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读书会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闷。但我却乐在其中。因为,唯有在这类沉闷的活动中,我的乏味本性才不会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捧着书本的阅读导师正在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哈布斯堡家族。台下少得可怜的听众却早已灵魂出窍,出发前往奥地利。直到一位女士坐到我所处的这一排后,我才不再是这一整排空座位上的唯一幸存者。我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坚守着这块二十平方厘米的国土。
“今天的书本分享就到这儿。接下来,又到了自由互动时间。今日的主题是‘分享你的故事’。阅读是一种体验,分享则是另一种体验。来吧,陌生人们,分享吧,也许你的故事会成为另一个人文章中的精彩。”阅读导师的热情竟胜过了参与者。但无论如何,他的热情仍是真诚的,所以这谭死水总算有了些许的涟漪。
02
参与者开始互相聚拢。我环顾四周,似乎没有太多的选择。既然不愿意扎堆,那就只能向这排座位上的另一位幸存者靠拢。我坐到那位女士的身边,朝着她礼貌微笑。她回报以同样体面的笑容。
她应该有35岁。气质成熟大方,并不是惹人讨厌的那种。她的脸型像个倒置的梨子,额头最宽。顺着脸颊往下,两侧线条逐渐收窄,塑造出平缓的颧骨,并在下巴处汇合,变成一道短小而圆滑的弧线。齐刘海遮住了额头,避免了大脑袋的错觉。刘海下方,一双杏眼正配合上翘的嘴角打造标准的微笑款式,释放出的善意目光投射在我的脸上。
“糟糕的活动,无聊的互动。”这是我参与这类活动最常用的开场白。
她举起盛了橙汁的水杯凑到嘴边沾了一沾。她放下水杯时,我注意到她的嘴唇很厚。我记起一个算命的曾说过,嘴唇厚的人不会太刻薄。
“但比起家里,这儿还算不错。能透口气。”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单身汉才会这么说呢。”
她摇了摇头。 “只有单身才会觉得家庭生活是美好的。”她咽了口果汁,“对我来说,再无聊的聚会都像监狱放风一般弥足珍贵。”她右手无名指上的誓言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我叫徐轻山。轻舟已过万重山。很好记。”我向她伸出手以示友好。我不喜欢在陌生人居多数的公众活动中用真名,所以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假名字。不过我保证我从未用它做过任何坏事。
“黛西。”她握了握我的手,接过我的好意。
“中文名怎么称呼?”我问。
“就叫黛西。徐黛西。粉黛西施。也很好记。”她回答道。
好似回声一般,一个与我风格完全雷同的假名。显然,我遇到了一位喜欢针锋相对,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厉害角色。这没有令我尴尬,反让我对这次谈话的兴趣越来越浓。
“既然你结婚了,但又不喜欢呆在家里,我猜你的丈夫一定不是你想要的盖茨比吧?”我开着蹩脚的玩笑,努力让话题尽量有趣。
“不,他还不错,虽然的确不能用‘了不起’来形容。”她顿了顿。“但是,当你有一个比较麻烦的婆婆时,你就只剩下逃避这一条路了。”
“啊哈,我就知道。婆媳关系,难处的婆媳关系。爱管闲事的婆婆,爱使唤人的婆婆,爱儿子胜过爱媳妇的婆婆。”
“而我的更糟。”黛西看着另一边,“她还特别爱上帝。”
03
阅读导师希望在场的人都能讲出自己的故事,也就是所谓的分享。然而,在黛西面前,我甚至连话都插不上。我猜测也许她对我的故事没什么兴趣。亦或是她太想让自己的故事被他人聆听。管他呢,这都不重要。至少能肯定的是,她一定有太久没有痛快地说出这些话了。
我的确知道有些人喜欢对着树洞说话,对着布娃娃说话,对着垃圾桶说话,甚至对着凤梨罐头,或者肥皂说话。有些话题在越熟悉的人面前越开不了口。人大都是这样。因此,当一个陌生人出现在黛西面前时,她还有什么理由放过这次机会?!该给这种情绪打一个怎样的比方呢?或许,就和忍受胃部翻江倒海多时的醉鬼,看到了抽水马桶,终于可以一吐为快时的感受一样吧。
“我的婆婆曾经问我觉得上帝怎么样。你猜我怎么回答?我说‘它根本不存在,所以我怎么知道呢。’你无法想象当时她的脸色有多难看。可我心里就是这么觉得的。我一向就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的。我没有打算亵渎上帝,我还是挺庄重的一个人。但是,你若向一个无神论者征询对于神的感觉时,我除了说这个还能说什么呢。事实上,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也有些后悔。我应该更委婉点。但我就是这脾气,说出的话,从不挽回或解释。”黛西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你让一位虔诚的信徒难堪了。”我说。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黛西的声调骤然尖锐,几乎如呐喊。“首先我得声明,我虽相信科学,但也尊重因宗教而产生的虔诚。正如我既喜欢《牛虻》里的亚瑟,也喜欢《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但我必须说,我婆婆的虔诚有时真让我困惑。比如,她对教友过度大方,动辄百千元的资助。我们家即使不算贫穷,也还没富裕到一掷千金的地步吧。好吧,这尚且可以理解,毕竟基督教是鼓励互助的。但对于其他宗教的排斥却让我实在看不懂。有一次,我的一位佛教朋友来我们家做客。我婆婆知道后,整个人面色土黄犹如中毒了一般。我那朋友刚走,她就冲到厕所里吐了好久。”
“吐了?就因为你朋友信佛?我的天哪。”我很惊讶。
“我当时的反应和你一样。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佛教是偶像崇拜。和她的宗教信条相抵触。我在书上读到过关于宗教之间互相不对付的文章。只是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例子还是把我吓了一跳。除此以外,在生活中,她也总喜欢和我作对。只要家里出点事,只要我和我丈夫吵架,或者说上孩子几句,在她眼里,那个有错的人总是我。似乎一切问题的根源都是我的不顺从。圣经里有说过女人必须服从吗?我不知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我肯定无法理解。”
黛西说完这段后,我和她都陷入了沉思。我虽因黛西的婆婆的宗教反应所讶异,但又觉得她并非“中邪”。我也曾经因为球队输球而痛哭流涕,并视此为忠诚。虔诚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没有体验过之前我不能妄下评论。而至于她的乐善好施,或许是发自内心的呢?人老了,的确需要通过一些举动来证明自己尚未贬值。帮助他人就是很好的选择。而至于黛西说的不顺从问题,那更容易解释了,有些人就希望掌控一切。按照我爸爸的讲法“他们就是要替他人来使用他们的脑子”。
黛西把这些司空见惯的矛盾都怪罪于其婆婆的信仰显然是不公正的。我试图告诉黛西我的想法,但又觉得时机未到,还是听她再说上一会儿更为合适。
片刻沉默后,黛西主动打破了僵局。“不过,和那些把上帝等同于送子观音,文曲星,关老爷,渴望有求必应的。或者把信教当作时尚,自己从不以身作则的人相比。她的虔诚是纯粹的。至少她按照圣经里说的,每天都在努力做一个好人。”
“好人?有鉴于你刚才的反应,我还真没想到你对她会用这个词进行评价。”我有意引导她说出更多心里话。
黛西撇了撇她的厚嘴唇。眼神漫无目的的飘散开。内心的矛盾之情分明地显现在脸上。我想,她还有更多的话想要说。
04
尽管黛西经常为了孩子和家庭琐碎事与她的婆婆爆发冲突,尽管每次争吵后,无神论者黛西都愿意把原因归结到宗教上,但是按照她的说法,她仍然觉得其婆婆是一位没有什么心计本性善良的好人。
“她对周围人很友善,从没背地里说过谁坏话。对我儿子也很好。闲下来的时候,她总是带着他读几页圣经。你别误会,她并非强迫他信仰上帝,只是把圣经里的故事一个个念给他听,让他学着做一个善良的有教养的人。坦白说,和一些不怎么懂教育的长辈相比,我觉得她的早教还是做得不错的。我见过一些爱打麻将的老人,甚至年轻父母,把子女扔一边任其玩耍打闹一整天全然不理。孩子想大便找大人,你猜那些大人怎么回应‘拉路边沟里去’。每每想到那些孩子,再看看我婆婆对其孙子的教导,我就会觉得她的确算得上不错了。”
“但是,无论怎样,她都不应该让我儿子说那话。”黛西似乎想到了什么,情绪又一次激动起来,“前天,我儿子当着我面说‘妈妈是恶魔’。我发誓,我肯定没有教过他这个词,而我婆婆又是一个基督徒。基督徒不是最喜欢钻研天使与魔鬼吗?所以,我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她。除了她,谁又会整天把这种词挂在嘴上呢?我和她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次口角。哪怕过去了48小时,我仍然耿耿于怀。所以,今天我才会来参加这活动散散心。”
我虽然理解黛西的心情,却不能认同她的暴躁脾气和主观臆断。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将矛头指向他人,这确实有些不妥。我把我的观点明确地告诉了她。她的心情平复了一点。
“黛西,你觉得你婆婆怎么看你?痛恨你?诅咒你?还是偷偷地关爱着你?”我问道。
黛西想了好一会儿。我猜她一定在脑海里快速地搜索着。搜索那些足以证明婆婆讨厌她的证据。可显然,黛西一无所获。所以当她再次开口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她是在乎我的。”
“她告诉我丈夫要好好照顾我。就像上帝爱众人那般爱我。她总会偷偷在我包里塞一把糖,因为她知道我有低血糖。我承认我没有亲耳听到她教我儿子说‘妈妈是恶魔’,但是我的确听过她告诉我儿子‘当孝敬父母,又当爱人如己’。那一刻,阳光洒进书房,照在他们身上。她和她怀里的孙子像裹了金粉的雕像。我,我,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黛西又一次语塞了。
“黛西,你想过你婆婆心中的上帝长什么样吗?”我觉得时机已然成熟。
“没有。”她回答。
“我猜也许,也许她心中的上帝就是你,你丈夫,你儿子,就是这个家的样子。她是在渴望你们的关注,渴望和你们分享来自家庭的爱。”
黛西看着我,眼神里闪烁着光芒。
“当她问你觉得上帝如何的时候,她想要的答案并不仅是关于上帝的。更是关于家庭的。她想知道的是你认为这个家如何。当她一次次地帮助教友,或表现出掌控欲的时候,她想要展示的也只是一位年近70的老人家尚未失去的价值。她和你一样,爱这个家,爱这个家里的每一个成员,她渴望和你们分享爱,不想被放弃,不甘心被遗忘。这一点,她和你,和我,和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只不过相比我们这些无神论者,她更愿意用上帝的形象来指代爱与家庭。”
黛西认真地听着,脸颊竟然莫名地泛红。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下巴的线条发出难以察觉的颤抖。
“有一次,我看见我的婆婆在卫生间里哭。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老了,不中用了。我觉得她是在说我欺负她,反觉得她莫名其妙。结果又吵了一架。”黛西语气里透露着后悔。
“你们俩矛盾的症结所在绝不是有神论者与无神论者的冲突。而是双方都不愿把藏在心底的爱拿出来让对方知道。她太内向,而你又太粗心。所以,黛西,主动点,去告诉她,告诉她你们有多在乎她。去和她分享家庭之爱。你无需为了迎合她而信上帝,但你要时刻记得上帝所代表的爱的确存在。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最后,谢谢你和我分享的故事。”这是那天我对黛西说的最后一句。
活动结束了,黛西又给了我一个微笑。这个笑容比起2小时前的那个,更有人情味儿了。我们各自道别,各奔东西。并未留下联系方式。
05
之后的几个月,忙于工作的我错过了多次讲座。有一天,我终于挤出时间,再次来到了活动现场。我没有遇见黛西。于是我向阅读导师打听起了她。我说了她的外貌,没想到导师居然还记得她。
“她前天刚来过。状态很不错。和她婆婆一起。还有她儿子。那天我正好在分享一本宗教书籍,所以我问坐在第一排的她是不是教徒,她说她是无神论者。所以我问她一定是无神论者吧,她回答说‘只要人与人彼此相爱,就足已证明上帝的确存在。’说完她和她婆婆都笑了。”
我和胖胖的导师也一起大笑起来,好像他所描述的一切就发生在我们的面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