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钱塘江的潮汐汹涌而来,不,何静没见过钱塘江,常见的是黄浦江,浑黄、肮脏,江边永远熙攘,只有夜景展现了一种海市蜃楼般不真实的繁华。
姚德业始终不同意离婚,但也放弃了与何静修好,只是不闻不问各自生活。
事后,何静想起他与自己讲述与前妻结婚最初那段经历时,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本应予以共情,但当时她真做不到,她怕流露出的理解与同情会被误解,以为她想重新开始。
其实何静很早就意识到,姚德业有一定的偏执型人格障碍,他的固执、敏感多疑、心胸狭隘、嫉妒心强等等迹象,以及他的早年经历都残留一些心理问题。
姚德业从不谈论家人,他的父母只在婚礼露了一面就再没见过,那次婚宴上来的基本都是他公司的人,还有生意伙伴,亲戚很少。她当时还很奇怪,姚德业推说亲戚家大多经济条件不好,来了还要他们破费,算了,她也就信了。
婚后,何静发现他与亲戚几乎不走动,有一次把姚德业问急了,他脱口而出:“那些人根本不配做亲人!当初是怎么对我的?”
她震惊了,这才知道他与上海这边的亲戚早就断了往来。
姚德业的父母是知青,他户口也就落在外地,父亲希望他大学毕业后落叶归根回上海工作,但当年没有本地户口很难找到好工作,曾有个不错的国企要他,但条件必须是上海户口,于是他向亲戚求助,但却没一个理会他。当年他才二十出头,孤身在上海,也没亲戚过问他生活如何,生怕他提户口的事。
看过电视剧《孽债》的都知道,那个时代遗留的痛就是知青返城却遭亲人反目,原因无他,财产、房子。当年姚德业甚至写了份保证书,用以证明自己只是想在上海找个工作,并没有借报户口来争房子的用心,但一圈求下来仍被至亲拒之门外。
后来姚德业只好做临时工,朝不保夕,福利也比正式员工差不少。最后靠在上海买房总算落实了户口问题,能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为公司独当一面的灵魂人物,其间艰辛自不言说。
相比之下,何静的生活就简单幸福得多,听完丈夫的经历,她是同情和心疼的——没想到看起来那么光鲜亮丽的人,竟有如此苦涩难言的过往。
冷漠拒绝他的可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呐,还能相信谁?正是那段爱的缺失,令姚德业从此变得争强好胜,同时也对人充满了戒备与猜忌。
一开始何静还极力说服自己,丈夫只是吃醋罢了,说明他爱自己啊。但渐渐她说服不了自己了,面对姚德业的质疑,她解释得越来越辛苦,有时甚至是痛苦了,只要没给出让丈夫满意的答复,他是断不会善罢甘休的。
何静从前没有胃病,她发现每次跟丈夫吵架后,胃都极其难受。后来在一本心理学书中读到有关愤怒反应的生化效应:心理专家研究表明,愤怒时肾上腺会大量分泌皮质醇和肾上腺素,皮质醇“饥不择食”地将人体正常的骨骼组织、甚至免疫组织也一同进行分解,转化成葡萄糖,而糖皮质激素会刺激胃酸和胃蛋白酶的持续分泌,导致胃粘膜持续受到伤害,进而引发胃及十二指肠溃疡。
何静看后很受触动,在一段不幸的关系中,受损的岂止是精神,还会引发一系列器质性病变,那可是身心俱残啊!这也是她下定决心要离婚的原因。
历经一年多司法流程,反复上诉并且同意了对方所有无理的要求,最终何静才获得了自由身。离婚判决下来那天,她和姚德业擦肩而过时,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看你离开我会不会过得更好!”
何静不愿多看前夫一眼,这场离婚拉锯战让她疲惫至极。未来会不会更好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如果继续留在这段婚姻里,毫无疑问只会更糟。
自从那日永康路与丘山不欢而散,已有半月光景。何静没有联系他,而丘山也再没来任何消息。这十几天里,她不断想起过去那段婚姻带来的不良感受,突然胃病又开始间歇发作,已经没有心力去处理和丘山之间的问题。冷静一下也好,或许可以看清到底是不是情欲才令他们走到一起。
又过了些时日,何静正在咨询室里整理资料,助理敲门说:“何老师,有位先生找您。”
“有预约吗?”
“看起来不像来访者,好像是您的朋友。”助理犹豫一下说。
“让他进来吧。”何静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结果走进来的是丘山,她愣住了。多日不见,突然感觉有点陌生。何静曾经给过他名片,但他从未到这里找过她,这次怎么招呼都不打就突然找上门来呢?
丘山似也看出她的疑虑,解释说:“我正好路过,就来看看你,还没到过你工作的地方呢。”
“哦,坐吧。”何静尴尬地将他引至沙发,通常是来访者坐的位置。
助理进来送了杯热茶就出去了,留下两个各怀心事沉默的人。
何静脑海中突然跳出一些模糊的画面,是发生在丘山工作室里的场景,曾经的激情一度令她脸红心跳。而现在,他就在眼前,在她的职业场所里,浮现的画面与其格格不入,甚至令她厌恶、回避,一下子她对丘山的不告而来有点愤怒。有什么话不能在电话里说呢?发个消息也好,干嘛突然出现在这里,堵得她无处可逃,也不可能当场发作,这么确定自己时刻准备好见他吗?
想到这里,何静不禁冷淡地说:“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们还是改个时间再约,等下我有个咨询。”
“不好意思这么唐突就来了,我很想你,怕电话里你拒绝见我,才找到了这里。其实我不是第一次来,前两次你都不在。“丘山望着她,眼中带着一丝忧伤。
何静听后默不作声,她没想到自己的冷淡非但没有击退丘山,他还能说出这样温情的话,更没想到他已经来找过自己好几次了。多久没有被男人温柔对待,她的心刹那间软了,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便低下头去。
丘山见她不开口,只好说:“其实我来是想告诉你,近期我要回法国一段时间,那边有个艺术家集体创作训练营,是封闭式的,大概需要几个月时间。”
什么!他要走?……方才回暖的心,顿时又冷下来。原来,他只是来告别。她不由得想起那日在永康路上看到的法国女孩,会不会跟她有关?就算无关,横竖他是要走,几个月过去可能他们之间的热情也该消耗殆尽了吧,反正彼此从来没有定性是什么关系,其实他没必要特地过来交代什么。
何静眼底的泪如潮汐退去,幸好一直低着头他没看到。瞬间她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说:“哦,我知道了。”甚至没再问几时动身。
丘山看到她这般反应,自觉没趣,艺术家向来有颗敏感的心,他以为自己来了,等于表明了一种态度,她却视而不见,似乎也摆明了她的态度。他们之间的确什么都不算,这种告别显得多余而可笑。
他站起来说:“那我先走了,回来再联系吧。”
何静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结束了谈话,本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最后只挤出两个字,“再见。”
丘山脸上露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笑,笑得有点苦涩,“那么就再会了。”
他走出去了,身上穿的那件白衬衫,正是半个月前被何静弄脏的那件,已经洗得看不出痕迹,就像他们的曾经,不留痕迹地退场。
她甚至忘了起身,就坐在沙发里望着丘山走出了咨询室,心中一片荒芜。桌上他没碰过的那杯茶,热气已经消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一次或许是最后的告别吧,一时不禁悲从中来。
可以说跟丘山在一起的日子,是何静离婚后最快乐的时光,她从失婚少妇重新变得神采奕奕,如同情动的少女,尽情享受着恋爱的滋润,情欲的欢愉。很久以来何静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虽然从痛苦的婚姻中摆脱出来,但她对爱情的幻想已经全部埋葬在里面。
长久以来她寄情工作,来找她的人越来越多,在业界也开始小有名气,但可笑的是,提壶济世的她私底下早就万念俱焚,如同行尸走肉,却还要在来访者和培训者面前扮演一个资深心灵导师的崇高形象。
是丘山让何静死灰的心复活了,只是她变得胆怯了,那些对爱不设防的勇敢,渐渐在时光中,穿上了密不透风的防弹衣。她不敢去验证与丘山之间的情感到底算什么,怕一深想又会退缩到从前,所以她从来不跟丘山讨论他们之间的关系。
现在似乎也没有机会再说什么了,丘山的离开将她胸口的一团热乎气儿也带走了,现在何静的心就如同风吹过空洞,凉飕飕的,何静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突然很想找人说说话,最后拨通了陈波的手机:“晚上有空吗?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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