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归

我们无数次在夜里崩溃，白天坚强。

晚归

1

美媛关上店门的时候，时钟又指向了十点半。

请来帮忙的表妹前几天出了一点儿交通事故受伤了。本来还请了一个临时帮忙的店员，但是那姑娘实在不机灵，帮不上忙不说，杵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反倒给自己的小店添堵，美媛便索性辞了她。能和自己默契配合的店员，才是生意兴隆的一大法宝。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生活如此，做生意也如此。生活已成定局，好在生意才刚起步。美媛决定慢慢找，绝不能凑合。

然而，坚持原则的结果是，店里只剩美媛自己一个人忙前忙后忙里忙外，连搭把手的人都没有。把店里的货架全部清洁了一遍，又把地板拖得锃亮。再把店门口的广告台搬进屋，美媛就可以结束一天的劳累回家葛优躺了。可是就是这个小小的广告台，搬得美媛哀怨尽起，泪眼婆娑。她一个人挪了左边挪右边，挪了右边又挪左边，折腾了好一会才弄进去。如果是两个人，轻轻一抬也就进屋了，不过几秒钟的事儿。他每日早早安眠的时候，可曾想过，去帮一下家里那个夜不能归的女人？

美媛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算了，伤感也是需要时间的，她还得留一点时间给自己睡觉，明天又要开始新的战斗呢！

她习惯性地朝路口张望了一下。虽然她知道心里暗藏的那个希望永远都只是希望，他一定不会来接她。可是，还是忍不住盼望。

平日里为了挤出十几分钟的休息时间，她都是打车回家。劳累了一天，哪怕是坐在沙发上摊成一滩烂泥歪几分钟也觉得幸福。

今天尤其累，她却想骑车回家。确切地说，她一直盼着有一个人来陪着她骑车回家。但是那个人一种没有来，她决定自己骑车回家。反正她等不到了。

店子离家其实不远，不到三公里。若是他能来接她，一起慢慢骑自行车回家，他能听她聊聊店里遇到的人和事，听她抱怨一下一个人忙前忙后的辛苦。大概她所有的劳累就会变得不值一提了吧？

她忽然想起今天店里出现的一个帅哥。无论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还是皮肤，都只能用无可挑剔来形容。她激动地帮帅哥拍了照，分享给闺蜜们看。闺蜜们直呼：“果真没有绣过眉纹过唇？”

当时帅哥陪着老婆一起来买杯子，美媛看见这么大一个帅哥驾到，激动得手脚都不听使唤了。这么多年了，她还没有因为看到一个帅哥而激动得失态的时候。犯花痴是大学追星那会儿常犯的毛病，嫁人生子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早已波澜不惊，激不起一丝儿涟漪了。今天这是怎么了？莫非她的少女心其实没有死？莫非每一个中年妇女都只是把少女心深埋着，然后循规蹈矩地过着日子？

这还不是最激动人心的。下午美媛又送走了一拨客人，店里一片狼藉，她自己也是灰头灰脸的，还来不及收拾一下。早上那个帅哥居然又来了！他又来了，而且是一个人！美媛紧张得第一时间去兜里找口红。她有一个怪癖，可以不擦脸不画眉，口红却必须仔仔细细地涂好。只要涂上口红，不管多累多憔悴，她感觉自己都能立刻元气满满。所以帅哥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去涂口红。可是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她的口红居然找不到了！美媛没有理会一头撞进来的帅哥，自己一个转身开溜，去隔壁美容院借口红去了。

涂完口红返回的美媛立刻像换了一个人，神采奕奕，笑容甜美。有一个瞬间，帅哥都怔了一下。随即憋红了脸似的问：“请问，请问，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间？”

原来如此？还能怎样？美媛的心里一下子跳过去了无数种心情，脸上的微笑却未曾变更过：“当然可以。”

“哈哈，哈哈！”帅哥走后，美媛去闺蜜群里狂笑了很久。大家也陪着她笑了很久。特别是美媛描述帅哥憋红的脸时，风流倜傥瞬间失了踪影。难怪李敖说“美人便秘，与常人无二”。这肥皂泡被戳破了也好。可是女人，有时候有就是爱一点肥皂泡。毕竟，这一下午的欢乐，不就是这肥皂泡带来的？

现在想来美媛还觉得有点好笑。

2

家里的电视还开着，男男女女的声音好不热闹。她已经说过多少次，孩子第二天还要上学，每天十点电视机必须停掉。

美媛有些恼怒地敲门。

没有人应门。再敲，还是没有人应门。明明门内欢声笑语，却没人记得还有一个夜归人。

“阿姨，你开一下门，我姐姐回来了，我在换药走不开。”依稀听到表妹的声音，在呼叫婆婆帮美媛开门。

门终于开了。婆婆趿拉着拖鞋，一只手开门，一只手紧握着遥控板，眼睛则一刻不停地仍旧盯着电视机。她也不怕摔着自己！美媛恨恨地想。当初自己一个人又是开淘宝又是拉扯孩子的时候，千求万求都求不过来的婆婆，如今却是佛一般供在家里了。

婆婆开完门，就以无比舒展的姿势歪回沙发上。一只脚翘在茶几上，一只脚舒服的摊开在沙发上。

美媛看了看孩子的房间，门已经关上。不管有没有睡着，孩子算是睡觉了。自己的卧房门也关上了，那个男人不知道是在玩着游戏还是在打着呼噜。大家都各就各位了，只有自己还一身疲惫，想找个舒服点的地方坐一下都找不到。这真的是自己的家吗？

“姐，公交公司赔偿我的医疗费下来了，这是你帮我垫付的医药费。”换好药的表妹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递给美媛一个信封。美媛没有多想，顺手就接了过来。劳累了一天的她，哪里还有脑袋思考什么问题。此刻她脑袋里唯一惦记的就是席梦思，能让她一个猛子扎进去的席梦思。

“小丽，那个钱你其实不用还给你姐的，你是帮你姐打工才从老家出来，你姐帮你付一下医药费也是应该的。美媛，把钱退给小丽让她去调理一下吧！”婆婆突然发话了。

这时候美媛突然清醒了一般。是呵，自己原本在拿出去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收回这钱，怎么就把钱给接回来了？妹妹一个人在外面无依无靠，只有自己一个亲人，这钱让她拿着出去买几件衣服也好啊！原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这话从婆婆口里听到，怎么就那么不是味儿了呢？美媛突然觉得很不开心，劳累了一天的委屈一下子翻滚了出来。她心想：我嫁到你张家来你们给过一分钱彩礼吗？这几年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吧？我每天起早贪黑的你以为容易吗？这信封里的钱也是我起早贪黑干一个星期才能挣出来的。就你会当好人？

当然，这些话美媛没有说出来。那些话只是在心里，像在油锅里翻滚一般，翻来覆去，把她许久以来的辛苦全翻滚了出来。

她越想越气，越气越为自己不值得。她这么辛苦是为了谁？

美媛没有把钱还给妹妹，过年给她多发点奖金就好。她什么也没有说，冲进自己房间，掀开那个正在打着呼噜的男人的被窝。“我让你睡，我让你睡。你们都不让我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她把他的被子、枕头一股脑儿扔到儿子的房间。那个从美梦中惊醒的男人一脸懵逼。他不知道这个深夜归来的女人又是发哪门子疯。是的，她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越来越不近人情。

他摇了摇头，从床上坐起来，走向儿子的房间。

这个男人，永远是这副模样！不急不燥，不慌不忙。到底是因为他的慢性子他才能做上每天一张报纸几杯茶水的公务员，还是那慢节奏的工作滋养了他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你想发动战争，都找不到对手。美媛颓丧地一屁股塌在了沙发上。婆婆早已察言观色关了电视进了房间。美媛在发火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坐的地方。

“妈妈，我不要和爸爸睡。我想和你睡。”儿子抱着枕头红着眼睛走到了美媛身边。美媛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下来。她把儿子扯到自己腿上，抚摸着他的头。儿子突然抽泣了起来：“妈妈，以后可以你陪我做作业吗？爸爸总是吼我，打我。今天他又打我屁股了，好疼。”孩子说完哭得更厉害了，扯得美媛心里一阵阵的痛。

她翻开孩子的裤子看了一下，红红的掌印仍有余痕。这个男人，吵架的时候憋不出来一个屁来，打起孩子来倒是肯下大力气。她把儿子搂得更紧了。“嗯，今天晚上跟妈妈睡。”

3

开这个店，再累再辛苦她都能撑下来。可是面对儿子的泪眼时，她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儿子如今上小学三年级了，学习作业负担更重了。如今学校的老师比家长还焦虑，你想不进步，那还得问老师同意不同意。国家发展得太快，大家都在拼命往前挤，唯恐打盹儿一下，就赶不上社会发展的形势了。大家都憋着一口劲儿，谁也不敢疏忽。这举国上下的焦虑，最后就变成了教育的忧虑。都怕输在了起跑线上，都怕自己的孩子以后连自己都不如。

前两年，美媛转行卖保险，虽然没有挣上什么钱，陪孩子的时间倒是腾出来大把大把的。每天可以早早地去接孩子，还能变着花样儿给小朋友做吃的。有时候瞅点空儿，还能带着儿子周边来个小旅游。那两年小朋友脸上的笑容是那么明媚。

可是，没有钱啊！两个人的工资交完房贷车贷就所剩无几，现在孩子是义务教育阶段还无所谓，再大一点，各种培优兴趣班，还有，认识的那些客户，谁家孩子不是去国外留学去了？这么一琢磨，美媛坐不住了。家里的男人是指望不上了，她得自己想办法。思来想去，只能做生意了。美媛想，不成功则成仁。唯有做生意才有那么一丝希望彻底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按照现在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孩子长大了看到身边的朋友同学一个个走出国门，嚷嚷着也要出去，那时候就被动了！

美媛是一个果敢的女人，自打一动了心思，她便递了辞职信，四处看项目。不到三个月，她自己的完美厨房小店居然就开了起来。

每天起早贪黑，身心俱疲不说，陪孩子完全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儿。她只能把孩子全权交给了他那做公务员的爹。

每天晚上回家看着孩子挂着泪痕的脸，美媛心痛，甚至后悔开了这个小店。顾此失彼，实在让她无比煎熬。美媛不知道自己为了将来的儿子放弃现在的儿子，到底对不对。

倘若老公能帮忙带好孩子，她也就没有这么多痛苦了。偏偏那个男人，平时不疾不徐，遇到儿子却总是火烧火燎一般，脾气大得很。教育孩子完全不讲究方法，只知道动用暴力。

美媛尝试扔一些孩子教育方面的书籍给他看，他压根儿懒得翻动一下下。

美媛忽然觉得很孤独很孤独。一个人再用力，终究还是顾了这里顾不了那里。

她拉着儿子进了房间，安顿他睡下。才轻轻地拍打了几下胸口，孩子已经酣然入睡。每天做那么久的作业，孩子也实在是辛苦了。

美媛心里还是有点堵。她把刚刚婆婆当好人的事儿和闺蜜说了一下，然后问：“我错了吗？”

闺蜜送上了一个抱抱。心疼地说：“亲爱的，你没有错。你只是太累了！你需要休息。”

看到抱抱的那一刻，美媛憋了一晚上的眼泪决堤了一般流出来。是呵，她不需要谁和她讲道理，她懂得的道理已经够多了。她只是累了，她只是需要一个了然的拥抱。

却，这么难。

儿子房间里，那个男人鼾声四起。

美媛想早点睡觉，又想起明天要上课的菜谱内容还没有准备好，只能强打精神再次忙碌起来。

太阳明天会照常升起，那个晚归的美媛，那个在夜里崩溃的美媛，会留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