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娜挎着古桐的胳膊，走在马路上。
古桐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瞥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仅仅三个字，立即让他魂飞魄散。
古桐转头看看曼娜，本想给她一个笑脸，可是最终没能笑出来。他快步跑到一颗大树后面，接通了电话。
喂。声音是有温度的，尤其是某个人的声音，它像气味一样，永远都缠着你，在你以为已经忘了的时候，突然跳出来，告诉你，它还在。
仅仅是一声‘喂’，就足够唤醒古桐关于电话彼端那个人的全部记忆。
是她，那个分手时对他只说了十个字的前女友。
喂。长久沉默。在这种沉默里，似乎所有的记忆都复活了。
可怕的是，就在这样的沉默里，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还是她，古桐还是从前的古桐。
她终于开口，没有寒暄，直奔主题，我想见你。
古桐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分手两年之后，她说她要见他。
你……
我想见见你。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平静，可是古桐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惊悸。他不知道这种惊悸究竟代表什么。
古桐说不出话，不知道该对这样一个消息作出什么反应。就像两年前不知道该对“我们分手吧”这样的消息做什么样的反应一样。
她听出了古桐的犹疑，一如两年前一样，能准确翻译出他的沉默。
你不高兴？
没有。
你不高兴！她说得斩钉截铁。
古桐的确不确定，不确定现在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说，好吧，我们明天见。
好，还在以前那家茶馆。
他们彼此挂了电话，就像当初恋爱的时候一样。可是谁又知道，这短短的两年，对古桐来说，已经恍如隔世。
古桐回到曼娜身边，挤出一丝微笑，没有说话。
怎么了？曼娜很敏感。
古桐摇摇头，伸出手把曼娜搂在怀里，下巴贴着她的头，她头发里还有洗发水的味道。
古桐闭上眼，沉默着。
曼娜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安静地靠在古桐怀里。古桐知道她在等自己告诉她。
许久之后，古桐深呼吸一口气。
曼娜。
嗯？曼娜抬起头，宠溺地看着古桐，好像无论这个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陪着他。
我想跟你说件事。
你说吧。曼娜眨着眼睛，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她要见我，古桐说得很慢。
曼娜看着古桐，她？
古桐点点头，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合适。
曼娜脸色一黯，但随即努力撑起笑容，别挤牙膏，一气说完。
古桐点头，她说明天想见见我。
哦，曼娜看起来很轻松，那就见呗，不用跟我说，我不生气。
古桐握紧曼娜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却说不出话。
古桐知道这样做会伤害到曼娜，可是他心里还是特别想见见前女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应该见见她。
曼娜突然捧起古桐的脸，脸上绽开笑容，无论你要做什么决定，我都在这儿。
古桐环住曼娜，抱紧她，亲吻她，眼泪却弄湿了她的脸。古桐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在哭，还是曼娜在哭。
街灯很亮，风吹过来，很凉……
第二天，古桐起得很早。
出租车上，他努力想着，见到前女友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是握手寒暄，还是笑而不语，还是质问她，你当初为什么离开我，现在为什么又要来见我。
他看着大街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心烦意乱。
前女友以一种扑面而来的姿态，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这让他猝不及防。古桐甚至不知道该对她的到来做何反应。
虽然仅仅和她分开两年，可仍旧觉得中间隔了数十年的光阴。
这个女孩，曾经是自己的一切啊。他的爱因她而生，她的手曾经触摸过他所有的心疼。
她给了古桐一切，然后又拿走了一切。那时候，古桐特别希望人脑就是一台电脑，可以选择格式化其中的一部分记忆，比如失恋，比如分手的那个日子。
两年，古桐失去了她，有了曼娜。他爱曼娜，毫无疑问。可是现在，古桐仍旧觉得伤感。
前女友和现女友更迭了，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也知道拥有了什么。只是，他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可再要见到她的时候，仍旧会这么难过。
好像曾经丢掉的一部分血肉，现在又回来了。
在这为期两年的一个世纪里，古桐绝望过，放纵过，哭过笑过，这些都成了人生中最灰暗的经历。
如果她不离开，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惜，爱情不能假设，生活是不可逆的化学反应。有些人有些事，都成了过往，即便你再舍不得，也只能任由他们离你而去……
古桐看到她，熟悉又陌生。
两年来，她的画面一直在脑海里肆虐，现在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可古桐却好像突然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呆立在那里，不能往前挪动一步。
她看着古桐，脸上带着笑。
她一点都没变，连微笑的方式都没有变，是先睁大眼睛，挺起鼻子，然后翘起嘴角，露出满脸的笑。
她走到古桐面前，停下来，看着他，伸手擦他的脸。古桐竟然不知道，在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
古桐鼻子觉得好酸。
她仍旧看着他。
古桐看着那张脸，那张魂牵梦萦了两年的脸，真的一点都没变。
你早到了？
没有，也是刚到。
她伸出手抱住古桐，古桐全身僵住，只有眼泪还在肆虐。
相互拥抱，这是以前他俩的见面礼，甚至古桐还会把她举起来，转几圈。可现在古桐觉得，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他曾经理所当然地拥有她的一切，现在她的一切又理所当然地与他撇清了关系。
她感受到古桐的僵硬，拥抱也软下来。她好像是刚刚才醒悟过来他们已经是找不到拥抱理由的朋友了。
茶室是个包间，窗明几净，细碎的阳光照进来，满室斑斓。
他们坐得很远。一旦分手之后，再狭小的空间也要分割出最遥远的距离。
她看出古桐的局促不安，古桐也看出她故意装出来的浑然不知。
你胃不太好，还是喝红茶吧。古桐说。
那你来一杯铁观音。她回应。
两个人还是那么默契。只是接下来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分手之后，古桐攒了好几百G的TXT要跟她说。可是现在，有机会了，这些心里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间所能带给恋人间的悲哀，大抵如此。
古桐想不明白自己和她为什么会迎来这样的结局，原以为，再相见时，自己早已经释然无碍，她也变得云淡风轻。可是他们都想错了。
再一次见到她温婉地坐在自己身边，一颦一笑，一如从前。古桐无法淡然，心乱如麻、心痛如割。
古桐说，其实分手那天，我特别想问你为什么？可是我知道，在一起需要理由，分手只需要借口。有什么好问的呢？所有的分手理由都是借口，归根结底，无非你不爱我了，或者你不那么爱我了。
你离开我，我不怪你。因为我知道，你在我身上没有看到未来。我不能给你未来，已经是我的罪过。所以，我永远都不会问你离开我的理由。
……
古桐本来想说，她离开后，自己多么无助、孤独，可是不知为什么却说出这么一番话。
她肩膀在耸动。古桐知道她在哭。他特别想去安慰她，可是最终还是忍住了。
有人说，爱情里的苦都是自苦。古桐原本不相信。可是今天，再次看到她，他突然相信了。
说分手的人或许真的比听分手的人要痛苦。
古桐不想她再痛苦，因为这些苦自己已经承受过了，就像是一场下过的大雨，已经天晴了。
他们坐下来开始聊。
聊啊聊啊聊啊聊啊。
好像要在一两个小时里，把两年来没说的话都说完。以前也是这样，只要两个人坐下来，就能聊天，永远不会冷场。
古桐说，远行时，看到每处风景会想起你。走在异乡的大街上，听到一首悲伤的歌会想起你。看到某个建筑物上有和你名字相同的字会想起你。甚至，在亲人离世时，也会没来由地想起你，想起你时，就不自觉地泪流满面。
……
她说，分开后的日子再也没有遇见另一个你。你对我的影响远远超出你的想象。没有任何人能取代你在我心里的那个位置。
她还说，我看了你网络上的那些文章，心里很难过，每个字都能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有千百次我都想拿起电话对你说，古桐让我们重新开始……
唉！千百次“想”，也比不过一次实实在在的“做”。一万句“我爱你！”也不如“在一起！”
她又一次流下了眼泪，我不好，对不起。
以前她很少哭。可是今天，古桐觉得她把攒了几十年的眼泪都用光了。她的眼泪灌进古桐的脖子里，滚烫，随即变得冰凉。
她全身都在哭。古桐心疼极了。他抱着的这个女孩，曾经是发誓要和她共度一生的女孩。
他抱着她，感受着她的颤抖。
古桐开口，对不起啊，过去都是我不好，现在我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你，对不起啊。
她灌进古桐脖颈里的眼泪更多了，更烫了，更冷了。
她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点头，呜呜呜地点头。
他知道她是说，我都懂，都懂。
他抱着她，说，我知道你懂，可是，为什么我还这么难过啊？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每个人都有一段失意，想忘记，却蓬勃生长。
她伏在古桐的耳边，努力平复着颤抖的声音，说，你难过是因为我不该回来吧！既然离开了，我就不该回来。本来我只是偷偷地观察你身边发生的一切，可是我忍不住，好像我不见见你，一起聊聊，就过不了这个坎儿似的。
古桐拼命点头，用尽全身力气拥抱她。
古桐知道，自己仍旧喜欢她，她的背影依旧让他心疼。潜意识里，她还是自己的女人。
或许吧。前女友是一种情怀。不管这个人在不在你身边了，情怀一定是伴随终生的。
他们不再说话，良久，她抬起头，看着古桐，眼圈肿得厉害。我想见她。她突然说。
嗯？古桐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想见见她。想看看她是什么样的人，行吗？
古桐默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前女友哭着跟自己说，想见见他的现女友。
只是想见见她，行吗？
好！古桐毅然地回答。有些事永远无法躲避，最好的办法就是坦然面对。
古桐带着曼娜去见前女友。
看上去，曼娜只是随随便便套了一件外套，可是古桐仍旧能看出来，她穿这套衣服是精心挑选过的。曼娜做事一向妥帖，古桐看着她，心满意足。
一路上，他俩谁都没有说话，好像在比谁沉默得更优雅。
古桐以联络人的身份，带着现女友去见前女友，这样的见面其实很奇怪。
然而不知为什么，从失恋之后，古桐内心深处好像一直期待着这样一场会面。好像是要证明什么，好像是要宣告什么。
前女友早早等在那里，看着古桐进来，伸手跟他打招呼。古桐和曼娜在她对面坐下。
她苦笑了一下，似乎对于我这样的位置安排，心有所感。然后，她看着曼娜，曼娜看着她。两个人，眼神里都充满了一种很奇怪的东西。
你好！前女友的声音，听起来，特别辽远。
你好！曼娜微微一笑，语气亲切而又保持着距离。
古桐觉得应该给他俩互相介绍一下。可是这该怎么介绍呢？
嗨，这是我现在的女朋友，那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你们两个因为我而认识，握个手吧。
这是多么欠揍的说法！
古桐最后选择了用她们的名字互相介绍。之后，给曼娜点了牛奶咖啡，给她点了卡布奇诺。
咖啡很香，古桐有点醉醺醺的。
对坐了好一会儿，曼娜和她该说的话，好像都在眼神交流里说完了。
前女友搅动着咖啡，终于开口，其实我这次，只是想见见他，没有别的意思。
曼娜喝了一口咖啡，牛奶在她嘴唇上留下一行印记，古桐用纸巾给她擦干净。这是个很简单的动作，古桐放下纸巾的时候，才看到前女友脸上不自然的表情。
古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因为以前，他也是这样帮前女友擦的。时过境迁之后，古桐仍旧保持了这个习惯，可是，却已经物是人非。
曼娜坦然享受着这种优待，脸上仍旧微笑，看着她，缓缓开口，不管怎么说，能坐在一起，都是缘分。很高兴认识你。认识了你，我就能更多地了解古桐的过去。我其实对你特别好奇。我看过他写的文章，我看哭了，我特别想知道，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让他念念不忘了这么久。现在我看到你，我觉得他所做的，都值得。
前女友看了古桐一眼，又去看曼娜，说，你很漂亮，又这么年轻，你如此清澈的眼神，现在已很难寻觅了。他现在过得好，我也很高兴。我和他之间，都过去了。况且，原本就是我先离开古桐的，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
曼娜摇摇头，然后说，爱情永远不用说对不起。
前女友默然点点头。
古桐看着前女友，从她的眼神里，能感觉到，她记起了那个冬夜的初吻，长长栈桥上的拥抱，以及过往的所有美好时光。
他嗓子有些干，发声困难，好像是小时候做了坏事，被班主任叫到教导处训诫。
曼娜继续说，我喜欢他，我不会让给你。不过，如果他还是希望和你和好，我也不拦着。
古桐惊恐地看着曼娜，她回望古桐，眼神平和。那意思就好像在说，如果你还想再续前缘，我可以从背后踹你一脚，让你速度更快。
古桐突然心里一阵温暖，曼娜这种有恃无恐的自信，就是他爱上她最重要的理由之一。
前女友笑着摇头道，他不用选，我也知道结果，你比我更适合他。
前女友看着古铜，眼神里有和煦的风，那意思是说，有些人一旦错过了，可能就是一生……
随后，曼娜和前女友一起看着古桐，似乎还是要他给出一个回答。
古桐思绪万千。
人啊，从小到大，都在选择。选择是早恋还是闷头苦学，选择考研还是工作，选择献媚讨好还是固守内心，不停地在ABCD中做着不可逆的选择。原来，人生就是一系列的选择填空，只不过，一旦你选了一个，就必须放弃另一个。而你所做出的每一次选择都或多或少地决定着你以后的人生走向。
这就是人生的精彩之处，却也是生命的残酷之处。因为，选择本身是痛苦的！
古桐看着她们，不得不承认，即便到了现在，对于前女友他仍旧割舍不下。她就像是一个融入他血脉的细胞，长在胸腔里的器官，好像从一开始就和他融为一体了。
古桐一直固执地相信，前女友也和自己一样，他也是她的血脉和器官。即便当初她说分手，他仍旧觉得她的心黏在自己身上，感知着他的喜怒哀乐。
前女友给过他最美好的爱情，而曼娜给了他踏实、简单的生活，让他满身的伤痛得以抚慰。
爱情终将淡去，或者已经淡去，而平凡的生活还要继续。
他看着前女友，看着她努力掩藏着自己那一点小小的期待。
最后，古铜拍拍她的手，对她说，对不起，我不能再爱你了！
前女友脸上绽开笑容，用力地笑，眼泪却喷涌而出，她点点头，拼命地点头，一边点头一边不停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古桐心如刀绞，觉得自己很残忍。但是，成长这件事本身，如同分娩，本身就有阵痛的。如果不痛，怎么能长大呢？
曼娜看了古桐一眼，没有说话，她默默地递给前女友一张纸巾。前女友没有接，只是微笑地看她。
两个人无声对视。
古桐很想替前女友擦干净眼泪，可是他没有，他明白，哭一场淋漓尽致，哭一场雨过天晴。
曾经心爱的女朋友，一起不疯魔不成活地度过了十年，在那个夏日的午后，写下了他们爱情的终章。古桐拥有她的喜怒，她的霸道，她的美好，她的回忆，她的体温以及她的所有。
他曾经发誓要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她。现在他只能说声，对不起，我的诺言不能兑现了。
也许吧，她说分手时有一千个理由，古桐也疯了似的设想过一千种可能，可是现在他都不想再去探究了。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他们还要继续新的生活。爱情不必说对不起。
可是，古桐仍旧想对前女友说，对不起，曾经许给你的，还未曾实现的，以及过去的美好或者不堪，都只能成为时光里的回忆……
喝完咖啡，前女友突然说，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也许不再回来了，下午四点的飞机。
古桐抬头看着她。
曼娜看了古桐一眼，说，你们两个好好聊聊吧，我先走了。
古桐有些惶恐，不知所措，曼娜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对前女友说，一路平安！
前女友看着她笑，说，谢谢！
古桐呆立在那里，看着曼娜离去的背影，心里又暖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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