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人鬼情。
红头绳
楔子
天空飘着雪，整个世界一片白色，视线放进里面，只能看见模糊的景象。
年轻的士兵戴着军绿色的厚重军帽，肩头落满积雪。他抬起那双黑色的眼睛，透过大雪，沉默地凝望着远方。
红头绳
（1）
夜晚的镇江格外热闹，老人们搬出小凳子坐在门前闲聊，小孩子们裹着棉袍，嬉嬉笑笑地追逐打闹。有游客举着新买的油纸伞，站在青石板小巷里拍雪景。
“不好意思，今天打烊了。”
苏楠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关上木门，抬着小凳子坐到门口去。
她在这里卖一些小玩意儿，类似古风小饰品、油纸伞、小吃食之类的，专门面对游客销售。大学毕业后，她和男朋友就来到这个安静的江南小镇，开了这个小门店，现在也已经三年了。
本来还是两个人经营着，盈利不多但也算快乐。但一年前苏楠的男朋友不满意在这里的收成，只身一人，又跑到首都去打拼了。
苏楠没跟着他去。首都的薪酬高，机会多，可她实在不习惯那里繁忙又紧张的生活，就留了下来，继续照顾这个小门店。
“在忙吗？晚饭吃了吗？”
苏楠打开手机发了条短信给他，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回。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聊天记录停留在昨天半夜，她给他发的“晚安”，可是他也没有回。到今天，毫无动静。
苏楠捏着手机，慢慢低下腰来，眼睛看着前面街道上白亮的积雪。小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在雪地上堆着雪人，成双成对的情侣牵着自家的宠物，撑着伞在雪中浪漫地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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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楠不由得感到迷茫。
他最近回自己的消息越来越慢了。有时候隔好几天都不回一句，有时候甚至都不会回。他好像总是在忙，而她从来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她甚至都不能确定千万公里之外的那个恋人，是不是还爱着她。
这样的爱情，还有必要存在吗？
苏楠低头编辑短信，“分手吧”三个字按了出来，可还是没有勇气发送出去。
雪慢慢下大了。她看了眼天色，收起凳子回了家。
（2）
又是周日，小店照常休息。苏楠便趁着这一周难得的空闲，出门准备去市中心新开的商城逛逛。
“小苏，出去啊？”林奶奶坐在门口看雪，见着她出门，便笑眯眯地招呼了她一声。
苏楠捏着挎包肩带，笑着回她：“是啊，奶奶又在看雪吗？”
隔壁是林奶奶的家。
她和她一样，一个人住。苏楠从来没见过林奶奶的子女来看望她，也没见过林奶奶的孙子孙女，只是偶尔会看见有些老朋友来和她唠唠嗑，又在傍晚时离去。
“雪好呀，雪好呀。”林奶奶眯着眼睛，又转回头看她，和蔼地笑着，“你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啊，是不是小陈出什么事了？”
苏楠勉强地笑了笑：“奶奶您操心了，他哪有什么事啊？我出去买点东西。”
林奶奶侧头看着她，忽然抬起那双皱巴巴的手，冲她招了招。
“小苏，你来。”她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团红色的线团，展开来，原来是一个红头绳，末端拖着尾巴，还点缀着两颗翠绿的小珠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个红头绳奶奶带着几十年了，现在也用不上了。过来，奶奶给你编个头发，肯定好看。”林奶奶笑着招呼她：
“红头绳是吉物，别看有年头了，保桃花呢！”
苏楠没信，可也不好意思拒绝老人家的一片好心，走过去乖乖地让林奶奶摆弄她的头发。
林奶奶上了年纪，可手倒是灵巧，不过片刻便给苏楠编了个漂亮的编发。红头绳束在她后脑上，小尾巴上的绿珠子随着风轻轻摇晃，调皮又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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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的。”林奶奶笑了，“去吧去吧，别耽误事。”
苏楠感激地道了谢，伸手摸了摸那在半空中悬着的小珠子，往市中心赶去。
江南的雪越下越大了，天气也愈发冷起来。时间还早，街道上走着的人屈指可数，苏楠低着头往前走，又伸手裹紧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越往前走，这雪就越大了似的。到最后，几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眯着眼往前看，也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色。
奇怪，镇江下过这么大的雪吗？
苏楠捂着围巾，被这雪吹得不得不停了下来。她眯了眯眼，看见一个军绿色的身影在白茫茫的大雪中若隐若现。
年轻男人慢慢走过来，张开嘴，声音却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
“你有没有见过她？”
（3）
苏楠站在大雪里，愣愣地和男人对视。
他穿着一身军装，肩头落满雪花，肩章上甚至还有一个红色的五星红旗。男人的鼻子被大雪冻得通红，脸色苍白，眼睛却是幽黑的、坚毅的，仿佛悬崖下深不见底的湖。
四周没有行人，只有纷扬的大雪阻隔着视线。这个奇怪的男人笔挺的站在她面前，黑色的双眼看着她。
Cosplay吗？苏楠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问他：
“你要找人吗？”
男人看着她，点了点头。
“那你告诉我她家住哪，”苏楠好心道，“我可以帮你找她。”
男人皱了皱眉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属于这里。当初的这个地方不是这个样子的，很多街道我都没有见过，我不记得她住在哪里。”
苏楠愣了愣，雪吹过她的脸，冰凉刺骨。她迟疑了一会儿，抬头看向他：“什么叫你不属于这里？你是第一次来吗……”
年轻的小士兵抬头望向远方，像是在透过这场苍茫的大雪寻找什么似的。
“我来自一九四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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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二？！”苏楠吃了一惊，看着他身上的红军行装，猛地退后了一步，“你……你是鬼吗？”
“不全是。”小士兵扭回头来，盯着自己脚下茫茫的积雪，忽然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不清，总之我快没有时间了。”他抬起头来，“她就要来了。你可以帮我找到她吗？”
小士兵投来希冀的目光，苏楠用手捂住围巾，为难地皱起眉：
“我……镇江这么大，你不知道她住哪的话，我也很难帮忙啊。”顿了顿，她想起什么：
“你有什么线索吗？”
年轻的小士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指向了她脑后绑着的红头绳。
“有。”
（4）
小士兵在没有被征入军队之前，是一个小戏院的学徒。戏院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略有些胖，脾性好，也是小士兵的入门师傅。
戏院老板有个十四岁的女儿，古灵精怪的，常常跟着他一起学戏。小姑娘生得清秀，开朗大方，又与他是演戏的搭档，两个人一起久了，难免生出感情，久而久之，便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好在戏院老板是个开明的人，也没阻挠他们。两个人如愿以偿地成了一对神仙眷侣，一起搭戏，一起在节庆日的晚上偷溜出去逛街，一起跟着戏院四处巡演。他们都以为他们就会这样一直生活下去，然后结婚，然后生子，然后一起白头到老。
可惜一九三七年那一天，七七事变发生了。
战火烧到东北，小戏院被日本军队查封，军队强制招兵，小士兵也被抓了进去。
戏院老板一家决定举家到江南躲避战火，小姑娘又哭又闹，还是抵不过家里人，要一起到江南去了。
“玲子，你去吧。”分别前一天晚上，小士兵在心爱的姑娘头上扎起了辫子，用红头绳绑起来。红头绳带着两条短短的尾巴，还用绿珠子装饰起来，绑在姑娘头上，喜庆又灵动。
“我妈说了，红头绳是吉物，驱灾辟邪，还保桃花呢！”他满足地笑起来，两颗虎牙咧在嘴角：
“有了它我就不怕找不着你啦！好好跟着你爸去江浙演戏，多唱点儿抗战胜利的，好保佑我们打胜仗是吧？”
小姑娘咬着嘴唇愣是没哭出声，只是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保桃花……保桃花也没用！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回来，我、我……” 她伸手去擦眼泪，“我就嫁给别人去！我才不等你……”
小士兵也红了眼眶，轻轻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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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好了，我可舍不得让别人娶你。”他笑着说，“你在江南可要好好的，等我回来就娶你，好不好？”
可是到后来，小士兵终于也没有回来。
一九四二年东北混战，他不幸中枪，永远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而小姑娘，跟着爸爸去了镇江，再也没了音讯。
（5）
苏楠停在林奶奶的院门前，身后跟着那个小士兵。大雪还在下着，林奶奶的房子在飘雪中似乎也看不太真切了。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苏楠犹豫着，“林奶奶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这红头绳就是她送给我的。要不……”她转过头来看那个年轻的小士兵：
“我帮你把奶奶叫出来吧？”
小士兵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似乎透过这片白色的大雪看见了什么。
“不用了。”他的声音略微颤抖，“她来了。”
苏楠闻言转过头来，她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逆着风雪，从那片白色里走出来，又慢慢清晰。
“小安？”林奶奶拄着拐杖，在几步之外就停住了，颤抖着似乎是不敢置信的样子：
“是……是你吗？”
小士兵猛地跨过去抱住她，用手紧紧地搂住：“玲子！是我！是我！”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就和他们说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林奶奶回抱住他，一大把年纪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你怎么这么迟啊？你说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等这么久啊……”
苏楠在一旁看着，心底像是放了个暖炉，在风雪凛冽中温暖起来。
明明过了大半个世纪，明明当初心爱的人已经是个走路颤颤巍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他们还是能拥抱在一起，还拥有当初那份毫无杂质的爱情，还能在寒冷的世界中构筑自己温暖的一隅。
苏楠捂紧了脖子上的围巾，忽然想起她和她的男朋友。
不过一年、不过几千公里，这样的间隔，也能把爱情阻断吗？
大雪像是在慢慢停歇了。小士兵牵起林奶奶的手，忽然回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义无反顾地向雪中走去，消失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苏楠脑后绑着的红头绳突然散开，掉进了地上的积雪里。雪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和往日江南的小雪并无分别。小孩子聚集在一起，就蹲在林奶奶家的门前堆着雪人，行人说话的声音嘈杂地传来。
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苏楠走进林奶奶家的院子里，看见她家的门开着，又慢慢往里走。
温暖的室内，林奶奶安静地坐在躺椅上，眼睛闭着，脸上的笑容幸福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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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等来了那个人，也终于和那个人一起走了。
苏楠站了一会儿，忽然就想拿起手机，给他发信息。她想，不管他怎么冷淡，不管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她都想和他说“我爱你”，不去想那么多，只是全心全意地爱他。
她刚要把信息发出去，手机却嗡嗡地振动起来。
是他来的电话。
苏楠接起来，就听见话筒那头的人带着微微的气喘，笑着说：“楠楠，我回来了。”
—END—
作者：不甫
来源：公众号 猫林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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