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62）——第三章第五节 利尚往来
从事中郎府，位于成都城西一带一条安静的巷子之内。高大的青砖院墙，将院内院外隔绝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虽然已是寒风肃杀、天阴欲雪之时节，院落内所种植的十几株正恣意绽放的梅花，还是给这座略有些冷清的府第带来了盎然的勃勃生机。在已经被阴冷酷寒所笼罩的成都城中，显得颇为与众不同。
这座府邸的主人——蜀汉老臣从事中郎射援，虽然已是须发皆白的年纪，精神却异常的矍铄。他正披着一件绛色的棉袍，安然祥和地端坐在一间被梅树所环绕的小屋内，低着头，拨弄那把刻画着一只重明鸟古纹的秦筝。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一个身着青衣棉袍的稚童，正蹲在一尊铜炉近旁。他一面挥动蒲扇轻轻扇动铜炉中欢呼跳跃的火苗，一面不时抬起头，观察铜炉上煮着的淡酒。一叟一童，静中取动，意趣盎然。
射援双手抚筝，按、滑、揉、颤等种种手法运用得颇为娴熟。只是，他因为心神不宁的缘故，总是会不经意地在正音之中连带起一个泛声，曲子听来，总是会令人产生其音杂而不纯的遗憾。那小童懵懂无知，对此浑然不觉，射援自己却觉得难以忍受。他努力定了定心神，想要专心弹筝，却不由得神驰物外，思绪一时又变得纷乱起来。
方才，老部下王年的到访，令他心里颇不痛快。王年早在刘璋主蜀之时，便是名臣射援府上的属吏。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射援其实心里一清二楚，因此这才只让他担任了一辈子的西部丞小官，而不给予升迁。对于被王年所抱怨的新部丞冯纶，射援耳听八方，对其人也早有所闻。冯纶几乎凭借一人之力，出色地破获了震惊蜀汉的刺客大案，射援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样不辞辛苦、锐意进取的年轻官员的。他甚至认为，若是益州大地上的州县地方官吏都能像这个冯纶一样的话，国家和百姓何至于积贫积弱到了眼下这种地步？不过，射援却依然不能平静地接受包括冯纶升迁在内的最近一系列朝廷上的变动。上至吴懿出任蜀郡都督，中有马谡入相府做参军，下面冯纶升为西部丞，一件件看似毫不相干的官场变动，对于老谋深算的射援来说，却统统昭示出同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诸葛亮对成都乃至整个益州的控制加强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士人百姓，似乎已经无可避免地，被迫走上了诸葛亮的北伐之路。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感到异常的沉重，方才还神采奕奕的面容也在一瞬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变得黯淡起来。他重新低下头，将左手食指轻轻按在上端的筝弦上，右手猛地用力拨动位于下端的筝弦，秦筝便发出了一种浑厚激昂有如战鼓的响声。那烧炉小童被这突如其来的金铁之声所惊，竟吓得一跤跌在了地上。
“贤弟好兴致！外面已经乱成一团麻了，你却还在这里弄这把破琴。”射援的筝声绕梁未绝，一人推门闯入，正是他的嫡亲兄长——蜀郡太守射坚。一名府上的仆从匆匆忙忙跟在射坚身后，冲射援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显然是来不及向他通报便被射坚硬闯了进来。射援摆摆手让仆从退下，然后将双手都摁在筝弦之上，冲门外说声：“都进来吧。”
门外另一人应声，向射援躬身施礼，然后迈着碎步跟着射坚走了进来。此人正是刚刚被罢了官职的蜀郡前郡丞杨仪。
是非之人来，必有是非之事。射援皱了皱眉头，吩咐小童先退出筝室。那小童似乎有些惧怕怒气冲冲的射坚，听射援吩咐自己，如遇大赦一般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到屋外去了。
“这是筝，不是琴。”射援头也不抬，淡淡地说道。
射坚脸色十分难看，他快步走到射援面前，吼道：“都让人欺负到头上来了！”
“哦？此话怎讲？”射援抬起头，缓缓地问道。
射坚用手指着门外，唾沫横飞地叫嚷了起来：“板上钉钉的‘蜀郡都督’让人给抢了去。马谡走了，‘成都令’还是没轮着咱们的人。诸葛亮这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啊。”
射援哼笑了一声。他十分鄙夷自己这个到老都沉不住气的兄长，于是冷笑一声，说道：“没有陛下的首肯，之前的都是一句空话罢了。陛下既然已经下旨让吴懿做这个蜀郡都督，你这个太守就应该全力配合才是，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射坚见射援作出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心里更是来气。他本来是射援的嫡亲兄长，多年来却一直在官职和名望上处处不如对方，心里早就对此感到不忿。此时见他依然跟自己端着“朝廷重臣”的架子，不由得怒火攻心，大声嚷道：“行，‘蜀郡都督’他们有圣旨，那‘成都令’呢？那‘西部丞’呢？那个审起案子来就知道用刑的什么狗屁范恒，他哪点比得上威公（杨仪）？这样的人居然凭着马谡一句话就做了成都令，他们的眼里还有咱们这些大臣吗？你出去看看，在这个成都城里，现在哪里还有咱们的人？方才要不是及时掏出了官印，我堂堂大汉的蜀郡太守，差一点就要因为‘违反宵禁’被成都府的官差给拿下了！”
“那你作何打算？”射援冷冷地问道。
“我要找糜威和刘琰，让他们帮着去向陛下求情，先把威公官复原职了。然后，我再暗中派人去搜罗范恒妄行不法的证据。他那人屁股脏的很，咱们得先把他扳倒了，让威公顶上成都令的位子，这等于是折断了诸葛亮和马谡一条手臂。若能如此，成都城里可就是咱们射家的天下了。”
射援对射坚当着外人杨仪的面便说出如此露骨的话感到不满。好在杨仪为人十分乖觉，站在远处，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是在向射援表明自己绝不会将这件屋子里的对话说给外面的人听。射援一时之间，倒对杨仪有了好感。
“威公，你觉得你家太守所言如何呢？”射援打断了射坚的话，忽然向杨仪发问道。
杨仪恭恭敬敬地向射援行个大礼，说道：“下官自然一切听从二位大人的安排。”
“那你能当好这个成都令吗？”射援又接着问道。
杨仪的身子明显一颤，脸色霎时因为激动而变得红润起来：“不是下官夸口，马谡和范恒多行苛政，成都士子百姓对其是敢怒不敢言。若是将来由下官来做这个成都令，下官一定勤政爱民，绝对不会让成都城里的百姓们，再整天生活在恐惧之中。”
射坚感慨万分，愤愤地插话：“要是之前你抓那个蒙面青衣人的时候，没有冯纶他们来搅局，你早就建成大功了。那样的话，我就用不着费这番周折，直接就上书推举你做成都令了。”
杨仪方才一番话正中射援的心怀。他满意地对杨仪点点头，却仍旧不太搭理射坚。
射坚忍不住接着说道：“等威公做了成都令，执掌成都城防和城内巡检之后，我便可和糜威的虎贲禁军联手，彻底控制住成都城。然后，咱们再去找李严，让他从永安方面施压，请求陛下罢黜诸葛亮的丞相之位。这样，这益州可就是咱们这些老蜀人的天下了。”
射援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他自认为为官清正，一心为民。当初之所以联合诸多蜀地旧臣，反对诸葛亮提出的北伐大略，只不过是为了避免益州大地再次陷入到战争的深渊里去。整个益州只有区区九十万户人口，若烽烟再起，不仅会导致数万蜀地健儿将死于沙场的悲剧。在旷日持久的征战之中，光是粮草赋税一项就能逼得普通百姓重新回到贫穷的生活里挣扎度日。他在蜀地生活数十年，心里对占据此地的刘璋、刘备两个政权都没有太大的认同和感情。而利益熏心的射坚和野心勃勃的李严整日所念念不忘的争权夺利，更不是他所关心的内容。他自认为一番苦心无人了解，虽然大权在握却又在朝堂之上孤立无援，心灰意赖之下，一时间只觉得进退维谷。
“哎呀，你别再犹豫了。诸葛亮现在控制了蜀郡的汉军，之后他就能控制住南中的汉军，甚至汉中的汉军。等你下定决心时，说不定他连永安的军队都牢牢握住了。”射坚火急火燎地说道。他声望和官职都不够，要想说动李严和糜威这些人，还得靠射援亲自出马才行。
“是啊，必须得限制一下诸葛亮了。不然的话，等益州十万军队都到了他帐下的时候，就悔之晚矣了。”想到这里，射援咬咬牙，无奈地冲射坚点点头，轻轻说道：“好吧，我会向陛下上书，请求恢复威公的郡丞官职。至于找李严和糜威的事情，等你把范恒法办了再说吧。”
射坚忙不迭地应承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才对嘛。”他转脸吩咐杨仪：“威公，关于范恒的事情，你就先不要插手了，免得将来影响你做成都令。我花点儿钱，去说动苟安的兄弟苟全来帮我们做这件事。他的兄长被马谡弄进了大牢，他又是李严的心腹，自然会尽竭全力地帮我们扳倒范恒。把他牵涉进来，他的背后主人李严李都护也就不得不跟着我们上一条船了。哈哈哈哈。”他自认为想出了如此精妙的主意，忍不住得意地仰天大笑起来。
射援长叹一声。他饱含深情地望着在自己面前显得微微有些拘谨的杨仪，满含期待地说道：“威公，你要记得，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做一个好官。”
“下官谨记大人教诲，永不敢忘。”杨仪向射援拱手行礼。
射援的脸上疲惫之态尽显，一时间竟似苍老了许多。他冲射坚摆摆手，无力地说道：“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他便瘫坐在地上，目光里尽是茫然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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