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嚓……”一阵苍老的脚步声先从门外走进了M的耳朵,双脚在艰难的对抗着地心引力。这使M想到了人的衰老过程,就像树上的落叶,在空中以各种曼妙的、笨拙的、迂回的、垂直的……姿态慢慢飘向土地,最终被地心引力收服,因此传统的人们在晚年总把自己比喻成一片叶子,曰:落叶归根。脚步声也总是会让人猜想背后的主人是谁?但M根本不用猜,声音从耳朵走到眼前,那是已经走过八十六年漫长道路的脚步——M的奶奶,似乎她的衰老是从脚步声开始的。
奶奶进门后缓慢坐下,M又想到那个秋叶飘落的过程,落到了凳子上。她看见M站在旁边就让M也坐下,M却一直站着,衰老的她站起来要直接去找另一把承载衰老的凳子,M不得不快速坐下,像窜进林间的小鸟。这时家人开始聊起当前的坊间时事,而听过八十六年的世俗人情的奶奶,现在两耳不闻窗外事,因为她的听力也已经衰老,总是禅定般的坐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动不动。欲望的衰老,使人更接近佛。
M想把她从自己的世界里拉到聊天中,便开始提及一些往事,当然这仅是M奶奶自己的往事,因为这些往事太往。看过八十六年的缤纷世界的双眼,现在看到的却是白内障,但说到往事,突然明亮起来,像是17岁那年充满希望的双眼。
风声越来越紧,抓兵已经抓到隔壁村了。而M的爷爷奶奶就在那一年结的婚,自此两人开始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并肩行走。被抓兵抓走意味着天各一方,生死两茫茫,新婚的他们决定开始一场未知的逃亡,首先是离开家乡。为了避开大路及关卡,加上当年路上匪患横行,他们走的是多半是水路。那个混乱的年代,一切都是混乱的,包括人心。
月光洒在平静的湖面,由远及近,更像是平铺湖面的一条银光大道。他们踩着月光走向那年的湖水,一条木船已横在湖边等待。当两人的四只脚登上船后,这条船将代替脚驶向他们未知的生活。夏夜自由的风轻轻拂来,湖面凉爽空旷,木船像一条放生的鱼儿欢快前游。一个时辰后,夜色也随着月亮开始下沉,渐渐入睡,M的奶奶捧起一捧湖水洗了把脸,也醒了醒神,这是家乡的湖水,养育了她十七年,最终还是这片湖水送她离开家乡。远处岸上的灯火忽闪忽闪,一切仍在动荡之中。
木船经过约两个时辰的游走,即将从一条河准备驶向下一个湖。在下一个湖对面上岸,就能避开关卡。在船驶进河里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家乡,灯火已被远方埋没。河岸两边的树郁郁葱葱,静谧得近乎神秘,她的心情也像这些树的树根一样错综复杂,而一切希望和忧愁随着河水趟进另外一个湖泊。这片湖泊更为开阔,她的心情也随之开阔起来。木船继续前行,离家乡越来越越远。时间和木船拉开了与家乡的距离,迎接她的只有远方的水路。渐渐,东方泛白,在空中化开,霞光好似羞涩的新娘,慢慢的掀起盖头来。整片湖面像等待收割的稻田,金黄一片,这让她内心又充满希望。一群青鱼游过船边,然后超越木船朝太阳的方向游去。
木船终于靠岸,他们的交通工具换成了马车。一匹白马开始带领他们远行,但远行的路终究不会是平坦的,马在前面飞快的奔驰,车轱辘也跟着飞快的颠起来。这时M奶奶十七岁的回忆马上衰老到八十六岁,她说:这一辈子坐车都没这么颠过,两只脚上的鞋子都颠脱了十几次。
经过一番颠簸后,道路似乎平坦了一些,十七岁的她在那场连续好几个时辰的水路、陆路奔波后,渐渐睡着,风声伴随马车声在她耳边呼呼作响。这个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混乱的年代已经过去,回到家乡的田间,在春天里栽下一片水稻,在夏天里每一丛长得有碗口那么粗,在秋天里收割完后一数竟然有十几麻袋,内心十分满足,日子总是不愁过的。以至于后来M的奶奶总是以米作为度量一切商品的度量衡。“哇!那么贵,够买好几斤米了!” 这个时候风越来越大,马车声停了,她随即惊醒。看见那匹马正仰头在吃树上的梨,她这才反应过来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环视四周,马车已经停在一片梨林,每一棵梨树被拳头大的梨坠满,树枝被压迫得像地主家的长工。她在马车上伸手摘下一个梨,这时M奶奶的回忆像水淌过她沟壑一样满脸交错的皱纹,惆怅的说:那里的梨,又水又甜,后来吃过的梨都没那么水、那么甜。
接着,M的奶奶记忆开始断断续续,后来到达一个新的地方后,开始做卖布的生意,赚了点钱,经常有个人无赖的躺在门口找他们借钱,不多不少只借一块,每次借完都是一个钟头后再次出现在家门口,诚信的还回。她直到现在都不明白这个人是做什么的?房东的媳妇抽着大烟,瘦得皮包骨头,从来没看见她出过门,怕是一出门就会被风吹倒。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家乡已经解放,土地改革即将开展。聪明的房东要把租的房子送给他们,她回忆说那可是两个天井的房子,但想到自己家乡也有房子,最后终止了这一场远行。这一年,是1951年。
说到这里的时候,M的奶奶似乎有些坐不住了,想要出去走走,但看似有点难于从座位上站起来,M正要去扶,她说自己可以起来,看着她慢慢从凳子站起的样子,像是飘落凳子的树叶遇到一阵风化成了羽毛。
于2017年6月19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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