

看房那天，中介小李老远站在国道线交叉口迎他。他以为房子就在附近，没想到小李叫了辆黑车，两人一钻进黑洞洞的窄小车厢，司机就唠开了。

看房子的吧？

喔。他随口支声。

水筑一方？那有个湖，老大了。就是出不去。不然，房价早飞了。外头都在涨，到处通地铁，就它没有。

你怎么知道看这个？

这几个月带过去的都看这个。城里城外都涨价，就这块马上要涨。

他跟小李对视一下，小李接着说，大家都看涨，买到就是赚。他不由实落起来，盘算起支付宝有多少余额，交多少订金合适。这个时节，看准了就下手，晚一秒悔三年。

黑车哧溜忽然停住，他奇怪怎么在这么个尘土飞扬的荒郊停下。小李说，到了。他心凉了半截，生活圈没离开过主城的他，要不是听同事说当下浅山板块成为全城最后价值洼地，他才不会马不停蹄来淘金。

莲池湖在哪？他问。

喏。后期市政还有建设，浅山区政府规划下个月下来，据说有个湿地公园就在湖旁。

据说有多可靠？

我有个在区政府工作的小学同学透的风，我不知道可靠度多高。反正以前他说的，都应验了。比如这个荔枝塘商业中心，他早给我吹过风，现在果然建成了。

他顺着小李指的所谓商业中心望去，不过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充斥山寨品牌。至于那个莲池湖，也不过比普通小河肥一圈。他有些忐忑起来，为了这地段这样的商业配套，他有没有必要离个婚一圈折腾垫上全部身家。但湿地公园四个字多少让这水边楼盘金光熠熠起来。

就这样一个房，小李刚刚还电话催涨，他心下竟生出恼怒，在房市好得离谱的时候，买套房简直毫无尊严。他不记得连夜排了多少队，到全城各个新盘认筹，摇号，失望而归。他不明白，怎么忽然之间，人们像疯狂的吸血鬼一样，噬咬着全城每一处鲜活的新盘。日光、秒杀、抢空这样的字眼，不断出现在各信息平台端。

买哪儿了？高个子男人又凑过来。

他忙着回复张总邮件，又要跟小李周旋，根本无心再与人聊闲天儿，虽然高个子是个买房老手。他随口一答，浅山。

浅山怎么能买？没任何利好了。早被政府放弃了，判了死刑了。年初还有人到市政府拉横幅，也没见进地铁。地铁一响，黄金万两。高个子谈到房子，滔滔不绝，自顾自点根烟，顺带递了一支来。

不要，谢谢。他指了指旁边妻子的肚子。

高个子立刻掐了烟，抱歉似的讪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实在不容易想到。

他不置可否摇了摇头，轻轻笑了下，算是和解。

你买浅山千万别买二手房。高个子丝毫没有收场的意思。

他猛然抬头问，怎么？

浅山那千年价值洼地，想趁今年房市好浑水摸个鱼，中介炒业主要解套。这个机会他们等了几年，你看最近看房的人来人往那个热闹，都是接盘的命。高个子越说越像真的。

他终于停下手头邮件，前面广播叫号才到25号。他轻轻问，你是不是卖房子的？

高个子这才微笑点头道，我卖房号。

老天。他在心里默念，卖房号的竟跑到民政局来了。接着，他耳边又传来更令他吃惊的话，那是我老丈人，卖离婚号的。

他顺着高个子手指的方向，看到那红粗脖子正跟别人交谈。他知道买浅山那湖边盘风险大，如果高个子所说为真，他绝不会接盘。他试探着问，听说有个湿地公园？

中介说的吧，放风啊，你也信？

就在几分钟前，卖家还坐地涨了价。

中介搞的鬼。二手房，水深得很。浅山的新盘你有兴趣？你去看过浅山你知道，新盘比次新便宜。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尽管妻子在一边轻轻拉了拉他衣角。他还是饶有兴致问，你有号？我去过浅山臻境，认了筹没摇到。

高个子左右张望了下，远处红脖子也站起来。高个子压低声音道，你跟我来。

妻子再向他使眼色。他早已什么也听不进去。他给高个子打了订金，跟红脖子买了离婚号，很快就到了36号，中午他和妻子就顺利离了婚。

就在他连夜开着车跟妻子直奔浅山臻境楼盘看房时，手机端传来最新限购令。按照新政，他无论加多大杠杆，都无法购买本市任何一套房。他抱着离婚证，和妻子对望了足足五分钟后说，走，回头拿号复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