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21日上午9点,我的奶奶失踪了。
我将她的失踪认定为离家出走,因为我发现奶奶的被子竟然叠得整整齐齐,衣柜里秋冬的衣服随着五年前奶奶跟爷爷参加旅行团时发的写了“XX旅行社”的尼龙大包一同消失,说明离开时奶奶是清醒的,并没有犯病。我连忙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你看到奶奶了吗!”我在这边着急上火,可菜场声音太大,我听见我妈在电话那头嘟哝了一句,“能不能再便宜点?2块5一斤卖不?”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嘴对准了话筒,“我说,奶奶不见了!”
(一)
10点。
家里的沙发已经坐满了人。三姑一家是最后到的,我给她开了门,三姑不耐地瞥了我一眼,砰的一声将门带上。
不久前三姑还在家族群里说今天要跟团旅游,但奶奶突然失踪,在我妈不停的电话骚扰下她不得不从旅行团临时退出,手上还提着行李。一进门,三姑将行李往墙角边一撂,“也不是失踪一次两次,病犯了报警不就行了?喊我回来做什么?”
2015年爷爷去世,奶奶开始了独居生活。半年以后,我接到奶奶家所在街道的电话,告知奶奶精神不太正常。
我提前下班坐了一个小时车去了老城区,在街道办里见到了奶奶,她手上正捏着一把扫帚,将街道办的大门敲得咚咚响,看上去很愤怒,“偷我的铲铲,你们这些偷儿贼,把我的铲铲还给我。”
街道办的工作人员离了奶奶两三米远,无奈地朝我摊了摊手,不敢上前阻止。我差点没认出眼前发疯的是我家性情和善温和的老人,我上前将奶奶手上的扫帚夺了下来。奶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斥着疑惑,她像个孩子一样,突然蹲到地上,哇哇地捂着嘴哭了起来,“刘金城快来帮我,娃儿要造反了啊!”
刘金城是我爷爷的名字。
那天我带奶奶去了医院,挂了精神科最好的专家号,医生诊断是阿尔茨海默病,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个病将会给我们带来的困扰,只记得离开时医生有些怜悯地看着我和奶奶,“以后有的是罪受了。”
得知奶奶生病需要出医药费的时候,三姑给我爸打了电话,“小孙马上就要结婚了,家里的钱全部拿去给他付了婚房的首付,老年痴呆跟癌症不一样,能不能拖一阵再治?”
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奶奶正围着桌子吃饭,我看到爸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他将手机砸到地上,电池盖摔了出来。奶奶被爸爸吓了一跳,瓷碗裂成了碎片,雪白的米饭撒在了地板上,她惊慌失措地开始找起东西,眼圈渐渐变红,“我的慧呢,我的慧怎么不见了,我刚把她放在田坎上,慧,我的慧。”
刘慧是我三姑。奶奶家里以前是中农,受过些教育,知道农村孩子读书才有出路,于是举全家之力送了我爸去了县城念小学,家中只有我爷爷一个劳动力。在三姑还没满一岁的时候,爷爷摔断了腿。田里的庄稼不能没人种,奶奶背上捆着三姑,手上拎着锄头去田里干农活,三姑就被放在了田坎上。孩子小,坐不稳,玩着玩着就摔倒在了麦子地里,奶奶回头发现田坎上没了孩子,以为是被人抱走了,吓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奶奶时而清醒时而发病,现在又陷入了多年前的记忆泥沼里,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三姑在电话里跟我爸说的那些话,会不会突然清醒。
(二)
11点。
二叔窝在我家的沙发里,整个身子软成了一团泥,身上一股酒精味,脸上的胡子看起来好几天没剃过,拳头大小的烟圈像是囚禁了他精气神的牢笼,不断从他口中吐出。
他抬头看了三姑一眼,抖了抖手上的烟灰,嗓音沙哑,喉咙像是干涸已久,“当时说好老太婆轮流在每家住三个月,在你屋只住了两个月你就非要大嫂接,老太婆就是被你气走的!”
奶奶以前最疼二叔,因为二叔活了这么几十年,还是没懂事。二叔年轻时游手好闲,好不容易娶了一门媳妇,但娶进门不到一年,就嫌弃家里条件不好离了婚,直到二叔45岁的时候,才又在同事的介绍下跟死了丈夫的二娘再婚。二叔买不起房子,在小区当保安,两个人住在物业安排的职工宿舍,二娘一度撺掇二叔搬到奶奶家里,在三姑的极力反对下没能成功。二娘和二叔因为房子的事经常吵架,二叔也因为这件事,和三姑有了矛盾。
奶奶得了病以后开始在孩子家里轮流住,二叔偷偷找奶奶配了把老房子的钥匙,搬了过去,三姑发现以后立马就找奶奶理论。那时奶奶清醒的时间占了多数,一听到三姑提起房子的事,奶奶就不说话,只是叹气。后来,平常很少去二叔家串门的三姑有一天突然告诉我妈,“刘斌悄悄把妈家里的锁换了。”
三姑的表情明显卡顿了一下,她咬着嘴唇,看到桌子上放着的钥匙,突然有了底气,“我是因为要出去耍才喊大嫂暂时照顾一下,哪像你,老太婆还在,你不要以为你换了锁,老房子就要写上你的名字!“
三姑的这句话像是霹雳炸弹,二叔的脸色瞬间变得发青,他手中的烟已经烧到了尾巴根儿也没有察觉。二叔眼神来回晃悠,说话支支吾吾,我想起奶奶以前跟我说的,二叔这个人一说谎,眼珠子就会不断打转,“我,我是发现锁生锈了,怕有人偷!”
一声冷笑传来。我看到二婶恨铁不成钢地瞟了一眼二叔,一直没开腔的她说话了,“大哥大嫂都没说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
预感到一场唇枪舌战就要发生,我退到卧室,看到我妈正在房间里翻着奶奶用的那部老人机,朝着里面的联系人挨个打电话,但显然一无所获。
(三)
12点。
这个城市罕见地在秋天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子一般大小的雨点打在邻居家的雨棚上,惹得人心烦意乱,小区里的狗也变得烦躁,一声高过一声的狗吠和嘈杂的装修声让还留在家里的人都没了吃饭的心思。
我爸出差好几天了,一时半会赶不回来。我妈带着二叔和三姑爹出去找人,留在家里的还有我,二婶和三姑。
我看着窗外的雨,想起上一次奶奶来我家住的时候还是夏天,家里从早到晚一直开着冷气。奶奶说着真冷啊,身上裹着厚被子,手上却抓着一把蒲扇,坐在那把靠近阳台的太师椅上,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下午,嘴上还不停地念叨着。我知道她是犯了病,很少跟她说话。有一天窗外下起了雨,夹杂着的还有冰雹,一道闪电打下来,奶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手上的蒲扇落了地,“刘金城,你来接我了吗?”
如今又是这么大的雨,不知道奶奶一个人在外面冷不冷,怕不怕。
爷爷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电闪雷鸣。家里的人全到齐了,一字排开站在白色的病床前,冷冰冰的床上躺着我已经没有鼻息的爷爷,医生看惯了生离死别,没有表情地扔下了一句节哀顺变就离开了。奶奶不让我爸将被子拉下遮掩爷爷的尸身,拽着床沿的手因为用力泛着白,如同病房里的墙一般。
泪水顺着奶奶沟壑一样深的皱纹陷进了脸颊,兄妹三人轮番劝奶奶保重身体,但任何宽慰的话语在这几十年的夫妻感情面前都起不了作用。也许是哭累了,半个小时后奶奶的声音渐渐变小,我看见奶奶悄悄地抹着眼泪。
“大哥,既然大家都在这儿,老头子的丧葬钱咱就商量着凑了吧。”三姑担心声音太大吵着奶奶,低声招呼着。
我爸叹了口气,给在场的男人各散了一支烟,“三妹夫是做这行的,该多少钱就多少钱,我们三家均摊就是。丧礼上的礼信钱,三家平分。”
二叔不乐意,撇着嘴,“这不都是三妹夫一个人说了算?他们干这红白喜事一行的,哪个不晓得利润大?你看三妹家给小孙买的房子,市中心的地段,这些年不知道赚了……”
我看见三姑脸色铁青,正要出口反驳,却又立刻双唇紧闭,二叔也换了个话题。
奶奶个子小,在兄妹三人讨论的时候不声不响地来到了我爸身后,面上除了哀伤的表情,还有一些失望。
我妈本来是要叫上三姑一起出门的,但三姑看了眼外面的雨,有些犹豫,一双手不停地拍揉着她的双腿,“我得了风湿,下雨了就走不得,动了更痛,你让二嫂跟你一起去,我留下来等消息。“
二婶撇了撇嘴,嘴角带着嘲讽,“你也晓得风湿痛?前几年老太婆腿也不好,小孙刚大学毕业回来租房子的时候,新租的房子需要做清洁,你说要去旅游,叫老太婆大老远地跑过去守着钟点工,害得老太婆崴了脚,我们还要平摊医药费。大哥一家还不晓得老太婆是因为什么事受的伤,你就顾着你们一家人!”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压抑,我真后悔没有跟着我妈出去寻找奶奶。二婶和三姑都没有说话,明明窗外很吵,雨也没有停,我却能听到挂在墙上的黑白时钟秒针的移动声。
桌子上摊着份报纸,我妈有看报的习惯。三姑捏起报纸无聊地翻了起来,二婶玩起了手机。我坐在奶奶以前坐的那张椅子上往小区外面眺望,盼望外面出现熟悉的身影。蓦地,三姑放下报纸,清了清嗓子,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铃儿啊,你爸就没有想过给你买辆车?你现在上下班这么不方便……”
我不明白三姑怎么提到买车的事,我爸曾经跟我提起过,但原本用来买车的钱都花在了给奶奶看病上,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了,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没钱了,多的钱都拿去当医药费了。”
我眼角瞥见二婶划动手机的动作慢了下来,停在一则明星绯闻上,她原本侧着坐的身子微微正了一些。
“那是,我家小孙买房子不也欠了债?等到你奶奶家的那套房子拆迁了,政府赔了钱,我们三兄妹每家都能……”我看到三姑放下的报纸上,刊登着政府要重新规划老城区的新闻,奶奶家的老房子就在那儿。
我低垂着头,谁不知道有车更方便呢。
二婶着急了,她也不再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琳儿啊,以前老头老太太赚的钱都供你爸读书了,现在我们家也就他有点出息,吃上了国家的铁饭碗。你看看你二叔,50岁的人了连个房子都没有,当时如果念书的是你二叔,你二叔是绝对不会跟你爸争这房子的。“
“哎,我说二嫂,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就说了,家里的东西以后都是咱三兄妹平分,二哥该有的都会有,但房子嘛,怎么能够就只给他一个人?“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房间里的时钟不紧不慢地滴答作响,我还是坐在奶奶坐惯了的那张太师椅上。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门铃响了起来,我期盼着望向门口,希望奶奶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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