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岳母

                悼念岳母

                  作者｜黄磊

                    开头

    “快来医院，你妈血氧从90多开始急剧下降，只有70多了，快来！怕是有生命危险了！”1月16号凌晨，电话那头，妻子的手机里传来护工阿姨急促的呼叫。

      最怕来的电话还是来了，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加大油门往浙一医院文一院区赶。路上医院护士的急呼电话再次响起，“快来，刚才病人的心跳停止了跳动，经过急救暂时恢复了几分钟，我们一直在尽力…….”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前两天岳母刚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看上去各项指标都有好转，当时还松了一口气，以为老人家会平安度过，谁知道才两天！这该死的新冠！

      等我和妻子、大舅哥赶到病房，只看到医生、护士无力又努力的一下下按压，岳母渐渐停止了心跳。泪水瞬间喷涌而出，眼角所见之处满是她身上插针管留下的淤血痕迹。岳母就这样撒手人寰，因新冠肺炎并发心梗离我们而去，享年85岁。这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直面亲人从生到死的过程，那种痛无以言喻！缅怀故人，一件件往事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初识

      1992年我大学毕业，孤身一人分配到杭州的一家国企，认识了妻子。彼时，两个年轻人从相识到相知相爱，不会在意物质条件。刚毕业我月工资才108元，刨去衣食住行的费用，往往捉襟见肘，记得当时压箱底带了父母给的100元零花钱，愣是顶了好几个月生活开支补充。听妻子常说起家庭背景是书香门第，父母都是浙江大学老师，对我们的交往还一直瞒着他们，父亲一心做学问，母亲对女儿的交往对象要求较高，因此对未曾谋面的岳母我心存一份畏惧。

      与岳母的第一次见面不期而遇：有天下班后与妻子一起去西湖边游玩，两人各骑了一部自行车，不料有个民工骑车很是莽撞，从后面挤上来一下撞倒了妻子，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哭，妻子骨折了。就这样，妻子进了市中医院治疗，而我和赶来的大舅哥则去岳父母所在的求是村告知情况。一个一穷二白、个子不高、家境一般的外地小子，还让自己最小最疼的宝贝女儿吃这么大苦，岳母的感受可想而知。

      岳母是瘦削精干的，站在门框里面，打量了我老半天，脸色是阴沉的，“年轻人，这么冒冒失失的！”我一下脸红到耳根，不敢正视岳母的眼睛。

      后来，我每天在单位与医院之间奔波，悉心照顾妻子，很快她就出院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回到家中，还需要数月的恢复期。我当时住在单位集体宿舍，下班后从单位先去岳母家照顾妻子，每天晚上十点后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回宿舍，至少需要4、50分钟，回到宿舍常常是倒头便睡，十分辛苦。

      没过多久，有一天晚上很迟了，岳母把我叫到一边，语重心长的说，“黄磊，我们是知识分子家庭，其实对物质并不看重，但是对有没有上进心很看重。你是南大毕业，属于名校毕业生，今天虽然基础差一点，但是只要你有上进心，坚持学习，总会越来越好。还有，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一个人的品行是最重要的，你心地善良，我们也都看到了。”说着说着，岳母从卧室拿出一张折叠床到客厅，“扬扬伤后需要照顾调养，你如果太晚了就睡客厅吧。”至此，岳母算是默认了我们的关系。

                      家务

      父母从小给我的理念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因此对于家务事可以说一窍不通，尤其是烧饭，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然为了好好表现，每次饭后洗碗、扫地我还是会抢着干。

    “洗碗须先用开水，去除油腻，再用温水仔细擦拭干净每一处地方，尤其是顽固性油污或者结块，老丝瓜干吸附性好，用点力道，左右多旋几遍。最后用冷水再洗一遍，仔细检查有没有漏的地方，务必完全抹干入厨。做任何事都要仔细，洗碗都要干干净净。”岳母做任何事都是心细如发，严丝密缝、有条不紊。

    扫地也是如此，须先扫大的杂物，再用苕帚尾巴一点点抠细碎垃圾和残渣，最后用拖把反复清除。有好几次我扫完了地，岳母还是会躬身趴在桌子底下，用湿布一点点抠犄角旮旯里的残留物，好像是世界上最严谨的科学家在做复杂的试验。

    也正是因为岳母的言传身教，我现在做事也是力求完美，追求洁净无暇，有条有理的环境和做事方式。每每看到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杂乱无章的书籍杂志、胡乱摆放的家什物件、尘灰蒙垢的桌椅橱柜、脏乱参差的墙壁地面，我都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片刻都无法容忍，从一个粗心大咧的半拉小子硬是成了精细生活的男人。

    岳母烧的一手好菜：油豆腐木耳红烧肉、红烧鳊鱼、鸡鸭煲、炒三丝、油焖笋…..大多是已经杭帮本地化了的家常菜，也许还有她家乡台州那边的风味，我是无从分辨的。记得有一次我一个人过去，只不多时，岳母就做好了一碗美味的铺着鸡蛋丝、肉丝及小青菜的台州汤粉，菜料比粉面还多，满堂堂的。

    “黄磊，你一定要学会烧菜！生活就是过日子搭伙，吃饭很重要。夫妻俩要互相体谅，多分担家务事，有事多商量。你不会烧菜不打紧，我教你。”印象中岳母教诲最多的大多是生活中的事情。

    “你来看，五花肉切块白水煮沸捞出锅凉起来放好，干锅里面加山茶油放姜、蒜、辣椒等翻炒，加水再放入五花肉大火翻炒，加酱油、白糖、盐、料酒、五香等调料炒至出油。油豆腐放入锅，添水没过，小火煮熬。”岳母一边说，让我依葫芦画瓢，照样学样做。

  “记住，须不时掀开锅翻炒直至汤汁浓缩，前后要约半小时以上才入味。”她于是又不停的反复交代。

  有一年春节大年三十，家庭大聚会，岳父母、大舅哥家、大姐家、我家一共10多人，济济一堂在狭小的屋子里。岳母叫上我，一道道菜手把手教，从洗菜、切菜、蒸、炒、焖、煎，各种烧法，我笨拙的亦步亦趋，最后也居然凑齐了十多道菜。只是不知道算我烧的还是岳母烧的，我最多是“锅碗瓢盆的搬运工”罢。

                    事业

    岳母虽然只是高中毕业，但凭着自己的努力和严谨的工作态度，成了浙江大学材料系的一名工作人员，且经常被评为先进个人。我后来自主创业了，有一年生产的音响设备需要特殊的磁性材料，还真多亏了岳母牵线搭桥，找到了浙大材料系的老师，帮忙解决了技术难题。

      岳母平时很少麻烦别人，但凡她自己能办的事从来不求人，这大概也是️那个时代大多数知识分子的特性吧。然而，为了解决我的技术难题，她是忙前跑后，从头到尾都很关切，直到我完全做出来合格的产品，她才放心的忙别的去了。

    “黄磊，有空去考个高级工程师，将来有用的。”岳母总是提醒我去考个高级工程师。我离开国企自主创业后，职称一直是中级，由于杂事缠身，也由于自己创业没有升职压力，就再没有去想过进一步晋升。而在岳母几次的叮嘱下，最后去读了工大的研究生、进修了浙大的总裁班、考了卫健委的音乐治疗师证，虽与岳母的要求相去甚远，但也多少是受了岳母的影响，这也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种态度和追求吧。

                      哑巴

      2002年3月，有一位非洲客户来公司拜访。当时他许是感染了什么病毒，一直咳嗽不止。而那时候我恰好新买了一台别克轿车，空间狭小，那几天几乎天天和他共处一车。待他离开之后，我便也开始咳嗽。

    本以为只是普通感冒，谁知道打针、吃药、挂水、雾化，各种治疗方法用遍，B超、喉镜、气管、支气管内窥镜、核磁共振各种检查做过，还是无法好转，一周后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成了无法发声的“哑巴”！

    我那时正是事业起步的关键时刻，需要与客户不断沟通业务，心情既焦虑又担忧。“没事的，黄磊，要有信心，我带你去找名医看看。”岳母见我难受，总是如此安慰。

    不仅是在言语上安慰，岳母更是亲自带着我去跑各家医院：浙一、浙二、省中医院、市中医院、绿城医院，而她向来身体虚弱，彼时也是60多岁的老人了。后来找到她同乡的一位带点远房亲戚的名医，建议我切开气管和喉部做手术，把我吓的顿时噤若寒蝉。

    “有门了，上海华山医院有位名医，专治耳鼻喉科疑难杂症，马上过去！”岳母兴奋的对我说道。

    名医的号极难挂，须半夜排队等号，岳母和我提前来到大上海。那天凌晨三点多光景，万籁俱寂，寒意袭人，偶尔有廖廖几个早起的人行色匆匆走过。我们从后半夜就开始在医院排队挂号，果然早就有好几个人排在那里。

    “你们是母子？谁生病？”有好事者连连发问。

    到了早晨，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见到了名医。名医态度极和蔼，耐心问了许多问题，很多都是岳母抢着代答。

  “不要紧张，只是湿毒之邪，以喉头怙等药材宣肺通腑，清热解毒，先试试看。”名医云淡风轻，一切似乎尽在掌握之中。

    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回家按照医嘱煎制，两三天后的一个早晨，我又习惯性的试图发声，没想到真的能够发出嘶哑的，微弱的、浑浊的声音了！

    我一个研究声学、失声了六个多月、已经快绝望的人，在岳母无微不至的关心下，终于可以再次发声了！虽然有点嘶哑，虽然部分声带受损，然而我太知足了！

                    病痛

    近十年，岳母的身体每况愈下，疼痛和疾病总是不断折磨着她。心脏安装了起搏器，腿部由于静脉栓塞肿的像个馒头，走路已经需要搀扶或者轮椅了。岳母，一天天的衰弱下去，除了依靠现代医学，我们是无能为力，无法体会她身体的病痛和难言的苦楚。

    “我怕是活不久了，这日子，真是活受罪！”岳母有时候痛的不行，也会唉声叹气。

      而我却忙于工作，只是偶尔过去看望她，有时候好几个月也没有过去，每过一段时间，总会接到岳母的电话（有时候是接到她给妻子的来电顺便聊聊）。

    “身体要注意，不要熬夜，钱赚多赚少没关系。家里要团结，互相体谅。对女儿学习要关心，有空多陪陪孩子。”她总是不厌其烦的，反反复复念叨着。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当时总是敷衍，如今再回想起来，不禁潸然泪下。

    岳母愈发爱唠叨，更多了呻吟，这十年中，也只有老岳父时刻陪伴身旁，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俩没有太多的甜言蜜语，有的只是生活中的相濡以沫，于平静中见真情。

    岳母生气了也会说岳父，大多是饭菜咸淡、生活常识之类的小事。岳父是浙大电机系教授，喜欢讲大道理，任何平凡的生活小事到他这总能整出一大通的学术理论来。而岳母生气了总爱说，“你自己去过，不要粘在一起！”

    岳父不但不生气，总是笑嘻嘻回嘴，“我不和你过，和谁去过啊？”没想到二老此次新冠感染八天内相继去世，岳父一语成譏。

    岳父岳母的住所，三十年未变，一直在求是村一间60方的老旧房子里居住。家里有岳父文革时期亲自做的橱柜、岳父自己组装的电风扇和收音机、一台用了几十年的老电视机和冰箱，斑驳陆离的墙壁见证了两位老人的后半生。

    岳母的一生平凡、朴实无华，可她用行动诠释了什么是伟大的母亲；岳母的一生没有大起大落，平淡无奇，可她用一生证明了什么是人生的意义和价值 ；岳母的一生鲜有开怀大笑，可她用真爱滋润着后辈和学生。“简朴的生活，高贵的灵魂”，杨绛传里作为对那个时代优秀知识分子的高度总结，我想应该也适用于岳母。

                    结尾

      此次新冠疫情，两位老人一直谨小慎微，足不出户，但遗憾的是仍然躲不过病毒的魔爪，相继感染病毒其他疾病去世，造化弄人！岳母初入院治疗时，情况一度有所好转。

    “我想回家去，我的衣服在哪？”她总是喃喃自语。

    然而当她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后不过两天，情况却急转直下，抢救了不多久便与世长辞、天人永隔！

    “我知道您有多么热爱这个世界/可生命是不由自主的/火萎了 您真的就走了”，借助诗人悼念杨绛先生的诗歌，献给我的岳母洪瑾芬老师，愿岳母在天之灵安息。

黄磊于2023/1/27泣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