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吉堂

晨风和畅。我盘坐在书房的地板上，翻开姐姐特意为我复印、母亲亲自带给我的三吉堂的族谱。复印的族谱很新，字迹却是旧的。

三吉堂，是蔡氏家族的祠堂。据母亲说，创建蔡氏祠堂的祖先是三兄弟，遂给祠堂命名为“三吉堂”，取“一门三房如意吉祥”之意。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我细细地打量祖先们留下的陈旧的字迹，眼前浮现起族谱原本的样子——薄薄的一本旧书，米黄色纸张的边缘有些残破，右侧的装订线是黑灰色的。时间在族谱上留下了格外清晰的痕迹。我把族谱一页一页地翻过去，脑中闪过一个个想象中先祖们模糊的身影。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纸上的横竖撇捺恍若一条条世间的路，里面记录着他们的妻妾子嗣，也记录着各自的生与死。

思绪飘远，印象中的三吉堂还是从前的样子。它座落在村中心的大榕树旁，但并不位于水平地面。整体来看，倒像是一座缩小版的布达拉宫，虽低调却不乏庄严。

三吉堂的最下面是一段坡度较为平缓的台阶。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口四四方方的天井。“有堂皆井”是家乡民居的一大特色。在庄严肃穆的祠堂，天井更是必不可少。天井一般位于正堂和门厅之间，四周是屋顶。下雨时，雨水顺着屋顶落入天井之中。这精心构建的“四水归堂”的设计，寄寓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美好寓意。

别处的天井多数是长方形的，三吉堂的天井却是正方形。我小时候问过母亲，为什么祠堂前的天井是四四方方的。她说，那是祖先在教导我们要堂堂正正做人。我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先祖们若是知道，怕是要失望了。因为天井和做人之间的关系对于当时尚且年幼的我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启发作用。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经历的事情多了些，慢慢才有点觉悟。

天井两旁是一小支蔡氏子孙的居所，居所由青砖砌成。房屋的墙角下密密匝匝长着的青苔，默默地述说着年代的悠久。

信步走过天井，是一条坡度更为陡直的台阶。台阶比较高，四五岁的孩子到祠堂祭祀，还需手脚并用往上攀爬。台阶的尽头便是祠堂的前大门。没有门板，只是木制的门框。前大门的门槛很高，可以看出蔡氏家族很久以前是名门望族。在此绝无炫耀之意。须知在古代，门槛的高低代表的是一种身份，门槛越高表明该户主人的社会地位越高。

跨进门槛之后就到了祠堂的前厅。前厅空阔，除了两侧墙上挂着的香坛，以及专门挂炮仗的横木以外，没有任何摆设。

前厅再往前，又是一口四四方方的天井。天井两旁是民居。过了天井才是祠堂的正门。正门的门板很像屏风，高约一米又六十厘米。正门的门槛比前门略高，大人抬腿跨进去还需扶着门框。三吉堂的内堂里左右分列两张八仙桌作为供桌，再往里有高低两处香案。高处的香案又有三个小香案。由于香案较高，到高处的香案插香，是需要爬木梯的。

内堂的大门上面悬挂着一块牌匾，牌匾上的朱漆在经年累月之中发白。醒目的“文林第”三个大字位于牌匾正中间，左右两侧是“钦命礼部右侍郎广东学政朱为恩给七品耆员蔡善庆立”字样。

祠堂上的御赐牌匾

我对这块牌匾最初是没有多少概念的，它给我的感觉和祠堂的木门一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直至离家上大学之前，父亲给我讲了牌匾的来历，方知它是一块御赐的牌匾，是明朝皇上赐给先祖蔡善庆的。

父亲说，先祖善庆公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因不忍与他人同流合污坑害百姓而毅然辞官，百姓感念他的恩德，辞官离开时夹道相送，朝廷闻此义举后给他赐匾以示嘉奖。

老一辈传下来的历史，其真相已无从考究。

那天和父亲聊了很久，很多内容已经记不得了，然而父亲眼里闪耀着的期望之光却历历在目。他说：“不管你们以后成就与否，做人一定要诚实正直。”从此，那块看似极为普通的牌匾，和父亲的话，一起闯进了我心灵的最深处，融进了身体的血液里。或许，这就是家风的力量吧。多年后的现在，我给儿子取名“正哲”，唯盼他正直聪慧。

三吉堂作为家族的祠堂，较大的祭祀活动都是在那里进行的，比如逢年过节的常规祭祖、清明扫墓、红白喜事等等。祭祀的仪式也较为讲究。先将菜肴一一摆放在供桌之上，最中间是菜，然后是饭，最外面是酒杯，饭和酒杯旁各放一双筷子。之后是烧香，烧香的顺序根据香案大小及远近规定，不能前后颠倒。最后是燃炮烧纸祝祷。

小时常跟着母亲去祭祀。逢年过节时的三吉堂是最热闹的，人影攒动，烟雾缭绕。炮仗“噼里啪啦”地响，孩子们吓得躲在大人的身后，等炮声一停又立马生龙活虎地飞身跑到前厅的炮纸堆里捡拾未能成功燃放的小鞭炮。大人们则趁着上供放炮的间隙，大大方方地谈论各家带来的菜肴。

“哟，你们家今天吃鸭肉呀！”

“是啊！没买到合适的鸡，干脆买了只鸭子。你们家的鸡不错嘛！”

“嗨！有什么就吃什么呗，鸡和鸭也没什么区别。”

……

寒来暑往，这寻常的对话和炮仗燃放后的烟雾在三吉堂的房梁木柱间缠绕，人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秋收冬藏。三吉堂大门上的御赐牌匾，犹如和蔼的长者，目睹一代又一代蔡氏子孙的兴衰荣辱。很少人知道，那块看着又烂又普通的木板是御赐牌匾，这个居住在小村子里的蔡氏家族竟曾是名门望族。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时间的河流永不停息，历史已经过去了。纵然如此，亦有永恒存在于世间的东西。譬如天地间悠然的高山流水，譬如牌匾上那巍巍的浩然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