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很久以前,有人问我如果可以长生不老,是愿意隐居山林还是愿意人间流浪。
不知道你会怎么回答。
但当时我的回答是,当然是人间流浪啊!我说我要游历人间,要看遍世间万物,要把七情六欲体会个遍,要醉在世俗里,烂在红尘里。
现在,我就在这红尘里腐烂着,看苍白的阳光穿过苍白的指缝,鲜艳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折射出一种诡异的红。
以前阿良总是跟我抱怨说人世间太苦,说这世界就是一个大熔炉,以众生为料,熬出一贴贴的不知何物。
很多年前,可能是三百年,也可能是八百年,记不太清了,我还是个普通的孩子,会生老病死的那种普通,住在一个忘了名字的小镇。
家门口有一条溪,溪边种满了白杨树,青石板滑溜溜的,母亲经常蹲在上边洗洗刷刷。对岸住了个老爷爷,白胡子白眉毛,每每看我蹲在青石板上玩水,就笑呵呵地叫我的名字,然后扔几颗糖过来,摆摆手让我赶紧回家去。
院子里有一棵银杏树,不知道是爷爷种的,还是爷爷的爷爷种的。老人说,银杏果吃了可以长生不老。于是我一直期盼着它结果,天天跑去看,从嫩叶看到黄叶落尽,它还是不结果。
院子中间是一个不大的花坛,红砖搭的,极简陋,不过开满花的时候却是极好看的,我只记得有红色的月季、白色的栀子,还有秋天各色的菊花,其他的都模糊了。
院子后面是父亲搭的花架,一根老葡萄藤爬满了整个架子。他们说,七夕放盆水在葡萄架下,就能看到天上的牛郎织女,我放了几次,什么都没看到。
再回到门口那条溪,沿着溪水往下走,走很远,也不是特别远,可能有四里路,有一片竹林,再走个六七里,有一条大河。
我第一次见到阿良,是在竹林前的西瓜地里。盛夏的中午,热气蒸腾,大人都在午睡,闹腾的小孩子被大人喊去看西瓜。我坐在梨树上,高高的,摘个梨,也不用洗,啃得正起劲。阿良从竹林冒了个头,蹑手蹑脚慢慢靠近西瓜地。
“偷瓜贼!”我眼一眯,梨核正朝他脑门砸去。
“哎呦!谁啊!”阿良张望了一圈也没看到人,脸还被晒得红红的,砸的倒是不疼,但估计吓到了,毕竟这大中午的,四周除了蒸腾的暑气,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哈哈哈哈哈哈……”见他这窘样,我一个笑没憋住,一蹬腿,从树上跳了下来。
“喂!谁让你偷我家瓜的!”我叉着腰,摆开架势,大有泼妇骂街的气势。
阿良的脸更红了,不知道是太阳晒的,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他的头低着,像是做坏事被抓到的小孩子,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是我跟阿良的第一次见面。
你叫什么?
阿良,善良的良。
从那以后,阿良就经常中午的时候过来找我玩,时不时再偷个又大又甜的西瓜来吃,一人一半。阿良说,这叫“监守自盗”。
阿良说他住在竹林里,从小到大,这不大的竹林不知道被我们一群孩子翻过多少遍,从来没发现能住人的地方。当时我只当阿良是在逗我玩儿,不愿意告诉我他家住哪儿罢了,为此还跟他闹了好几天脾气。后来我才知道,阿良确实住在竹林里,甚至这片竹林就是他种出来的。
我现在都不知道他之前在竹林里住了多久,在遇到我之前,他是怎样生活的。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以前的事。
阿良是我年少时的一个秘密。
我曾经以为,我遇到了一个神秘的少年,就像故事里的那样,最后他可能会长出翅膀飞走?
阿良第一次杀人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姨奶奶家的孙子,午睡了再没起来。来了好多穿着制服的人,我隔着那条溪水远远看着,摸了摸脸上那道疤,心里特别不安。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阿良,反正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去问他,是不是他干的。
我冲进竹林,还是跟我来了几百遍的小竹林一模一样,一眼看到底,根本住不了人。
“你来啦!”
阿良从我身后走出来,微笑地看着我。
我没说话,盯着他,我知道他肯定清楚我为什么来找他。
阿良背着手,轻步从我身边走过,我下意识跟着,走了几步,豁然开朗,大片望不到尽头的翠竹,青瓦白墙,一栋雅致的屋舍就这么突然出现。
现在想来,那时候我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也是蛮惊奇的。
“那个人,伤害你了。”
阿良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什么?”我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阿良转过身,修长的手指慢慢靠近过来,光滑的指腹顺着眉心慢慢摩挲下来,伴着一丝丝清凉的感觉。阿良摸的地方,是一道疤痕,从眉心延伸到下巴。
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被姨奶奶家的孙子用铁片砍的,据说当时差一点我就瞎了,但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了,流了多少血,或者缝了多少针,有多疼,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已经不疼了,你不用——”我悄悄压低了声音,生怕被人听到似的,“杀了他的。”
“哈哈哈哈哈哈”,阿良的声音很悦耳,笑起来的声音更好听,就像潺潺山泉划过山涧,“伤害你的人,我都不会放过的。”
“不用不用,其实他们对我都挺好的。”我慌乱解释,拽着阿良的衣袖,我也不知道在慌什么。
“人间不值得,但你值得。”
事隔经年,我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是阿良的那句“人间不值得,但你值得。”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挥散不去。
第二个去世的人是太奶奶。
也是毫无预兆,睡下去就再没起来。
阿良说,你出世的时候,她因为你是女孩而不喜欢你,甚至准备把你带去扔掉。
我着急解释,可是她也没真正扔掉我呀。
是,她是没扔掉你,那是因为你母亲的拼死阻拦。虽然她没扔掉你,但是她用细绳将你全身绞了一遍。所以,她该死。
“这世间够坏了,我只想要你好。”
我没再做声,我知道我劝不了他。现在看来,那时的他应当是处于崩溃的边缘,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的边缘,而我不过是一个突破口。他用他活了千年或者更久的岁月积淀下来的只有对这个世界满满的恨意,这世界没让他感受到爱意,我想,是这世界不好。
原本就不大的小镇,接二连三的有人死去,平和静谧的生活一下子被打破,一时间,人心惶惶。
再后来,溪对岸经常给我扔糖的老爷爷也死了。
人们该走的走,该搬的搬,都说这个镇变邪乎了。
母亲没有心思再照料花坛,花坛里的花草都死光了,后来有一日,花坛也被扒了,银杏也被砍了,锯成一节一节拉走了。院子里只剩了个光秃秃的树根。
我想,我不能再让阿良继续下去了。
“阿良,阿良”,我唤他,“你能不能不要伤害他们了?”我求他,我哭着求他,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他好像生气了。
“我在教训伤害你的人,你为什么难过?”他的语气很严肃,眼神凌冽,全然没有平日里的轻柔和善。
“因为你是阿良啊,善良的良啊!”
阿良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善良了。我很难过。
“给,”阿良递给我一把匕首,不是,是一把匕首形状的竹片,“拿着它,你来选。”阿良的眼睛里又盈满了笑意,睫毛微翘着,就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说罢,转身往竹林外走去。
我的心砰砰跳,握着匕首,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阿良,阿良,你去哪里?”
“这世界太糟糕了,你母亲不该带你来这世上。”
“……”
“噗呲”利器刺进血肉的声音。
四周的竹叶纷纷扬扬,阿良缓缓跪了下去,匕首一点点从我手里脱落,稳稳地插在阿良瘦削的背上,鲜艳的红色慢慢浸透阿良的衣衫……
阿良、阿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阿良、阿良……
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扑到阿良面前,捧着阿良好看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良,我想我们都好好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良的眼睛特别好看,我现在还记得那双眼睛,里面装满了整个夜空的星星。
阿良好看的眼睛眯了眯,笑道:“这世界太苦了,只有你甜。”缓了口气,阿良看着我的眼睛,“这青刃从来没有旁人拿得起过,既然、你拿得起,你便是来解救我的人。”喘了几口粗气,阿良连跪坐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却还在笑。我将他搂在怀里,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我的阿良就不见了,阿良活了百年千年,这么一道小小的伤口,怎么会有事呢。
“世间利器万千,只有青刃杀得了我,也只有你杀得了我,咳咳……”阿良吐了血,我扯着衣袖慌乱去擦,这大片红色灼得我眼睛生疼。
“这里,太苦了,”阿良艰难地将手放在心口,“现在、咳咳……我感觉到甜了……”
阿良的手掉了下去,一瞬间,他眼里的星星全都不见了,天地都失了颜色,竹叶遥遥,猎猎作响……
……
阿良死了。
我至今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阿良死了,我变成了不老不死的怪物,不知道阿良为什么要把这不值得的世界留给我,更残忍的是,阿良还有青刃,我却不知道到底怎样才能终止我这无休止的生命。
是不是阿良太苦了,是不是从偷瓜开始,都是计划好的?
我从不敢深想。
会疼,会流血,然而所有的伤口都会随着黎明的到来奇迹般地重新长好,就连当初那道疤,如今也消失干净,像是从来没出现过。我在无数个夜晚划开血管,看血液滴答,又在初升的阳光中看血液凝固,伤口愈合,泛着诡异的苍白的光。
我像个被时间忘记的旅人,前进无路,后退无门,苟延残喘在时间的夹缝里。
身边人来了又走,我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情仇爱恨,恍惚觉得阿良说得很对,这人间不值得。
我还在这混沌的人间游荡着,不知今夕何年。如果明天你遇到我,在安静无人的街角,或是午夜迷乱的酒吧,请不要惊慌,我会含着笑,看着你的眼睛——
“你好,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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