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小麗

01

哑大爷什么来历，村里人谁也不清楚。

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出现在村子里，明明前一天晚上还没见到他，可是第二天一大早，村西头那间荒屋里就扎起了一个窝棚。村主任曾去了解情况，可是无论主任怎么盘问，大爷始终毫无反应。于是村民认定，这是位聋哑人，都称他为哑大爷。

村民都是善良的，虽然不知来历为何，但这么大年纪还游荡至此，也是可怜的。于是东家送点儿米，西家送点儿面，南家送个勺，北家送个铲，哑大爷就在村里住了下来。

可是只有我知道，哑大爷其实不哑，但他让我保守这个秘密。作为一个十六岁的男子汉，也作为大爷的忘掉交，我拍着胸脯向哑大爷保证绝对保密。

于是哑大爷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虽然当时的我听起来简直像《一千零一夜》里面的童话，但为了不扫他的兴致，还是装作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02

“小谷啊，知道我为什么愿意跟你说话么？”

哑大爷望着天空远处那朵白云，眼神有些深邃，似乎在回想着什么东西。我知道根本不用我回应，哑大爷自己就会继续说下去。也许是憋得太久，哑大爷碰到我话就特别多，跟我老妈一样唠叨。但我却不嫌烦，因为他总能讲些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

“为什么？”为了表示对讲话人的尊重，我还是回应了一句。跟人讲话要有礼貌，这是我早就去世的奶奶告诉我的，她以前是地主家的小姐。

大爷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回话，连头也没回，还在追寻着早已看不见踪影的云彩，语调变得缓慢：“因为在你身上，我可以寻找一下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青春啊。小谷，我要说我的实际年龄还没有你大，你相信么？”似乎是想看看我会有什么反应，哑大爷终于回过头来。

我翻了一个白眼，这样的瞎话鬼才相信呢！大爷您都两鬓斑白，皱纹丛生，老年斑都在肌肤下若隐若现，再讲这样的笑话有意思么？

我的反应在哑大爷的意料之中。他叹了口气，复又回转头去搜寻那朵早已贪玩跑远了的白云。语气更加低沉，似在跟我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没人会相信，可这就是事实。哎，别看我现在这副鬼样子，可是我今年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呀。”他抽了口烟，继续低声絮絮叨叨：“你们多好啊，十四、五岁还在上学，高兴了还能赖在妈妈身上撒娇。可是我却已经快入土了。”哑大爷眼角竟然慢慢湿润起来，不一会儿就积攒成一颗颗浑浊的泪珠，啪啪打在他身上，胸前的灰色T恤很快变成深灰色。

03

“哎呀，大爷。不，弟弟，我信，我信还不成嘛，咱别哭行么？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老人呢！”我连忙向街道上瞅了瞅，好在这个点儿，大家怕热，都躲在家里吹风扇呢。

“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你不信！呜呜——”哑大爷越哭越伤心，最后干脆趴在膝盖上痛哭起来，这表现还真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在撒泼打滚求安慰。

“我信，我真信！来，跟哥讲讲你怎么变得这么老的，难道你得了未老先衰的病？”对于哭闹不止的人我实在没有什么高招，只好缴械投降。

“真的？你真信？不骗我？”哑大爷脸上还带着鼻涕，两眼亮晶晶地望着我，让我想起我那个经常哭闹着要糖吃的妹妹。

“我真信，你给我讲讲吧。”我双手合十，以表达自己相信他的心是多么虔诚。

哑大爷咧开嘴笑起来，我抚额，天，难不成这位大爷真只有十四岁？

“我说得都是真的，虽然对你们这里的人来说太匪夷所思。”似乎刚才哭得渴了，哑大爷呷了口水，才往下说道：“我不是你们地球人。不，严格来说，我不是这个空间的人。虫洞你知道吧？”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我就是通过虫洞来到你们这个空间的。我所在的空间跟这里是平行的，我们那里叫贩命大陆。”说到这里，大爷不往下说了，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继续往下讲。

04

“贩命大陆？这么恐怖的名字是谁起的？”我的好奇心终于抬头了，贩命——杀人么？太吓人了！

“贩命不是要命，是说你的生命中的时间可以拿来卖。任何人，只要有钱，就可以把别人生命中的一部分时间买过来，转移到自己的生命中。当然那些没本事的穷人，只能通过卖自己的生命来赚钱，所以叫贩命大陆。”哑大爷耐心给我解释。

“生命还可以拿来贩卖？究竟是怎么回事，大爷，您老给我说说呗。”这实在是突破了我的想象力极限，头上都要像羊村村长一样长草，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你别着急，咱们时间还长着呢。”这哑大爷反而气定神闲下来，慢悠悠嘬了一口烟，缓缓从鼻子里把烟送出来。

“其实我们那里也是有规矩的：一次最多只能卖五年的寿命给客户；卖一次至少要歇一年用来恢复身体；当然还规定至少要等到十八岁之后才能开始第一次售卖。所以很多人有童年，可惜我没有。”

说到此处，哑大爷声音里带了一丝痛楚，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我也不急着催促，等他慢慢平静下来。

似乎过了一节课时间那么长，我快要忍不住时，哑大爷的声音飘乎乎飘进我的耳朵：“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的父母就把我五年的生命卖给了一个富豪。刚出生婴儿的寿命是最吃香的，他们拿到了不菲的酬劳。这些钱都被他们用来花天酒地，而我则一下子长到了五岁。我的记忆就从五岁开始，一直到六岁，这一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他们身上有钱，高兴了也给我买好吃的，买玩具，比起周围那些只能和泥巴玩的孩子，我觉得我真的好幸福。”

05

哑大爷双臂紧紧抱紧膝盖，继续回忆：“这种快乐在六周岁那年化为灰烬，经过一年的休整，他们认为我养得差不多了，又卖了我五年的生命。像我这样的小孩，寿命是最值钱的。我直接到了十一岁。一而再再而三，他们尝到了甜头，欲罢不能。于是在我的记中，我只有四年的记忆，却已经22岁了。”

我瞠目结舌，这样的故事对于16岁的我来说简直难以想象，就跟神话一样。哑大爷也仿佛成了下凡的仙人，我的目光立刻变得崇拜起来。

“ 22岁的我已经成人了，再也不需要父母的照顾。于是我离家出走，准备去闯荡一番。可是虽然我的身体是成人，但毕竟没上过什么学，出去打工都没人要。我也跟父母一样，靠售卖自己的寿命，赚来我人生第一桶金。靠着这桶金我娶了媳妇儿，有了孩子，我给他取名乐乐。我想着，这下好了，我也有了自己的家。我要好好对待我的儿子，不能再学父母，我要让他有个快乐的童年。”

哑大爷的语调轻快起来，我也不禁为他庆贺，经历了这么多酸楚，终于也算苦尽甘来了。可是刚庆幸没多久，哑大爷的声音陡然又转为低沉。

“可是老天爷似乎故意捉弄我一般，到我24岁，孩子1岁了。按理说这么大的孩子该会喊人，会学着走路了，可是乐乐还软趴趴不会起身。我跟老婆带着他到医院检查，才知道他得了脑瘫，有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开始我不甘心，我又卖了五年寿命，我拿着这些钱到处给乐乐看病，钱像流水一样哗哗就没了，老婆也受不了跟人跑了，乐乐还没有站起来。”

06

哑大爷把烟头踩在脚下，狠狠碾了几下，才继续说下去：“我已经记不得又卖了几次自己的寿命，只知道自己越来越老，可是乐乐却还是老样子。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而且自己也已经老了，再也没有人愿意买我的寿命，我绝望了，我想要自杀，可是又怕我死了乐乐没人照顾。于是，我杀了他，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儿子哈哈——”

哑大爷的样子状若疯癫，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生怕他发起疯来伤及无辜。

笑了好一会儿，哑大爷才终于止住这比猫头鹰叫得还难听的笑声，声音更加嘶哑低沉：“我杀了乐乐后，想要找个地方跳楼自杀。等我好不容易爬上城里最高的楼塔，纵身一跃却到了这里。我想了好几天才明白，我可能遇到了科学家们苦苦寻找的虫洞。我想，既然老天让我阴差阳错到了这里，肯定有它的用意。反正我也孤身一人没什么后顾之忧，就暂且安心在这里住了下来。”

重重咳嗽一声，哑大爷声音再次变得轻松：“在这待了一段时间，我发现我竟然喜欢上这里。这里的时间是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能拿来售卖。我有时在想，如果我出生在这个大陆，是不是现在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而不是一个杀死自己亲生儿子的杀人犯，一个十来岁的老头。”

听完哑大爷的故事，我久久难以回神。以我16年的阅历，实在难以想象，在地球之外，在另一个空间，竟然还有这样超出我想象的事情正在发生。想像着哑大爷传奇却又惨痛的经历，心底不由泛起一股寒意。

很久很久，哑大爷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佝偻着身影坐在窝棚门口，阳光透过门前那棵梧桐树的树叶，斑斑驳驳映在他苍老的脸上，哀伤而又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