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近40年前的事。
离吐鲁番10多公里的戈壁上,一座大型水果仓储气调库的安装进入了尾声。库板上帖着设备提供商Batholomew标记,也是那个足足两米高大个子德州佬的名字,大家按照中国人的习惯,称他为老巴。
晚餐桌上,老巴用两根筷子挑起了二颗花生米,慢慢移动着手,空中保持着平衡,在跌落的瞬间,送进了那张等候的嘴。老巴随后望着我,似乎证明他已出师了。
"不对,要用筷子同时夹两粒花生,平行并排着夹起,"我说着,又做了一次示范。
三个月了,他已学会了用筷子吃饭,但夹起两粒花生,他一直还练习中。
一周前,他带着工具和校正仪把自己关进机房前对我说:Leave me alone 。整整十个小时,为安装联轴器,他没跨出机房一步。
"这四台压缩机是参考美国航天局采购清单选定的,压缩机与驱动电机之间做到绝对的同心轴很重要"。他之后告诉我。
接下来开始管路的检漏。先是给管路系统抽真空,经过一夜后一查,负压没能维持不变。"说明管路某处有漏,"老说。随后向系统里加雪种,在正压下,工人拿着氟里昂探测器,连续几天四处寻找可疑点,并加补焊口。
再做负压测试,结果依然显示有漏点。最后老巴用上了最原始的一招,用肥皂水挂在每一焊口上检漏。
看着工期无进展,厂方着急,公司领导来电话,让给鬼子施压。我却开不了口。
晚饭后,老巴用一根铁丝做了个带把的小环形圈,沾上肥皂水,向空中吹出一个个气泡来,落日余晖映在泡上,闪闪发光。
"你知道吗,我错过了女儿的生日,错过了太太的生日,还将错过我的生日。"老巴说着,那神情恍惚的状态,和思乡之情打动了我。
"我今晚加班,去检查焊口"。我说。
"孩子,晩上冷,注意安全"。临走时,大个子用父亲般的语调对我说。
那夜,我一个人在5000吨的库里,开着叉车,在三米多高处,用肥皂水排查一个个焊口,将可疑范围一点点地缩小。大概是环境陌生,我似乎是他那一时唯一可信的人。
第二天下午,终于找到了漏点,那是一根没焊接的管口,这管对好了,看似完美的管口却已经包在保温层里了。是遗漏还是有意,没人知道。那段负责焊接的人二个月前辞退了,老巴的唯一的临时雇员,一个越战老兵。
那天工厂食堂的小哥用沙枪打了只野鸭,我自告奋勇,下厨做了道麻辣味鸭,老巴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吃的最香的野味。二杯白洒后,老巴话多了起来,他讲他会用一根棍子在柴火上慢慢旋转,烤好一只羊。
食堂的釆购员,一个50多岁的南京人,神秘的找我,让我帮忙把一枚袁大头卖給老巴。他认准老外是唯一能出高价的主。老巴拿着那块银元仔细的掂量着后,又送还给采购员。我告诉他,银元上的人是中华民国的首任总统。
"上学时,有门叫社会学的课,我从不喜欢。老师,第一天上课,在黑板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却让我不忘。即:所有的概括都是错误的,包括这个结论。(All generalizations are false, including this one. )"他说道。
"你一定要来休斯顿,我们一起烤BBQ整羊…"他说。
第二天,那个被查出的接头在焊接时,再也找不到焊条了。老巴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银币,溶化后流进了管缝里。何时何处如何完成交易的,我全不知道。
银元的含银量在80%以上。铜管焊接的焊条含银量是20%。多年以后,果品公司的王经理告诉我,那个冷库一直运行较良好,尤其是那组压缩机。
我在深圳初期,王经理顺道看我,见我房里空空,特从发往香港的冷藏车御下一卡车哈密瓜。
"这是从老巴气调库直接上列车的瓜,批发价,卖后算账,"他说。
那年我在蛇口的家门口摆起了瓜摊,一块板子上写上"哇!吐鲁番哈密瓜,不甜不要钱。"工余时三天之内售空。随后家中添了一台大彩电。
老巴的烤全羊只在意念中飘香,那段他老师在黑板上的引句,一直让我不忘。后来我查过,那段句子出自马克吐温,也有说原句出自大法官Oliver Wendell Holmes,原句是: "No generalization is worth a damn, including this one."
这句话谁说,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学会多维度思考的方式,从小受着集体主义思想教育的我,也开始思考究竟是:大河没水小河干,还是,小河有水大河满?
还有那句话必要时候能讲出口的话:Leave me alone。译文根据场景,可以是多种,如,让我一个人静静;离我远点;请别来打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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