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1
古人记岁按虚岁。柳宗元三十三岁担任礼部员外郎——相当于现在文化部兼教育部高级公务员——的时候,实际才三十二岁,还没有笔者我现在的岁数大。彼时的柳宗元,大概料想不到如今已是自己的人生巅峰,更料想不到,这个人生巅峰,只持续了短短一百来天。
这也怪不得柳宗元。我们自己,又能料着自己什么呢。
柳河东祖上辉煌,作为薛、裴之外的“河东三著姓”之一,柳家虽不及袁绍他们家族“四世三公”,但在八世里边,到底也出了二十来位政治局委员。家族形势的急转直下,全在于柳宗元的堂高伯祖柳奭,是王皇后的舅父;而王皇后,则是武则天的死对头——
即便放眼整个中国历史,不局限于唐代,武则天也是响当当的奇葩,前后五百年都出不了一位的人物。
当然,同样放眼整个中国历史,不局限于唐代,唐顺宗李诵也是响当当的奇葩,前后五百年都出不了一位的人物。
柳家跟皇室奇葩犯克,这种缘分和几率,真是让别人爱莫能助。
在李诵同志意外中风之前,陪他下棋的王叔文可能也料想不到,自己把持朝政大权的方式会如此诡谲而轻易。与此同时,他可能还跟当时宫内的部分宦官,至少是李诵信任的宦官,保持了良好的公私关系,比如后来不断传话的李忠言。这或多或少让他对于宦官群体的判断逐渐滑向天真和幼稚,生理上的优越,容易让他有意无意地忽视某些血性、甚至是血腥的一面——他可能真的以为,禁军的兵权就像玩具一样,想给就给,想收回来就收回来。可就算事态还没发展到后来连皇帝的废立都取决于神策军的程度,把别人想象得这么怯懦可欺,也实在是过于儿戏了。
当然,主持永贞革新的那“二王八司马”里——对于这个后世成王败寇的总结,我们要千万小心断句的位置——又有几个不天真、幼稚、近于儿戏的。有时候看他们办事的方式,能耐本事,真不比大学里折腾一个社团或者学生会复杂多少;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柳宗元。
当柳宗元为王伾、王叔文赏识,与刘禹锡同僚,从首都郊区的公安局局长调任中央监察部高级公务员助理,进而步入自己最终的人生巅峰时,他所想的,大概只是施展自己理想抱负的时候到了。
毕竟,一个二十一岁就中了进士的奇才(唐代“五十少进士”,五十岁中进士就算年轻有为了),二十六岁第二次考博学宏词科就能考中的诗、赋、议论大拿(有个人曾经感慨道:“夫博学宏词科者,岂容易哉!”这个人叫李商隐),二十八岁就能给全天下指点文章技法的金牌作文名师,到了三十三岁才执掌权柄,可能还觉得太晚了吧。
也是。如果这么算的话:三十三岁的柳宗元,已经走完了人生的百分之七十。
2
安史之乱后十年,柳宗元出生。此时的唐王朝,内困于宦官,外制于藩镇。基本上,当时只要是所谓“有识之士”,都能看出朝政的问题,但从柳宗元出生,一直到唐王朝灭亡,这一百来年,谁也没有办法钳制住双方,反而眼睁睁地看着二者各自癌变般一步步壮大:宦官掌了神策军,而藩镇出了个朱全忠。
从这个意义上说,“二王八司马”面临的情势,的确是这个不断恶化的事态里较为轻松的;而遗憾的是,他们自己,恐怕也是这么认为的。对于他们而言,最艰难的时刻,要属唐德宗病危之际:李诵已经中风了,俗话讲:抽过去了,要是此时李诵不能即位,自己原先的谋划布局就要付诸东流。这时候的革新集团,意志坚定,众志成城,倾其所有,引导舆论,力排众议……无所不用其极,终于让李诵成了唐顺宗。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中风皇帝。
然后他们就好像松了弦、泄了劲儿一般,散漫潦草地开始了他们一点也不轰轰烈烈的政治革新。
对付宦官,他们取消了宫市,干掉了五坊——每每看到这条的时候,我都会恍惚间产生一个错觉,以为这主要是为了向白居易致敬,毕竟《卖炭翁》实在是太深入人心了。可白居易只比柳宗元大一岁,甚至不能算是柳宗元的文坛前辈;而《卖炭翁》的创作年代,居然是永贞革新失败后的唐先宗元和年间。
这种虎头蛇尾、令敌人“愈挫愈奋”的事情,在永贞革新里,比比皆是。
他们想收回宦官的禁军指挥权,结果先裁减了19个宦官,停职停薪,打草惊蛇,一下子就把自己树立成了宦官的对立面。再想温水煮青蛙的时候,人家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从其谋,吾属必死其手。”
对付藩镇,他们声称要收回藩镇的财政大权。当藩镇节度使想跟革新派套磁的时候,革新集团的反应是:要把人家派来的使者给宰了。结果居然也没宰成。
捎带脚地,他们也惩治了一些朝廷里的贪官、蛀虫。结果就是搞得人人自危,把可能拉拢过来的外援,一脚踢给了自己的敌人。
就这么搞,能坚持100来天,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然后他们为了坚持这么搞下去,能一直拿顺宗当傀儡,得罪了后来最大的BOSS——太子李淳。淳厚的太子李淳,后来改名为纯粹的太子李纯,纯粹的太子李纯决定只用支持自己的人;他的眼睛里已经揉不下一粒沙子了,所有阻碍自己上位的蝼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哦对了,革新集团内部还分裂了,韦执谊还不听王叔文的。大势已去,这是最后一根稻草。
一个月后,顺宗被迫禅让,李纯即位,是为唐宪宗。
在此之前,二王被贬,王伾同年病死,王叔文翌年赐死。
三个月后,柳宗元被贬到了永州。
3
永州是个好地方。大水,多雨,二者互为因果。瘴疠,类似于恶性疟疾,跟前二者互为因果。有好些不俗的土特产,比如大马蜂,比如蝮蛇——这个蛇老厉害了,柳宗元在《捕蛇者说》里这么写过: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
然而这都不是最神奇的。最神奇的事情是,永州市副市长柳宗元,在携眷来到永州之后,发现组织上没有给自己安排住的地方。
找来找去,柳宗元找到了龙兴寺。这个地方,好就好在,没有人住……寺庙的院落里,野生的大水鸟在旁若无人地嬉戏;寺庙的厅堂里,茂盛地生长着多年生草本植物、《诗经》里的名角儿——蒹葭(“凫鹳戏于中庭,蒹葭生于堂筵”)。
所以说,永州好啊。有多好呢?大概就相当于,中国的“西伯利亚”吧。
在这种情况下,柳宗元写了——不,我还没想说《永州八记》。我想说的是《三戒》。
《三戒》讲了三个动物:麋鹿,驴,老鼠。《三戒》开篇,柳宗元开宗明义,说他常常痛恨世人,不知道要从自己的实际情况出发考虑问题,而是仰仗外物逞强。有的人倚仗权势,触犯他人的利益;有的人实施雕虫小技,激怒强者;而有的人利用时机,肆意猖狂——这样下去,早晚都会招来祸患。
就目前的通用讲法来说——
《临江之麋》,“影射了那些无才无德、依势放纵、恃宠而骄的奴才,讽刺了他们的悲惨命运,也讽刺了那些无自知之明,认敌为友,结果招致灭亡的人”;
《黔之驴》,“讽刺那些无能而又肆意逞志的人,影射当时统治集团中官高位显、仗势欺人而无才无德、外强中干的某些上层人物”;
《永某氏之鼠》,“深刻有力地讽刺了封建剥削阶级丑恶的人情世态,讽刺了纵恶逞凶的官僚和猖獗一时的丑类,暗喻小人得志虽能嚣张一时,却不能长久,依仗权势的小人会遭到彻底被消灭的下场”。
好家伙,每篇短小的寓言都能讽刺那么多东西,真是言近旨远,微言大义,快要比得上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了。
而且感觉,好像是柳宗元被贬了以后,心中不忿,要借这三篇寓言,给忝列高层的那些卑鄙小人们,送上来自永州的最恶毒的诅咒!
如果我们要把柳宗元塑造成一个百折不挠的斗士形象,这么讲当然也没有问题啦。但有一个坎我们是过不去的,那就是《黔之驴》的最后一段。
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通常讲《黔之驴》,这一段往往是被忽略掉的,因为这一段中柳宗元的议论实在是有些暧昧含混,不够伟岸正直。他讲来讲去,讲的居然是为这头驴可惜!真要是讽刺“无能而又肆意逞志的人”,有什么好可惜的?真要是讽刺“官高位显、仗势欺人而无才无德、外强中干的某些上层人物”,有什么好可惜的?
这个往往被遮蔽的最后一段,是破解《三戒》真意的关键。毫无疑问地,柳宗元在这里,是拿黔之驴当做一个受害者的形象,为其悲痛,为其叹息,为其悔恨。悲的、叹的、悔的是什么呢?
不知藏拙。不知避祸。
真是笨啊!真是蠢啊!真是“愚”啊!
“愚”?
是的,柳宗元还写了《愚溪诗序》,里面提到了“八愚”。宁武子和颜回都不是真愚,只有我柳宗元是真愚:这恐怕并非什么反讽,而是单纯的自况。
细读一下《三戒》的文本,除了麋鹿、驴和鼠外,还有三个角色:犬,虎,人。这三个隐藏在文本中的真正主角,居然严丝合缝地暗合了永贞革新的三个对立面:宦官、藩镇,唐宪宗,恐怕也不仅仅是巧合。
这样推想而来,《临江之麋》,主要讲的是二王的天真和幼稚,只因跟顺宗手下的宦官亲昵,就忘记了宦官嗜权嗜血的本性,麋鹿是临江之“人”打猎打来的,正如王叔文最早的身份不过是陪李诵下棋的宠臣;而《永某氏之鼠》,《三戒》中唯一发生在永州的一篇,则是公开向宪宗表示忠心,宣扬德化,认为英明神武的皇帝一登大统,永州当地为非作歹的害人虫,将势必被一扫而空。
至于《黔之驴》,这头驴,说的,约略就是柳宗元自己。
他不但埋怨自己只有冠冕堂皇的大嗓门和毫不精湛的搏斗技,还不懂藏拙,不知避祸,而且对于引荐他加入革新集团的二王,也未必没有发牢骚的心情——我之所以笃定地认为《黔之驴》是柳宗元的自我忏悔之作,因为这头驴之所以会来到唐代的黔中道(其统治区划只占贵州很小的一片地方,主要之所在今四川彭水县),是因为,“有好事者船载以入”。
“好事者”。
翻译过来就是:
我这个人压根没什么本事,你说你们,多的什么余啊!
等真到了《永州八记》的时候,柳宗元好像已经看得开了点儿了。比如《潭西小丘》:这么好的一块地方,放京郊一天涨价一千两都快买不着了,在永州四百两还卖不出去,正好给我留着,缘分啊!这种看开,也可能是顺时性的,也可能是间歇性的,不好说,也没必要较真。
不过,从鲜活可感的人性层面,私以为,这八篇开宗立派的山水游记,远不比《三戒》来得重要。
4
这种悔之犹恐不及的表现,以及对当今皇帝英明神武的拥护,不仅体现在《三戒》里,而且体现在柳宗元写给中央高官的一封封言辞恳切的书信中——
写给国防部要员李建: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神经病,我很正常,你看之前你说让你哥哥关照我,你看能不能帮我给你哥哥递个话?
写给中央顾问萧俛:朝廷打这一仗肯定能胜利。胜利之后,肯定要天下大赦。您可得抓紧这机会啊,你得让皇帝的恩泽的阳光照在我的头上才行;
写给长安市长兼公安局长兼人民法院院长许孟容:我现在浑身上下泼的都是脏水,没办法,说不清。您是在朝廷里头有声望的人,您还得替我做主,您得在皇上的跟前,在重要的大臣跟前得替我辩白,我是一个清白的人。
写给宰相李夷简:您不救我谁救我呀?我这命就攥在您手心里了,您看着办吧!
写了这么多信,有用吗?
好像有一点。柳宗元在永州待了十年之后,被调回了中央。
写了这么多信,真的有用吗?
好像……并没有。
柳宗元调回中央后,两个月,被贬到柳州。
当然,这估计也少不了他的好朋友刘禹锡的“神助攻”——“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柳州这个地方,比起永州来,怎么样?
这么说吧,柳宗元同志来到柳州以后,办了这么几件事:
1、过去柳州人借钱,拿自己的孩子抵押,还不上了,孩子就自动成为人家的奴隶,做牛马驱使。柳宗元规定:孩子在债主家干活,可以算工分,可以算还债,债务结清,一样可以回家;
2、带领柳州百姓,打了几口井,破除了当地的封建迷信;
3、带领柳州百姓开荒……
这么一个蛮夷之地,称之为西伯利亚里的西伯利亚,好像也不算怎么过分吧……
就在柳宗元被召回中央、又被贬到柳州的这年秋天,他登上柳州城楼,想到了自己的同僚韩泰、韩晔、陈谏、刘禹锡,现在与自己一样二次被贬,分别出任漳州、汀州、封州、连州刺史,感慨万千,写下了本文一开始的这首《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在柳宗元的诗歌里面,这首诗已经算写得相当不含蓄的了。首联写自己登上城楼,满眼荒僻景象,自己的愁思如海,如天,无边无际。颔联借用芙蓉、薜荔的意象,写我们这些同僚都志趣高洁,颇有情操,却被又急又密的政治风雨,持续不断地打击着。颈联写我们被贬的地方距离中央山高水远,阻碍重重,愁绪也百折千回,难以纡解。尾联进一步强调这些地方都是蛮夷所在,我们彼此就算想通个音信,也真比登天还难。
即便如此,我们依然能够体认、感知到,柳宗元的诗歌,总体上的手法还是借景抒情,寓情于景、于象,遣词造句并没有刻意营造凄惨凌厉的氛围,比起牢骚满腹刘长卿的直白外露,还是要淡泊宁静得多。
说到淡泊,我们可能更熟悉的,是这首《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淡泊么?还有比这样一副静谧至极的渔翁垂钓图,更淡泊的么?
然而,其中所蕴含的“至味”,恐怕只有柳宗元自己,才能感受得最为真切:
我年轻过,有才过,有为过,被废过。我豁达过,我豪迈过,我也认怂过,我也忏悔过。
我有过有难同当的朋友,我有过平步青云的朋友,我有过沉沦下僚而后身居高位的朋友,然而他们于我,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的人生有过巅峰,我的人生有过谷底,我的人生有过转机,我人生的转机,又不过只是昙花一现。
“寄至味于淡泊”,苏东坡拿这个话,评价柳宗元和韦应物。如果说二者之间多少有些分别,那自甘寂寞的韦应物更应占“淡泊”二字,另外的“至味”,则必归属于柳宗元不可。
5
柳宗元四十七岁的时候,病逝于柳州。当年朝廷已经大赦,可是柳宗元,已经等不到自己人生的第二个转机了。
根据刘禹锡日后的归宿,这人生的第二个转机,算得上着实不错呢。
刘禹锡当年被贬播州的时候,柳宗元主动上疏,要求替代刘禹锡,把柳州这个西伯利亚里的西伯利亚让出来,自己去一个连西伯利亚里的西伯利亚都不如的地方。虽然刘禹锡多多少少连累了柳宗元,但从柳宗元的诗文里看,并没有怨怼刘禹锡的意思,还能为朋友两肋插刀——虽然他的两肋上,也不怎么缺刀。
韩愈对柳宗元当政时候的表现,对待自己的态度,其实也不怎么满意。但毕竟还能在唐宪宗在位的时候,给柳宗元写墓志铭,虽说结论狡猾了一点,但毕竟也流传下来了。
在柳宗元单纯又复杂的人格里面,一定少不了厚道的一面。我觉得。
2018.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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