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梦断瀛台
整日无聊,痛苦万分,兼肉体和精神之凄惨,常常难以自制。唯书可缓解,让我忘却囹圄之困,抛却病痛之身,神游于世界各国,与大贤至才神交,沉思于文韬经略,念我大清之来日盛强。
前几日习读的《孟德斯鸠法意》、《法学通论》、《宪法论》、《民法原论》、《警察讲义录》、《经济通论》、《欧洲财政史》、《理财新义》,浅涉法学、财政学和警察制度,后续纳的书单着重于各国宪政的比较和英国、日本、德国的宪政制度,不知内务府何日才能采买的到。
时间在这里就像一片堆积的沙丘,一股脑儿高高堆在了眼前,貌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我站在沙丘的这边,却难以通视这沙丘的全貌。或许它状如高山,背后是流水潺潺,柳暗花明,一片极新的世界;或许它貌似坟丘,荒芜了万紫千红,只等把一切埋葬,包括站在沙丘这边的我。
俯瞰瀛台风寒日盛,冷炙残羹,饥饱难定,我整日神情恍惚,似醒似梦。往日的事情,曾经的故人,经常在眼前晃来晃去,让我分不清究竟是梦是真。夜半困倦时,丢下书本,躺在床上,却看到珍妃在床前静坐不语,双眼垂泪;挑灯读书时,看到翁师傅坐在桌前,两眼戚戚;我沉思书中艰深义理,回头却看到生父老醇亲王和额娘福晋端坐眼前,貌若曾经。我看到许景澄、谭嗣同、林旭,看到邓世昌、丁汝昌、左宝贵,看到李鸿章,看到刚毅,他们都像曾经一样默默地在我眼前闪现。
当然也经常会看到太后老佛爷,她神情倔强刚毅,两眼空洞无物,嘴角下拉,一脸怒气。她,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伴随着梦靥而生,自带雷声暴雨,常常让我惊坐起来,汗湿衣被。
我自四岁进宫就孤身一人,尤为惧怕电闪雷鸣。及待长大成人,虽不惧怕,但儿时的阴影犹在,总会内心一惊。而之所以每每梦到太后,总会伴随电闪雷鸣,我猜想,这与我每十日一次观看的《天雷报》戏曲分不开。
光绪御笔宫里演的《天雷报》是经太后亲自改编的一出戏曲。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年轻人,自幼离开亲生父母,被人收养,养父母含辛茹苦将其养大成人,他求学考取功名后,却抛弃养父母,终遭天谴。故事来自民间,本无可厚非,但太后每十日让人唱一次这个戏,还特别指定我随她观看,不看都不行,背后的意味不言自明。
最要紧的是她对戏曲的改编,那养子遭遇天谴时,本是雷公击雷,而太后将其改为十个雷公同时击雷。不仅场面增大,而且时间加长,雷公一个个轮着劈,一边劈一边高喊“劈死你个不孝之子”,最后再一起劈,一起喊,声若山崩。而被劈之人在地上苦苦抽搐,一边尖叫高呼:“不孝之人请大神饶命!”。
随后十个雷公一起高喊,“老佛爷说饶得饶不得?”。太后每每听到这里,喜笑颜开,站起来,恶狠狠地指着说,“不孝之人如同犬彘,劈死他!”或许也有心情极好的时候便说,“且留得他一条命来,若不悔改,天王老子也救他不得!”
我在梦里总能梦到,我就好比那雷劈之人,在地上打滚,被电闪所击中,痛苦抽搐。而我强睁开眼睛一看,哪是雷公啊,分明是太后在劈我!
慈禧光绪剧照身体虽偶有疲惫,精神也时而恍惚不振,但我深知岁月悠悠,新陈代谢乃是天道,以我中年之躯,终将代其老朽,在这场与日月的长跑中获胜。等待我的,必是那沙漠背后的柳暗花明,虽满目苍痍但急待振兴的河山万里。
我每日都去进宫请安,这是太后特意叮咛过的事。她借此以掌控我精神体魄是否康健,意念脾性有无改变,内心深处有无彻底臣服,这都是心知肚明的事。而我借此留心朝政动向,深思政治全策,以备他日之用。
我坚信,苍天待我,大清待我,苍生待我!待我君临天下,重整山河!
光绪像读书依旧,问安依旧。
直至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日,我照例早早进得宫去,守门太监疾步上前道,“万岁爷,太后懿旨,今日无须进宫请安”。
前日就听闻太后痢疾不止,上吐下泻,已难以进食。我问他,“太后尚未病愈?”太监说,“是啊,万岁爷,昨晚吐了一宿,且滴水未进,唉……”。
我虽近来身体也不适,但我知道,这一从未有过的事意味着什么。我说,“既然太后有懿旨,我且回瀛台去了,太后若是醒了,你禀报便是。”
于是我速回瀛台,心中不免窃自欣喜,分门别类,整理书籍,一夜难以成眠。
第二天,有点昏昏沉沉,精神欠佳。问身边宫人,太后那边是否差人前来催问进宫请安事。宫人说并无人来。正思索今日要不要前去宫中,恰太医过来例诊。
太医告我,太后身体已不能支,今日尚未愈,暂无进宫懿旨。随即为我把脉切诊,并嘱进服补药一副,以醒脑安神。服饮后,精神稍安,得以昏睡。
直至日头西坠,略醒,微饿,招呼宫人而半天无应。顿觉腹部胀痛,口渴难耐,几不能下床。恰一宫人进来,传太后懿旨,说老佛爷身体已愈,刚吃了一碗塔拉(酸奶),顿觉舒畅,闻听皇上今日精神不振,特赐塔拉一碗。另说,今日就不必请安了,皇上歇着就是。
我在床上勉强撑起身体谢恩,宫人便将塔拉放置在床头几上,退将出去。
口渴难忍,腹中难受,我便取来塔拉食用,味果真甜美滋润,吃完时身体已困倦无力,便睡倒歇息。
光绪不知历经几时,腹部开始绞痛,难以忍耐,满床打滚,汗如雨下,招呼宫人,才发现嘴唇发麻,几不能出声。
迷迷糊糊之中方觉,似是珍儿坐在床前。“陛下,妾来会你。”
“珍儿,我的珍儿。”我大喊到。
意识又是一阵模糊,似是我朝圣祖皇帝坐在那座位上。我欲跪拜,发现身不能动。忽抬头才见圣祖双眼垂泪,一言不发。
一阵惊醒,腹部如钢刀乱搅,窗户纸被北风吹破,寒风灌进,呜呜似鬼哭狼嚎。浑身发汗不止,我用尽全身力气喊叫,来人啊,无人理会。
一种不详的预感忽袭心头。定是歹人谋我。忽然,金光一闪,我看到朝堂威仪肃穆,众臣跪拜在地,山呼万岁,我朝服盛装,朝那金光走去。又似在一城之上,俯看我山峦叠障,江河奔腾,百姓安居乐业。
这才是我的大清。
大清,我的大清,我朝那金光走去。
光绪便服读书像时在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光绪驾崩,身边无一亲属、重臣、内侍在场,及发现时已身体冰凉许久。次日慈禧驾崩,宣统皇帝继位,光绪之弟载沣以摄政王之位监国,慈禧之侄女、光绪之皇后隆裕以太后之身听政,盖慈禧生前既定。
三年后,辛亥革命,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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