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身安何处

我这是怎么了？

这是在哪儿？

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是的，不知道……

我来这里干嘛？怎么会来这里？我也不知道……

吃完饭我得上班去，我们厂管得很严，我可是优秀职工！我不能迟到！可他们，他们不让我走……

我家老头呢，中午了，怎么不回家？

啊！那些人又来了，拿着那个尖尖的，长长的东西，做什么？

啊，她干嘛用这个扎我！啊……好痛……好痛……啊，手臂好痛……

啊，怎么头也好痛，啊，太痛了……头要裂开了……什么光太刺眼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

额，真暖和，阳光落在身上，我被晒醒了。

咦，这是在哪？四壁雪白……，白色的桌子，白色的椅子，白色的床，白色的被子，医院？不对吧……，怎么门窗都装着栅栏？看着阴冷阴冷的！门外怎么都是奇奇怪怪的叫声？这……，是怎么了？

“你——终——于——醒——了——！”一个充满金属质感的声音传来，在逼仄的房间里，嗡嗡作响。

啊？门关着，没人啊！

“你？你……是谁？”我警觉地回头四顾。的确，门窗紧闭，除了我，别无他人。

“你看桌上！”

我循声望去。

“叮铃铃……，这声音你熟么！”

“你，我的闹钟？会说话？”我吃了一惊，心怦怦直跳……

“嗯，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来的么？”

“这个，我记得的……，你跟我有四十多年了……，那时……我在单位上夜班，我家老头，不过……那会儿，他还年轻……，特意买给我的。特别好用，那么多年都没坏过！”我一口气回答着。

哼，怕我记性不好吗？我记得很清楚，好么，我暗自思忖着，有几分得意。

“可是……，最近……，你的记性……好像不太好啊……”它迟疑着，声音听着，有点黯然。

“我？记性不好？怎么会？”我有点迷糊了。但是，的确，好像，有些事情，我真是不大记得。

“嗯，好像……是有点……不太记得了。你既然一直在，总该知道些，和我说说呗，帮我回忆回忆！“此地好生寂寞，我真把它当成了”老朋友“。

“不用我告诉你，但……我可以帮你！”它的音调一尘不变，冷静得缺乏情感，我不喜欢，却无从选择。

“哦，怎么帮我？”

“我可以帮你出去。你看看，这窗！这门！凭你自己，是出不去的！”

我环顾着房间角落的每一处，想找出一丝可能性，却是枉然。

“那……你怎么带我出去？”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尝试一把，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

“你把我揣口袋里，走出去就畅通无阻了，所有的人都不会看见你！”

“哦，那么神，厉害！”

“没什么厉害的，能帮你的，也就这一次！“

”出去了呢？“

”到大门口，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就带你去，不用你自己走，很快就能到！去过想去的地方后，你告诉我，你的决定。你可以选择：回到过去的某一年，或仍然回到这里！“它真的很有耐心，一五一十地回复着。

”哦……"我沉吟着，“我……可以去见我想见的人么？”我想，这个问题很关键。

“可以，也可以和他们说话。但实际上，他们和你说话时，是在梦里。不过，你放心，说的肯定是真心话，这你不必质疑！”事实上，他无需强调，我深信，此时此地，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好的，那我们出发！”我有点迫不及待，一刻都不想停留在这个鬼地方，一分一秒都不愿意。

“好，那就按照方才我教你的方法，走吧！”

我伸手拿起它，摩挲着。金色的镀层，早已锈迹斑斑，罩面的玻璃也有些毛糙了，但滴答滴答走着的声音，很是清晰有力。走了这么多年，未曾变过，滴答、滴答……

我定了定神，把它揣进口袋。这只闹钟，很小巧，就是那种老式圆形发条闹钟，比我拳头还小，我裹着臃肿厚大的羽绒服，放进口袋里，衣服扯扯端正，完全看不出。

果然，待我走到门口，那冰冷的不锈钢栅栏和厚实的门板都顷刻间消失了。

走廊里阴森森的，我心头不免惴惴，还是略有些小紧张，不由得缩紧身子。对面走来个护士，蒙着大口罩，身影窈窕。长长的睫毛齐刷刷地翘起，大眼睛乌溜乌溜的，有点眼熟。哦，对，就是她！每天用尖东西扎我的那人，讨厌……咦，和我擦肩而过，她似乎什么都没注意？果真没看见我……

走道幽长幽长的，接连走过一道又一道栅栏门，都通行无阻。一个女人正迎面过来，头发蓬乱得像草窝，神情木木的样子，脸色晦暗，两眼空洞，简直和濒死的人无异。怀里搂的什么？是个破毯子卷成的卷？抱得那么紧！

“囡囡乖……，赶快睡觉觉……，妈妈抱着，就不会有车子来撞你了……呜呜，我的囡囡……”我走过她身边，只听她嗫嗫嚅嚅着，时笑时哭。

都什么人啊，这破地方！我三步急并成两步，又紧了紧身子，碎着步子加快往外走。

穿过走道的最后一道铁门，眼前白晃晃的一片亮光，情不自禁将双眼地眯成了缝。

天气真好！天空，湛蓝湛蓝，像极了以前我们厂生产的蓝色玻璃，干净透亮，高高的。

我站在楼前，缓着神。哦，不远处，是大门了！门房里，咿咿呀呀传来评弹的吴侬软语，门房那老头顶着一头稀疏的白发，摇头晃脑着。

先出大门再说吧！我真不知这会能去哪？脑子里依然有点空白……

从大楼到门口，很近。太阳笼在身上，暖和得人心里酥酥痒痒的，真舒坦。我好像很久没有走在日头下了，有阳光，真是好。

跨出大门，我下意识地扭头往门的两侧瞅，大门右手边，镌刻在黑色大理石上的金色大字，触目惊心——南安区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精神病院？我脑子里訇地一下，一片空荡荡。我揉了揉老花了好几年的眼睛，没错，是“南安区精神病院”！

我？在这里？装着不锈钢栏杆的门窗？大口罩上那双乌溜乌溜的大眼睛？她手里尖尖的东西，经常扎我！走道里那些怪异的叫声，那个面如死灰的女子……断断续续地，一个个片段在脑中快闪，此消彼长！我好像渐渐明白了些什么……

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我依是一头雾，想到这，头有点疼！哎，我家老头呢，怎么把我扔这里，不对，他不会那么狠心，他人呢？

我死命地回忆着，走出这扇大铁门，心中好像卸下些什么，脑子里回过点神来了！

对啊，我家老头病了，是的，他病了！他病了两年了，躺在医院里，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我去看他，他也总是睡着，在他耳边说话，也没反应……突然，我的唇上，有一丝丝咸涩的味道，泪流了下，我想我家老头了！

"你想去哪儿？“口袋里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我去哪儿？“我有点懵，不知如何作答。”哦，那去看我家老头吧，不知他怎么样了？“想了想，我还是放心不下我家老头。

”这……，这……，先缓缓吧！"它迟疑了片刻。

“为什么？”

“没什么，有些事，你自然会明白的！”它的口气不容置疑。

”那，那我去看我小女儿吧，小楚……“我一向不会太强人所难，再三衡量了一下。这丫头，从小粘我，也已年过半百，还是成天像小时候一样。我也习惯了被她粘着。

”好，你就站直身子，不要动，几分钟就能到！“它发着指令，我这会儿只能言听计从。

霎时，我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地，腾空而起，脚下的这片空地越来越小，身后的医院越来越远。额，这算腾云驾雾么，原来是这样子的，我暗想，也不敢多问。

澄澈的天空，蓝汪汪的，仿佛触手可及，又摸不到。几朵像棉花糖一样的云朵，松松软软，悠悠地飘在我身前身后。好想抓一把回去，给楚丫头，我这闺女馋着呢，可我不敢乱动。

“飘荡荡离了莱阳卫，又只见漓水北去……”我脑海里，突然映出《情探》里敫桂英《行路》的这一折唱。

”我不会是死了吧！“心头一激灵，我脱口而出，问道。

”没死，我不说瞎话！“那个声音很果断地回答。

"哦，哦!”我的心微微安定了一下。

哟，那个巨大的摩天轮已遥遥在望，楚丫头家就在附近。早些年她一直说要带我去坐，我胆子小，也就作罢了。

“我直接送你到阳台，她在阳台上晒太阳！”话音刚落，我已稳稳地落在了阳台上。

阳台不大，点缀着的几盆绿植蔫蔫地，不太精神。太阳底下，那个穿着大红底色、成套居家棉袄的妇人，是我的楚丫头么？我定了定神，适应了一下光线。

是的，是她。她也不年轻了呢，皮肤还是挺白皙的，这像我，只是也已松弛。眼角卧着几线细纹，眼睑已开始下垂。太阳晒着，脸颊微微泛着红晕，映着红色的花棉袄，略微显胖却照样很好看。鬓角的几丝白发在日头底下闪闪的，哎……她的一条腿隔在另一个椅子上，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裤，却看着很僵硬，有点怪。手上正翻飞着，织着一件鹅黄色的小毛衣，粉嫩粉嫩的。

“小楚！”我怯声唤着。

她好像挺意外的。“啊？！妈……，”她抬起眼，看我的眼神，有点异样。

”今天在家啊……“我端详着她，喃喃语道。

”恩恩，在家，妈，你坐你坐，那边那个椅子你挪一下过来，挨近我点，这边暖和！你……自己搬啊……，我……这腿……动不了……！“她手上停了下来，欠了欠身，指着阳台另一边的一把椅子，迟疑着，和我说。

”好好，我能行，你别动！“我拖过椅子，紧挨着她坐下。”丫头，你这腿怎么了？“我揣摩着，手轻轻搭在她的腿上，看样子伤得不轻，心疼。

”摔着了，没事儿，没事儿……“她眼神飘忽起来。

”你怎么……摔着了？告诉妈，你知道妈心急，别瞒着我……“做妈的，女儿的心事怎么躲得过做妈的眼。

“妈，那天……你也在，你不记得了……“她眼睛里一闪，”哦，不过也是，你应该不记得了……”眼神黯淡了下来。

“我也在，什么？我也在？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我愣住了，“什么叫，我应该不记得了……”我愈发糊涂了。

“妈，你是不记得了……”她似在自言自语道。

“告诉妈，怎么回事。啊，说啊，你怎么伤到的？”

“那阵子，你住我家，前一晚，嗯嗯……，前一晚我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头有点昏……，你说……你说，想吃我们这边菜场边上那家店的锅贴。嗯，说我爸以前和你一起来时，就一直去买那家。我就骑电瓶车去了！半道上，接到电话，说店里负责开门的店员小孩病了，来不了，我得去开门，否则店里五六号人就没法开门做生意。我就电瓶车开得飞快，想赶回来，给你吃了锅贴，我好抓紧去店里……结果，就在小区附近的路上，电瓶车轮胎别到了半块砖，刹车没刹住，人直接飞了出去……，那会儿，别人告诉志杰，他赶来时，手上还拽着你，说你听人来报信，死活要跟来……，你忘了……”小楚抚着她的腿，垂着眼皮，嘟嘟囔囔地说着。

“我……我在？我怎么记不起来了？”我努力地回想着，却毫无头绪，“那现在，怎么样，伤得厉害么？”

“没，没事儿，过个……两年……，慢慢就好了！”她眼神转向阳台外，空空的，若有所思。

“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要两年？那么久？和妈说实话！”我的急脾气，就这样。再说这丫头，心里一点小心思，都瞒不过我。

“膝盖下面碎得太厉害了，医生下了三块钢板……，后面……还要动手术，医生说很少见碎成这样的，估计要完全恢复，起码两年……”她挪了挪身子。

"哎，都是妈，不好！没事，作什么，惦念着吃什么锅贴，害你摔成这样……我记得，你一向睡起来死沉的，怎么会前一天没睡好……“做妈的，什么时候都明察秋毫，我的脾气，什么事儿都不会放过。

”妈，别问了，是没睡好……“她摇着头，嘴唇抿得愈发紧了。

”是不是，我又忘了什么……？妈真是……老糊涂了！可是，你知道妈的脾气，你得告诉我，否则我会急死的……，你说啊！“我真不知这段时间是怎么了，为何脑子里一片空白。

”妈，你真的忘了……很多事情，我也知道我总拗不过你，也撒不来谎！“她顿了顿，挤出几个字，”前一晚，你闹了很久……“，说着，眼角闪着点点光。

”我闹了很久？我闹了……“我越听越迷乱。我知道，我性子急，但向来不是闹腾的人。

”妈，你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她声音有些许颤抖，”那晚，吃好晚饭，你就吵着要上班去……说，去晚了要扣工资的，家里开销会不够……，我和志杰劝你老半天，都劝不住。我只能陪你下楼走走。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你才消停。刚想伺候你洗完睡觉，你又非得洗衣服，我说明天洗，你死活不肯；我说我替你洗，你也不依。我只能陪着你，就两件衣服，你又拿起放下拿起放下，洗到后半夜……妈……，你住我这边半个月，就闹了半个月啊……“她说着说着，眼眶里，已溢满了泪水。

”我，我……我怎么会这样子……，我这是……怎么了？啊……"我听她说着，似乎在说着别人家的事，很陌生很陌生，脑海里茫茫然，一点残片都没有……

”那你爸呢，他怎么不管我，哦，哦，他病了，他现在怎么样了……“我猛地想起我家老头。

”爸？爸！哦，对啊，对啊，他……不是……病了么？“小楚随口应和着。

”那，那他现在怎么样？“对我家老头，我总是挺上心的。

”我爸……，哦，妈，我住院十来天，出院半个月，都没出过门，我……，我真不知道！“

”那我……怎么……会去精神病院？“我对这个，始终不解。

”妈，妈，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我自己都摔得死去活来的，我……真不知道了！你去问我哥我姐吧，我不知道！“她拼命摇着头，满脸的泪水，看着叫人心疼。

”好好，妈不问，妈不问！“我伸手帮她拭着泪，像小时候一样，她一发嗲，我就没招了。

”小楚，你吃饭了没，妈帮你做饭去！“我想，她伤成这样，我总该做些什么。

”妈不用，午饭吃过了。阿姨买菜回来，会做晚饭的，你等会儿就在这里吃晚饭吧！“小楚抬眼望着我，脸上泪痕未干。

”哦哦，不用不用，我还要去你哥姐那里！“我站起身来，琢磨着，我已经够添乱了，还是知趣点吧。”哎，你织的小衣服是谁的，小豪结婚了？“我回过神来。

”没呢，他哪有那么快，是我姐家的呀！妈，我姐当奶奶了，添了个小孙子，你当太外祖母了，你忘了，满月酒你还去了呢！哦，你是……大概不记得的了……“她的神情从兴奋到落寞。

”哦，我当太外祖母了，我当太外祖母了……“我自言自语着，一步一步机械地挪着步子，来到门外。

”你还要去哪里？“那声音又来了，很及时也很刻板。

”我，哦，那，那去荷儿家吧……“我随口回到道，我有重外孙了，我得去看看，还有荷儿，她总是忙不完的事儿，操不完的心。

我怎么会这样，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怎么一点都没印象呢？我那么闹，那么作，害得小楚伤成这样。哎，我这妈，怎么越老越犯浑了……?老头……到底怎么样了，怎么了……

”到了！到了！“那个声音铮铮地在耳边提醒。

哦，真快，我还在思忖着刚才小楚说的事儿，这么一眨眼功夫，就到了。

哦，这是一间婴儿房。

光线充足，房间里很是敞亮。一张木质的小床置于房间中央，雪白雪白的小纱帐，遮围着整张小床。一床粉蓝小碎花的被子，柔软温暖。被子下，一个粉嘟嘟的小人儿，睡得正香。皮肤细腻得像粉团似的，闭着的小眼睛时不时翕动一下。

呀，一只小胳膊整个儿探到被子外面来了，该不会着凉吧。我撩起纱帐，伸手过去……

”啊……“背后传来一声压抑着的尖叫声，带着几丝惶恐！

我慢慢扭过头去，是……是荷儿。虽然她，比不得从前那么清秀，但身形还在，是她。她张大嘴，怔怔地杵在门口，瞪着她那不大的眼睛。

”妈，是你……，你？怎么来了？“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两只手掖着衣襟，轻揉着，露出尴尬地神情。

"哦哦，我来，我来看看，我重外孙子，也看看你呀！”我竭力装着很轻松的样子。

"你刚才……，这是……“她疑惑地看着我的手，脸上写着的紧张还在。

"嗨……"我一挥手，”我看小家伙手腾出来了，想帮他把被子盖盖好!“

"哦，哦，你别动!"她一听说，已经抢了上来，"我来弄，我来弄！"她附身小心翼翼地帮宝宝掖着被子，"别等会儿……又弄出事来……"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嘀咕了一声，恰恰钻进了我耳中，别看我八十多了，耳朵可好得很。

我听着不大舒坦，"你们仨……还不是我自己一个一个带大的，能出什么事？”我也轻声回了一句。

“妈，哎，我……没那意思，到我房间说话吧，小家伙，还得过一会儿才醒呢！"荷儿回过头拽着我，轻声轻语道，一边蹑手蹑脚地退出房去。

"荷儿，妈这几年是记性不大好了，我知道，你最贴心，又懂事！从小就帮妈操持家里……"于荷儿，我总没把她太当孩子，凡事倒像都要靠着她一样："妈这些年，是不是稀里糊涂做了不少错事，你跟妈讲讲……,啊，讲讲啊！“两眼热切地望着她。

“妈，没什么，没什么！"她扭过头，躲闪着我的目光。

“荷儿，刚才小楚已经和妈说了些事。我知道，我拖累你们了，可不管怎么样，你也让妈心里明明白白地啊，别做错了事，自己都蒙在鼓里，你说，是不是！”荷儿一向心思细腻，在她面前，我倒没那么强硬，几近哀求的口吻。

她看我可怜巴巴的，拉着我的手说：“妈，没什么，就是别伤到小叮叮就好……”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难道之前做了什么事情，让你们害怕了，是吗？”

“哎，婷婷怀这个孩子……吃了很多苦，不容易……，上两次……你把她吓坏了，她差点都得产后抑郁了……”荷儿耳根子软，问多了，她会愿意说。

“啊，我吓到婷婷了？”我压根没记得有这样的事。

”那时，小叮叮才三个月。有一回，婷婷正好去宝宝房间取东西，看你刚从房里出来，发现宝宝的被子竟然一直盖到了嘴巴上面，问你，你说……怕小叮叮蹬被子，所以盖高一点……，妈，要不是婷婷发现及时，不是闯祸了嘛……！没几天，婷婷刚走开一会儿，回头进宝宝房间，见你在逗小叮叮，还在往他嘴里塞嚼过的饼干糊……，妈，他才三个月……！这两次过后，婷婷一直坐立不安，一点都不敢大意，小叮叮稍微脱手一小会儿，她就疑神疑鬼。我们……实在没办法，才让小楚把你接走的……，妈，婷婷和小峰都老大不小了，刚有这孩子，若有半点差池，你叫我怎么办……？”她抽抽噎噎地絮叨着。

我听愣了……，我这是……怎么了？到处添麻烦，惹那么多事，我暗暗地掐着自己的腿，你啊你，怎么糊涂到这地步……

“哦哦，是妈犯糊涂了，以后小叮叮的事，妈就不沾手了……，啊，你放心啊！”这会儿的我，更像是荷儿的孩子：“还有，你告诉我，你爸呢，最近他好吗，我怎么会到‘精神病院’去，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这，小叮叮快五个月了，这段时间……我都顾不上……其他的了，这……我真不知道，你要不……，要不问我哥去吧！”她支支吾吾地回答着，眼睛直愣愣盯着自己的膝盖，不看我。

“哇，哇……”突然，婴儿房传来清脆的哭声。“妈，你先坐坐，我去看看小叮叮！”荷儿，抹了抹脸，扭身出去了。

“我们走吧！”我缓身立了起来，呆呆地对着空气里说，我知道，它一直在。

“你不问了？”

“不问了，我这丫头，心思重，她这辈子，在哪都操心，别难为她了！”我淡淡地说。

“那去哪儿？”

“去我儿子那里，大安家！他们兄妹仨，他是主心骨！”这三个孩子，我太清楚了，有些事情，问大安，比问那姐妹俩一百遍都管用。

西天的晚霞，赤红赤红的，像打翻了橙红色的颜料瓶，染得四野的楼宇树木一片灿烂。”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果然不差！此刻的我，再也没有心情欣赏尽收眼底的美景，心里五味杂陈。我活了一辈子，虽没轰轰烈烈做成什么大事，好歹也算不窝囊，怎么到了，竟活到这般田地呢……

”到了，他和你儿媳在小花园的长椅上坐着，你怎么办？“它像极了忠诚的卫士，时刻报告着发现的动向。

”到他们身边的，你看哪里隐蔽些，我先远远地看看他们再说，哎，我这傻儿子，也六十的人了，做娘的，好像很久没有仔仔细细地瞧瞧他了！“我想了想，决定先不打扰他们。

话音才落，我已稳稳地落在他们身边的小树丛边。这是一丛已经长得颇为丰茂的桂花树，还没到桂花香满枝头的时节，没什么香气。密密层层的枝叶，正好遮住我，从几个枝杈间，能看到大安的侧脸。

他精干的短发，已经灰白了，这孩子像我家老头，头发白得早，脸半侧着转向她媳妇，我看不清他的脸色，说话声倒是声声入耳。

"大安，你昨天去看过妈了？她怎么样，你回来那么晚，又累极了的样子，我没忍心问！“这是我家媳妇，萍萍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哎，不太好啊！“大安大大地叹了口气，声音显得沉闷：”她刚过去那会儿，虽折腾，但人还精神着，你是知道的。医生说她挺严重的，每天打两针，昨天才第三天，瞧见时，整个人都蔫了，眼睛里也没了神彩，我眼泪都出来了，也就懒得和你说！“

原来，这样……

”哎，我觉得，我们……挺不孝的，把她送去那里……“

“那有什么办法！但凡……有点退路，我也不会做这个决定。小楚摔成那样，志杰开车每天早出晚归，容不得半点差错；荷儿家，也是闹得一惊一乍，一家人围着小叮叮就够乱的了，完全脱不开身；我这次一走要半年，你身子又弱，还带着毕业班，哪有精力，哎，到我们这个年纪啊，越来越有心无力啊……”这孩子说话，总是这么慢条斯理：”我也想尽孝啊，换了几个保姆，都是一周半个月就走了。每天光陪着折腾就已够受的了，加多少钱也不管用，人家宁愿少赚点，也伤不起这个神啊……！敬老院，你说我跑了多少家，索性像有些得这病的，不声不响，每天只要照顾吃喝拉撒，人家还愿意收；可我妈这症状，太磨人了，敬老院何苦耗这人力，还找罪受……”他抬手挠着他灰白的头发。

“可是，外人真是……会戳脊梁骨的，虽然家长里短不为外人道也，但谁会来体谅我们……”萍萍的声音越来越轻，满是忧虑。

“嗯，我也料定会有人说闲话。所以，当时我们仨商量时，我知道……她们俩心里想着，不敢明说，是我最后做的决定！”

我倒吸一口冷气，果然不出所料。

”我知道你的意思……“

”哎，我们夫妻多年，你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和我一起扛这些压力，难为你了，哎，你重感冒刚好，来，披肩还是披着吧！别再着凉了……“我这儿子心思总是那么细腻。

”嗯，没事儿！”

“你想，小楚就不说了，这些年她的生意起起落落，其实赚得也不多，人也辛苦，现在摔成这样，两年能恢复，说得还是乐观的，到底会不会留残疾都未可知；荷儿，虽然比我晚半个小时出生，可是家里，从小就像大姐一样，帮着我妈一起张罗，她都没为她自己活过！那年要不是为了让我去当兵，她主动要求去插队，也不会年轻轻地，受那么多苦；嫁给我妹夫，老老小小一大家，没有她不操心的，刚送走公婆，我妹夫又出车祸走了，接着我爸又一病，她就没喘过气。小峰和婷婷要个孩子要那么艰难，婷婷爸妈又在南非做生意，搭不上手，万一有个闪失，她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全没了；说真的，虽然每次家里，在经济上，我算是出了大头，可真是方方面面的事，都是她们俩在忙进忙出，你也就抽时间替我过去搭把手，我一年到头飞来飞去的，都帮不上忙，于心不忍啊！到这会儿，真是山穷水尽了。这次，我和荷儿、小楚说了，这回，这个恶人我来当，最后定夺也是我拿的主意；送去那边，我也没让她们两家出现，所有的罪名我来承担好了，如果大逆不道要遭报应，就报应在我头上吧！……哎，我出去了，你有空，就替我多去看妈几回吧……”

我这儿子啊……哎，我这妈……

“恩恩，那是自然的，不用你说……！哎，你们单位也真是的，没两年你也就要退休了，怎么还不让你消停啊！这次一去，还要半年，又那么远；不过还好，儿子也在美国，叫他有时间去看看你……。哎，我想起一件事儿，你说，妈这病，是不是因为爸病倒了，想太多，想出来的啊……”

“哎，不好说啊，有可能吧……！说不准，可能之前也有症状了，我们大意了，没发现而已；哎，不过她们感情的确深，我爸都没了一年多了，她还是吃个饭都要念叨个十七八回，说老头怎么还不回来吃饭，还要满世界去找……”

什么，老头没了，没了……！我的泪，不知不觉又落下来，断不了……

“哎，你说，你家还兄妹仨，两个老人一生病就乱成这样，将来我们老了，怎么办啊……咳咳……”萍萍拉了拉披肩，小声咳嗽起来……

“别想那么多了……，你是不是冷了，我们回去吧！”儿子搂着她媳妇的肩膀……

“嗯，没事，都走到这儿了，去门口水果超市带点水果回去吧，省得明天再下来，我这身子还是没力气，大周末的，不想动……”

“好……“说罢，他俩依偎着，朝小区门口走去，一路低语着……

“你，不和儿子说几句……”它问我。

“还说什么，想知道的，都知道了，还添什么乱！还有……一开始，我叫你带我去看我老头，你是不是知道他不在了，为什么不早说……”我突然觉得，这家伙，内心这般深邃。

“时间会告诉你一切，我何必多此一举……天快暗下来了，你还想去哪里？”它冷冰冰地，像是执行着任务。

“这回……可以带我去看老头了么！”无论如何，我还是放心不下他，现在他一个人，茕茕孑立在那里，必定倍感孤寂。

“嗯，这……好……”说完转眼间，我们已经到了墓园。

这里我不陌生，这墓地，还是当年我和老头一起选的。我们的墓在池塘边上，清水泠泠，又向阳，老头很中意，说风水很好。

我扶着边上灰白的大理石石栏，慢慢委身坐下，墓旁的小松树树影轻轻摇曳着，落在我的身上……墓碑上，历历在目的“先父沈根生之墓”几个大字，像一颗颗钉子钉在我的心坎上！

落款——子：沈家安；媳：郑萍；孙：沈天宇；女：沈家荷；婿：刘平华；外孙：刘天峰；外孙媳：章婷；女：沈家楚；婿：宋志杰；外孙：宋天豪。*年*月*日……

我细细抚摸着碑上老头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照片上，他眼角堆满皱纹，咧着嘴笑得乐呵呵的，才半口牙。扑簌扑簌，我的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滚烫滚烫的……。你这老头，还傻乐！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甩下我，过着这迷迷登登的日子，算个啥，累赘一个……

高处的树，被晚风吹落两片树叶，已经枯黄，飘在我身上。树叶落下，还可在地上躺着……

”你该做决定了，出门时我和你说过……，时间不早了！”那声音又来了，冷静得可怕……

“我？决定？如果……，回到过去某一年，那能改变一种活法么，和现在不一样？”我试探着。

“不能，已经发生的事情，怎可能改变！”它一板一眼地答复道。

“那……我要怎么决定？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看着那棵摇曳着的小松树，背倚着大理石栏杆，痴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