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安卡就问过爸爸,为什么自己的皮肤和毛发跟其他小朋友的都不一样?
安爸爸是一个很温暖的胖子,他摸摸安卡的头,因为爸爸和妈妈原本就是亲人,后来亲上加亲,老天爷就送了一个白天使给我们了。
安卡眨巴眨巴他的大眼睛,还是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安爸爸还是傻傻的笑着并没有再说下去。
时光机穿梭了一圈,把我们都送到了常说的多年以后。多年以后的安卡是一名业余的小偷,也许是所有小偷中长得最显眼的一个。
19岁的安卡有一身惹眼的苍白色皮肤和白色的毛发,他的手法很娴熟,通常在人潮涌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作案地点。可是对于安卡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地点而是时间,安卡不喜欢在白日青天里出门,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总是会异样的目光来打量自己。
一天,一年,十年,十九年,安卡已经麻木了,只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安卡才能心如止水,古井无波。
跟那些职业小偷不一样,安卡不为钱财,只是为了自己的一个小癖好,他只偷大叔们成串的钥匙,不管是车钥匙,还是家钥匙。偷钥匙是个技术活,钥匙串随时都可能因为摆动幅度大而发出响声,安卡很聪明,每次行动总会带着一双黑色的手套防止那些钥匙不安分。
安卡很少失手,唯一失手的那次,是因为一只瘸了左后腿的柴犬,它的腿被捕兽器钳制着,左后腿的血沿着伤口一滴接着一滴垂落在街道边。它无助地发出嗷嗷声,而那些狗贩子们还得意洋洋地拖着它上了一辆装着铁笼子的老旧三轮车,安卡正在行动的手被那声惨绝人寰的嚎叫声打断。
“哐”那个大叔一回头就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钥匙和紧贴着他的安卡,安卡机智地赶忙捡起地上的钥匙,叔叔,你钥匙掉了。那个大叔很和蔼,笑起来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一起,那瞬间,安卡想起了安爸爸,慌忙跑开了。
他躲在一个隐蔽窄小的小巷子里,偷偷摸摸地看着那个大叔走远。
安卡无力地蹲了下来,蜷缩着健实的身子,痴望四周那些疲倦的行人。
二
巷子隔壁是一家馄饨老店,店主是一对双鬓斑白的老夫妻,他们有一个5岁的孙子,叫大宝。
安卡就那么懒散地瘫坐在水泥地上,10月的深秋夜里凉意瘆人。
大宝出门捡小皮球的时候看到了安卡,大宝没见过全身都是白色的怪人,就愣愣地站在旁边,一副要哭的架势。
小皮球滚到了安卡的脚边,安卡醒过神来看到了直愣愣看着他的大宝。他起身捡起了皮球塞回了大宝手里,双手插进口袋,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那个小家伙跑过来把自己的手硬生生地也塞进安卡的裤兜里,神神秘秘地放了几个硬邦邦的不明物体,就迈着哒哒的小步子躲进了店里。
安卡把东西掏了出来,两颗大白兔奶糖就那么毫无顾忌地躺在手心里。安卡回过头,大宝偷看的小脑袋立马缩进了店里,胖乎乎的半边身子还在外面,安卡不自觉地被逗笑,朝着大宝喊了一声,小家伙,谢啦。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很多出其不意的偶然,也有很多命中注定的必然。
那条奄奄一息的狗居然又被安卡碰上了,在离安卡家不远处的小斜坡旁一个脏不拉几的垃圾堆里。安卡在昏暗的路灯下看到了一长串还未凝结的血迹,那条大难不死的大家伙还在痛苦地呻吟着。
安卡的心随着那呜呜的低嘤不自觉地紧缩了一下,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慢慢走到了那个大家伙面前。安卡还是有点吃惊的,大家伙就那么瘫在那里,浑身都是血迹,那只腿已经废了。见有人过来,它立马警惕了起来。企图撑起前腿防御,无奈前腿也被打了,伤的不重,可是左后腿的伤已不足以让它站得起来,只能用一连串的狗吠声虚张声势。
安卡转身向附近的便利店走去,大家伙看到人走了,顿时松懈了下来,默默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等安卡再回来时,大家伙慌张得又叫了起来,准备站起又一次摔下。
安卡蹲了下来,把刚买的火腿沿着开封线慢慢地撕开,大家伙的叫声也随着安卡的动作渐渐弱了下来,眼睛怔怔地盯着火腿,尾巴也跟着摇起来了。
安卡把剥好的火腿放在它面前,大家伙用鼻子嗅了嗅,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安卡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大家伙刚开始还有点抵触,随后又埋头吃了起来。
安卡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大家伙居然用前脚扒在了自己的的鞋上,安卡犹豫了一下,又蹲下。
脱下了外套包在大家伙身上,抱着大家伙回家的路上,安卡给大家伙起了个名字,叫大难。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安卡就是它的后福啊。
三
安妈妈每天过着周而复始的生活,早上6点,准时起床,准备早饭。7点钟出门去离家很远的一家鞋厂上班,7:15,工厂的接送公车准时出现。
而这时的安卡才刚刚醒来,看了看小抽屉的各种钥匙,4年386把都封锁在这个陈旧的抽屉里。自从大难来了后,原本冷清的家里也多了些生气。
大难的左后腿不出所料地瘸了,走路的时候老是拖着走。因为有了新家,大难很是兴奋,在不用风吹雨淋担惊受怕的屋檐下,愣是学会了撒娇。安妈妈也很喜欢大难,说它懂人话,看到安妈妈经久不见的笑容,安卡还是很感谢大难的。
安卡在一所鱼龙混杂的职业学校念汽车维修,没有朋友,独来独往。
性格怪异是班上同学对安卡的看法,让同学避而不及的当然就是安卡白色的皮肤和白色的毛发。在他们眼里,安卡就是一个怪物,一个浑身都是白色的怪物,他们肆无忌惮地都喊他白毛怪,安卡已经不在意了。
白化病,安卡第一次听到这个专业术语是在初一的一节生物课上,安卡坐在靠窗的位子。
同桌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班主任安排他们俩做同桌的时候,小姑娘当场就哭了,还喊着,我不要跟这个怪物坐一起。安卡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哭闹,小姑娘看到安卡一直看着自己,不顾形象地把安卡推到在地。班主任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安卡的桌子和小姑娘的桌子分开了一条缝。
安卡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地自己笨拙地把桌子挪到一旁,中间隔开了一条过道。
生物老师在讲人体遗传,安卡在看机器猫漫画。突然老师冲着他,说了一声,书上讲的近亲结婚会生出有白化病的孩子,同学们看,像安卡那样的就是白化病。然后班上的同学瞬间就活跃了起来,安卡就在他们的窃窃私语和无尽嗤笑中隐忍着。
下课后,班上的小霸王就跑过来。哎,安卡,我原来还想你是不是你妈捡来的呢,原来你是有病啊。
小霸王笑得很夸张,以至于班上的同学都跟着他一起指着安卡不停地笑着。
这是安卡长这么大第一次出手打人,后果就是老师请了家长。那时候是安爸爸去见的老师,安卡恳求不要让安妈妈知道,安爸爸答应了。
见了老师后,安爸爸没对安卡做任何批评,反而带安卡去买了他很想要的新款游戏机。安爸爸在快到家的时候跟安卡说了一句话。
安爸爸说,安卡,爸爸希望你以后要考虑好做了任何事情的后果后再去行动。没有人可以包庇你一辈子的,爸爸也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安卡沉迷于新游戏机,无暇顾及安爸爸说的话,只是随意应了一声。
殊不知在之后的很多很多年里,时光回旋了一圈接着一圈,都再也找不到当初那些不经意的佹得佹失,所有的来日方长都只是纸上谈兵。
大难最近格外缠人,简直阴魂不散,而安卡最近的钥匙计划也没有达标,好不容易趁着大难闷头大睡时,安卡从家里溜了出来。
四
前几天电视机天气播报员很是亲切地提醒大家,由于拉尼娜效应,太平洋东部的洋流的温度会变低,今年将会迎来30年来最寒冷的冬天。
安卡出生在北纬34°以南的一个名不经传的二线城市里,就是那种大城市瞧不起的市井生活。
菜场的小商贩卖着自家的种的菜,街道边摆满了眼花缭乱的特色小吃,抱着小孩的妇人在广场上跟人唠家常。安卡很喜欢这座小城,很喜欢小城的海,很喜欢小城的泥土,最喜欢的是氤氲在空气中的那股熟悉的烟尘味。
安卡去那家便利店买了一盒烟,在门口硬邦邦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他熟练地衔着烟蒂,猛地吸了一大口。白色的烟晕在冬夜的寒风中逐渐弥散开来,过路的行人老是用余光悄悄地瞟了瞟自己,安卡暗自笑了笑,这些年来,他早就习惯了。
从巷子的暗处闪出来一个身影,大难这家伙,还真的不让人省心啊。大难看见了安卡,拖着瘸腿狂奔过来,不停地用不安分的舌头在安卡身上舔啊舔的,还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安卡被它缠得没办法,转身往便利店又买了一根火腿,大难兴奋地不停地围着安卡转来转去,安卡耐心地帮它剥开包装纸,看着大难咧着嘴嘬食的丑样,不禁被逗笑。
这是第一次安卡带着大难一起行动,安卡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11月底的天却已经零下了,小城的夜也没有先前那么吵杂喧闹了。
安卡裹了裹身上那件已经开始脱毛的羽绒服,朝着走在前面的大叔靠近。
那个大叔很魁梧,背着一个看起来很贵的公文包,安卡刚看到他在掏电话的时候不小心把钥匙掉在地上了,捡起来塞进棉衣口袋的时候,还有半截悬在大衣口袋外。这对安卡来说无疑是一个最好的下手机会。
安卡戴上了帽子,疾步走了过去,大难还在后面晃悠。安卡很熟练地贴进,顺着甩手的力度将那一大串钥匙紧紧地攥在了手心。安卡快步往前走去,长呼一大口气,压低了帽檐。
安卡保证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就算是给他一千万也绝不要带大难这个蠢蛋一起行动。要不是这家伙像疯了一样跑过来绕着自己撒娇,安卡也不会被它绊了一跤,那串钥匙也不会从自己手上飞出来。
没错,这是安卡第二次失手,但是第一次被当场抓获。安卡很尴尬,转身想离开。
可是那个大叔却冲上来抓住安卡的手,骂骂咧咧,居然还让安卡赔他精神损失费。安卡挣扎想脱手,然而那个大叔却像牛皮糖似的,死黏着不放。
安卡慌了,用力踹了一下那个大叔肥硕的小腿,鬼哭狼嚎的叫声响彻冬夜的小巷子。随后,大叔像发了疯似的朝安卡扑了过了,安卡没来得及躲开,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大叔揪着安卡地衣领还想动手。
那些路人远远地避开,绕路而走。安卡太瘦弱了,被压制地毫无还手之力。
大难一直在努力地对大叔嚎叫,但是没有用,反而结结实实挨了大叔一脚。在安卡已经放弃挣扎的时候,大叔却突然松开了手拖住自己的腿,又一声惨叫。大难毕竟还是一条正值壮年的公狗,即使瘸了,也还是有一定的雄风的。
安卡叫了一声大难,两个狼狈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夜色中,只剩下那个大叔在原地嗷嗷大叫。
五
终于逃离了那片是非地,安卡气喘吁吁地靠着马路边的路灯,大难摇着尾巴伸着舌头哈着气。
安卡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烟晕。跌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大难没有像原来一样一个劲地撒娇,只是安安静静地靠在安卡身上。
最后一次见到安爸爸是在充满消毒水味的医院里,安卡陪着安妈妈去见来买他们家的买家。那是一个挺着啤酒肚满脸胡渣的中年大叔,安卡很讨厌这个面容凶煞的大叔,自己住了十四年的家就要被他霸占了。
可是听医生说,安爸爸的病非常非常严重,有可能会死。
安卡不想爸爸死,所以他们的家必须要卖出去。
安妈妈无奈地恳求那个讨厌的大叔,能不能多给点,价格太低了,实在赔大了。但是那个大叔好像认准了安妈妈急用钱,不停地把价格一压再压,安妈妈又为难又无助。最后只能任人宰割,把那个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以廉价的不得了的价格卖了。
那年安卡十五岁,正值青春叛逆期。
安爸爸在进医院之前,就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安卡,笑盈盈地告诉他,安卡啊,你现在是个小男子汉了,爸爸不在了,一定要保护好妈妈。
安卡强忍着泪,没说一句话。
那把钥匙安卡亲手交给了那个人。在安卡的记忆里,安妈妈总是扮演一个严母的角色,而安爸爸却是一个很逗很好说话的慈父。在那个八十平米的小窝里,有柴米酱醋盐,有安爸爸的烟草味,有安妈妈身上的洗衣粉味,还有一家人最难忘的时光。
刚刚熬好的皮蛋瘦肉粥香气正浓,安卡小心翼翼地舀到了保温桶里。走进医院一楼,就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安卡心里一紧,看到紧跟着逝者出来的陌生面孔,安卡松了一口气。
走到病房前,就听见安爸爸的咆哮声,安卡长这么大从来没看过安爸爸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跟安爸爸一个病房的是慈祥的老奶奶,此时她正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安卡很礼貌地向老太太问了一声好,刚想推门进去,又转头跟老太太说了声抱歉,老太太冲着安卡眯眼笑了笑,又点了点头。
见安卡进来,安妈妈和安爸爸都默契十足地安静了下来,各做各的事。
过了良久,安妈妈出门去打水。病房里只剩下安卡和安爸爸两个人了,爸,我不想你死,妈妈更不想。
安爸爸刚拿起的汤勺停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又被送进嘴里,一声剧烈的咳嗽声。安卡立马顺手拿了一盒卫生纸给安爸爸,咳嗽声还是不间断,安卡的心揪了起来。
终于,安爸爸渐渐缓了过来,舒了一口气,把纸巾揉成团,准备丢进垃圾桶。
那是什么,安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团洁白的纸巾居然粘着鲜红的血迹。
安卡一把抢过纸团,打开,触目惊心的鲜红就这么直敞敞地摊在安卡眼前,撑不住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滴落在那摊鲜红上,晕开了那堆红。
安......安卡,爸爸撑不了多久。安爸爸一脸镇静地笑了笑,安卡死死地盯着憔悴不堪的安爸爸,咬着嘴唇没说话。
安卡,你应该知道的,胃癌晚期,没可能了。爸爸唯一希望的就是你能帮爸爸把那个家留下。安爸爸抬起苍白的脸直直地正视着安卡湿润的眼眸。
良久,安卡从桌子上又扯了几张纸将手上的纸团裹了几层,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爸,我知道了,我会好好保护妈妈和我们家的。安卡停下了一切动作,很认真地看着安爸爸。安爸爸只是很虚弱地笑了笑,也没说话。
安卡转身泪腺失了灵,终于,泫然流涕。
那晚,安卡去找了安妈妈,第二天,那把交出去的钥匙又重新回到了安卡手里。
六
一个星期后,安爸爸被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推了出来,安卡也成了一个星期前被围观的其中一个。
有些时候,人会太偏执而陷入无边无尽的孤独中,像染上毒瘾,戒不掉,想抽离,逃不了。孤单,是只有你一个人时的落寞;而孤独,是很多很多人跟你一起,但只有你一个人在落寞。
果然是30年来最寒冷的冬天,大难喘的气在冬夜凝结成小水珠挂在嘴边的长须上。安卡贴心地揉了揉大难的脸,起身,胡乱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搓了几下。
那个过早熟知世态的男孩子就这样孤零孑立浑浑噩噩地行走在那条每天穿梭不断的小巷子里,和他的狗。
安卡回家后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就睡了,半夜,大难这家伙也抗拒不了这晚的寒冷,硬是挤上了床,安卡没办法,只能由着它来。
那是一个周末,安卡被安妈妈吵醒了。
安妈妈今天去参加一个远方亲戚的婚礼,自从安爸爸去世后,安卡很少看到安妈妈不穿工作服的样子。
安妈妈很爱安卡,可是那晚的谈话却让安妈妈开始对安卡心存芥蒂。没有一个孩子会放弃救助自己爸爸的机会,即使只有百分之一,安卡却很风轻云淡地跟她说,妈,房子别卖了,这是爸爸最后的愿望。
那是安妈妈第一次对安卡动手,安卡没有避开,反而冲她笑了笑。妈,合同别签了,把钥匙拿回来吧。安妈妈又扬起了手,又放了下来。
安卡想,妈妈只是不能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罢了,可是,安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守住这个家啊,即使自己成了那个大坏蛋。
大难今天异常兴奋,一听到动静,立马活跃了起来。在厨房里忙碌的安妈妈穿着一件起了球的白大衣,安卡认得,这是安爸爸说安妈妈穿起来最好看的衣服。
大难拖着残腿跑了过去,显得有些笨拙。安妈妈看见大难冲着她撒娇,随手把案板上的一块火腿赏给了它,看着大难康吞虎咽的样子,安妈妈宠溺地笑了。
安卡站在门外,转身,回房。
大难送安妈妈去搭公交,一路上大难围着安妈妈嬉闹,安妈妈很是高兴,也逗起了大难。大难有条瘸腿,走路有点慢,安妈妈就调整步伐,默默跟大难并着走。
因为是周末,小巷子里人来人往,安妈妈抱不动大难,又怕大难被人群踩到,只好带着大难走了一条小路。
那是一个杂乱的建筑工地,有一大帮农民工聚居于此,他们之间没有性别,没有身份高低,有的只是一颗炽热的养家糊口的心。那些高空作业,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只要老板给钱,他们也不得不做。有时候,反而觉得他们比较真实,勤勤恳恳,本本分分,不懂得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安卡在想,如果那天早晨,他跟大难一样,也过去冲安妈妈撒撒娇,然后和大难一起送安妈妈出门搭车,那么他们是不是不会走那条小路?那么那条钢筋是不是不会掉下来砸到他们呢?
那么,大难,是不是就不会,死。
可惜,这不是小学生的造句题。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周末,是安卡难得清静的时间。不用去学校,不用见那些盛气凌人的同学。安卡喜欢把他这些年来的家当整整齐齐地铺在洒满阳光地窗台上晾个一天。
恰好这个周末是这个寒冬中难得有阳光的日子,安卡打开抽屉,将那一串串钥匙从沉寂已久的小空间拿出来,挪开占位置的绿植,一串一串地摆上去。
安妈妈最开始见到这些来历不明的钥匙的时候,并没有显得有多吃惊。或许,安妈妈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染上这个怪癖的原因,心知肚明却又闭口不谈。
安卡很贪恋这些钥匙,仿佛只要有这些,安爸爸有一天会突然回来似的,虽然只是个念想,可是总比没有的好。
七
自从上次和大难一起被抓后,安卡决定要克服自己的怪癖,那些钥匙也彻底断了来源。安卡搬了个凳子坐在窗台旁,温暖的冬日阳光,让安卡渐渐陷入了小寐中。
猛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安卡惊醒了过来,打开门,门外的人冲了进来。安卡被撞到墙边,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衣服上居然有血。
安卡一惊,发现安妈妈抱着满身是血的大难满屋子乱转,大难重重的呼吸声在这个狼藉的现场显得更加的凝重。安卡手忙脚乱地翻出急救箱,安妈妈满头大汗地帮安卡止血,偏偏家附近诊所的顾医生在家休息,安卡心里很是焦急,他很怕大难会像安爸爸一样从此各安异方。
在安卡打了无数个电话,催了无数次后。顾医生终于火急火燎地从门口冲了进来,安卡连忙拉着他去看安卡的伤势,地上的血迹斑驳零散,触目惊心。
安妈妈慌了神,顾医生一来,就默默退到一旁背过了身子,安卡瞟了一眼,这是安爸爸走后安卡第一次看到安妈妈流泪,安卡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递了纸巾给她。
顾医生眉头紧锁,安卡尽量让自己镇静一点,不觉地压低了声音,可是一开口便沉沦。
顾叔叔,大难......大难怎么样了。顾医生面露难色,刚想开口,看到一边哽咽的安妈妈,犹豫了一下。又转过身继续在大难身上缠着一层一层的白纱布,很快,又被染红。
安卡心里很不是滋味,像堵住了一口气,只能进却死活出不了。大难沉重的呼吸声像深夜骤雨中一阵又一阵的雷鸣,一下一下都重击安卡和妈妈的心。
安卡发现原来站在自己旁边的这个瘦小的女人,是那么不堪一击,安卡小心翼翼搂住了她,安妈妈一愣。
顾医生彻底停止了动作,没有看安卡,只是很小声叫了一句,安卡......安卡很勉强地笑了笑,顾叔叔,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谢谢。
顾医生走之前拍了拍安卡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安卡用力抱紧了安妈妈,安妈妈放声大哭,好像要把这么多年来积蓄的眼泪全部用光。安卡像哄小孩似的轻轻拍着安妈妈的背,安妈妈一边哭一边跟安卡说对不起。
大难被埋在了附近的一片荒地里,安卡在那块大难永远睡去的土地上种了一棵香樟,安卡忙完后顺势坐在地上,看着这一小片坟地,心里百味陈杂。
谢谢你,大难。对不起,大难,我没能保护好你。
八
安妈妈跟大难一前一后地走在小路上,附近嘈杂的电钻声格外刺耳,大难兴奋地摇着尾巴,那只瘸腿软塌塌地垂着。
工地里的工人很是卖力,有不少还在这么冷的天打个赤膊,有个挑着一担水泥的女工从旁边走过。安妈妈往旁边让了让,那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工咧着牙冲安妈妈笑了笑,安妈妈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生来就站在顶端,而有些人却因为那不易的现实生活永远做着与理想背道而驰的事。所谓公平,只不过是伪装后的变相比较;而平等,却只能看,不能摸。
大难这家伙一逮到机会就一个劲地撒娇,安妈妈无奈地看着大难围着自己的脚边绕来绕去。蹲下来摸了摸大难的头,又迈开了步子。
越靠近工地越是嘈杂,那些机器的声音此起彼伏,已完全听不出是哪个发出来的。工人们也越来越多,安妈妈只得不停地避让,大难也在身后跟着避让。
意外之所以叫意外,是因为没有人能预料到它什么时候会来。安妈妈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大难猛地撞开了。大难一声惨叫,竟盖过了那铺天盖地的机器声。等安妈妈反应过来的时候,大难身上的血迹已经很快蔓延了,那根锈迹斑斑的钢筋还横压在它的肚子上。
安妈妈爬起来,把那根肇事钢筋挪开,大难发出很难受的呜呜声。安妈妈抱起大难一路狂奔,连身上的白大衣也染上了那么刺眼的鲜红,大难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了。
安卡安卡,有人说,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想起的那个人一定是你最爱的。而安妈妈现在脑子里只想快点看到安卡,仿佛只有安卡才能救大难,完全忘了医生这个职业是干嘛的。
看到家门的时候,大难的喘息声已经断断续续了。安妈妈疯狂地捶着门,看到安卡的那一刻,她的心有点安了。冲进家里,慌张地到处翻急用箱,可是完全记不清放哪了。
这时,安卡紧张地塞给了她,安妈妈急忙帮大难止血,可是一层层的纱布都被血浸湿。安妈妈心里嗵了一下。
顾医生来了,安妈妈终于忍不住了,想起大难为了救自己,想起安卡,想起安爸爸,想起自己这么多年的坚强。安妈妈哭了,害怕大难会像安爸爸一样就那么走了。
她偷偷抹着泪。不曾想,安卡在这时候给了她一个依靠的肩膀。安妈妈不顾了,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对安卡心有顾忌,有意无意会远离他,可是现在,安妈妈猛然发现,自己只有安卡了。顾医生走后,安妈妈趴在安卡身上放声大哭,安卡也知道,安妈妈是个女人,再怎么坚强还是会痛。
那一刻,安卡想起了安爸爸走之前的嘱托,安卡,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好妈妈,保护好这个家。
我会的,爸爸。安卡死忍着,红了眼。
九
安卡在香樟树下坐了一下午,直到安妈妈过来喊他回家,安妈妈来的时候带了一根火腿,默默地放在树下。
看了看安卡,安妈妈目光很深地盯着那个小坟头,平静地说了声,大难,谢谢你,妈妈对不起你。
安卡在旁边一直看着,开了口,妈,你这样,大难会不开心的,大难知道妈很爱它,所以才会这样做的。
安妈妈转过身,抱住了安卡。
安卡白色的头发在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傍晚也没显得那么刺眼了,反而看起来很舒服。安妈妈松开了手,踮了踮脚,摸了摸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安卡的脑袋。
十
两年后。
大难坟前的小树已经开始慢慢繁了枝,安卡又带了火腿过来。靠着树干坐了一个下午,晚上再回家。
抽屉里的钥匙一把把挂在墙上,两年前,386把。说戒还真就戒了,两年后,还是386把。
现在的安卡还是会想起大难在的那些日子,可是现在的他却不像之前那个孤独的自己了。不会冷漠看待一切,不会所有事都独自承受,不会画地为牢,自守其中了。晴天会跟同学出去打球,雨天会跟妈妈在家看琼瑶剧。似乎很久没听到有人叫自己白毛怪了,安卡好像也并不在意。
便利店的老板会经常说起,安卡和他的狗。可是每次都不记得大难的名字。安卡就默默坐在小板凳上,吃着火腿,听着老板讲那些重复了又重复的小片段。
安卡也听不腻,老觉得大难还在身边似的,老板讲着讲着就开始吹嘘自己了。安卡也不说什么,就一边嚼着火腿,一边听着老板那些陈年往事。
安卡看着当初救了大难的地方,好像大难还会从那里窜出来一样。
如果,真的出现了,安卡想自己会跟大难说什么呢?
大难,我好想你。
就这一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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