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最美好的前途

作者: 冯骐骥 | 来源:发表于2024-06-12 15:4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最后,这首歌送给你。”

    女孩说完,便哼了起来,似乎是在给自己找前奏。她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裙,在那淡绿的城市暮色里显得格外亮眼,好似那钢筋混凝土森林里,唯一的生灵。

    “最美好的前途,不要对我冷酷,不要冷酷……”

    女孩一边唱,一边走向夜风。

    这里是大城里最高楼——“指头山”金融中心。一号楼楼顶的云端咖啡厅,是大城权贵、富商的聚集地。楼下,已经有三个装甲连,五百余名穿着动力外骨骼的士兵把路口封得水泄不通,还有几千架无人机,宛若蜜蜂一般围着这巨大的蜂巢停留,却又纹丝不动。

    朗凝望着女孩,她的歌声越来越高亢空灵,似乎已不在人间:“我要飞快飞快朝那声音奔去,踏上人们没有走过的路。”

    女孩唱完,回过头来,望着朗嫣然一笑。随后,她轻飘飘地从那顶端跃下,消失在这暮色的城市森林里。

    1.

    大城坐落在大江之畔。一江碧水向东流,忧郁的绿色,是城市的主色调。

    特别是雾雨朦胧时,墨绿的大江倒映着森林一般的楼宇,再笼罩上淡绿色的雾气,仿佛所有混账都在伤春悲秋。

    朗抖了抖冲锋衣上的雨水,从出租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握着半拉煎饼。

    21世纪中叶,二十岁的朗刚到大城谋生的那一天。那时候开始,朗就用自己的聪明、诚实、勤劳,在大城干起来开浮空车送外卖的活儿。这种工作的收入是乡下务农的7倍,还不用担心在玉米地患上辐射病。

    大城就是大城,这是2050年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之一。第四次世界大战后,大城成为众多自由市之一,又是全球第一个完成立体化交通改造的城市。

    大城的企业家打出了“人人都有最美好的前途”这一广告语,吸引全球移民,想仿效20世纪的美国。众多底层平民涌进大城讨生活,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几年内,就会消失在城市的喧嚣里。

    朗开着淘汰过时的浮空车,在一团乱麻的空中,在扑朔迷离的命运里乱闯。

    由于和人说话时总是痴痴憨笑,所以许多同行、客户都喜欢朗这个乡下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傻子朗”。他的勤劳、诚实,让他在大城里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租了自己的房子,租了自己的浮空车。

    每天睡前,他都要思念他只见过一面的未来妻子,一个圆脸儿的乡下姑娘,生于2038年,第四次世界大战开始的那一年。

    这天深夜,一只穿着靴子的机械脚踹开了房门。

    2.

    傻子朗被警察摁在地板上,满嘴是血。

    “你们找错人了……”朗说。

    那位一条腿换成了铁疙瘩的警官笑了起来,拍了拍朗的下巴说:“神探乔有弄错过吗?”

    原来那就是大城里赫赫有名的明星警官神探乔。媒体宣称他的办案准确率达105%。

    几个小时后,在大城北滨区的一个地下室里,朗迅速认罪了——意图猥亵受害人的女儿未果,凶性大发杀人。因为再不认罪,他就要被打死了,哪怕他都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坏事。

    又过了一个钟头,督察局来人了。傻子朗在审讯室,外面的麦克风没有关。

    “乔,你真的抓错人了。凶手早就被卡车撞死了,这小子不是凶手。”

    “张局长,我这神探、明星的名儿可是你给的,你总得救救弟弟啊!”

    “这又不是头一次了!你自己想办法,总之别巴到老子身上。”

    张局长恶狠狠地走了,神探乔气呼呼地锤桌子。随后,他走出门去打电话。

    这时候的朗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板上,晕死过去。

    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乡下的童年,父亲拉着他的手,母亲在后面牵着早就过世的外婆,在稻田里小心地走着,生怕淤泥脏了鞋。那是个梦幻般的地方,梯田、白色的农舍安宁地排列在一起,金色的阳光洒了下来。然后爸妈把他带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说:“朗儿啊,接下来的路你就得自己走啦。”

    说完,父母都往回走了,朗想回头,发现自己已站在一处山崖下,而那个幻境乡村在山崖上方,父母,比自己印象里要年轻几十岁的父母站在崖上谈笑,甚至很久以前就过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在那儿,他们坐在一起剥玉米,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比山崖下的自己更年轻。

    至于自己,站在一团黑雾中,前方只有未知。

    3.

    梦的中途,朗被人叫醒,在几个玻璃屏上摁了手印。

    再醒来时,他已经坐在了一辆烧汽油的铁皮车里。他的手腕上戴着镣铐,手上抱着一份纸质协议——您已同意到健康电子·大城工厂工作。

    这当然是神探乔的杰作,也是大城的惯例。每当自己办了错事,或是出现可能导致自己担责的意外,当权者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些人卖给这些黑心工厂。黑心工厂买不起自动化生产线,但总买得起肉做的奴隶,大城称为“低端人才”。

    至于健康电子·大城工厂,这是在大城最西北处的“拼搏区”,主营业务是按摩椅、按摩仪。由于世界大战的创伤,现在大城里许多工厂都拒绝使用AI机器人——万一他们哪天又跳起来说“机器人主宰时代”呢。

    到了厂区,朗被人扔了出来,他额上的植入芯片可以控制他的腿和手,让他不自主地站在队伍里。随后是清点人数、查看状况,有的早就吓得脱水昏迷,就被管理员踢出去,不知道拉到什么地方处理去了。

    然后在这儿,炼狱般的生活开始了。2050年的电子厂,和三四十年前并没有两样,尤其是这种产品的高端源于品牌营销而没有任何科技含量的厂,他们的产品是一坨屎,但他们的营销、融资却为董事会带来巨大的财富——你不然以为为啥会打世界大战。

    朗走在流水线前,眼前一团一团的聚合原料如同棉花,从眼前划过,他需要用类似筷子、扳手的工具,把那些玩意儿小心地拢到一起。

    手掌不慎碰到,聚合物就会咬穿手套腐蚀手掌。工作期间严禁说话,发出声音就是一顿毒打,所以傻子朗只能在恐惧中瞪大了双眼,看着有些人的手掌化为脓水。

    为了活下来,他必须卖力地工作,虽然他也有些迷茫,他能活下来么?活下来是为了什么?

    垃圾一般的饮食、几乎没有休息的上工,还有无时不在的殴打,傻子朗的精神和身体几乎崩溃。一天下午,他在流水线前瘫倒,然后管理人员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脸颊,翻开他的眼睑,确认这几乎是个死人了,然后高兴地说:

    “这小子牛啊,坚持了一个月呢,一般人十来天就死了。”

    说完,他们把朗拖到一辆小货车上,丢进了“等死室”。

    4.

    朗想,我或许确实死了。

    但身下,忽然传来一声轻盈的闷哼。朗挣扎着,浑身都没了力气,只是感觉自己的背部,似乎依靠着什么冷冰的玩意儿。

    “等死房”没有灯,此刻只有一束淡蓝色的月光照进来。那个玩意儿说话了:“我死了么?”

    那是一个有气无力的女声。

    虽然生死攸关,但朗却心头一惊:他一丝不挂地,和另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孩,背对背地靠在一起,女孩的背滑溜溜的,冰凉凉的,令他心跳过速。

    “你还没死呢,我也还没死。”傻子朗忽然笑了起来,他打心底里认为,虽然自己的人生到了尽头,但眼下的景象,仍让他想笑。

    “你那么喜欢笑吗?”女孩疑惑地问。

    “也许吧,反正咱俩马上就要死了,不如笑着去死呢。”朗笑得更开心了,哪怕他的笑声已变成嘶哑的呼呼声。

    女孩似乎被傻子朗的傻劲打动了,她也笑了起来。两个即将去世的男女,居然在工业坟墓、死人堆里打心底里笑了起来。他们越笑越激动,眼角都渗出眼泪来。

    大笑很快转变成嚎啕大哭,但是大哭又变为大笑。对命运的控诉和嘲弄在这阴暗的地下翻涌,最后,两人都彻底没了力气,闭上眼,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朗居然悠悠转醒来。他听那女孩的呼吸,似乎她也醒过来了。

    “你为什么还没死?”

    “就不能说几句好话么?”女孩用尽全力地骂着,她的语气里似乎带有几丝庆幸。

    “我感觉我全身更有力气了。”朗一边说,一边抬起手臂来,片刻又力气不支缩了下去,正好搭在了女孩肚子上。

    “要在平时,早被老娘毙了。”

    “我不是,我没有!”朗又羞又急,把手缩了回来。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女孩忽然说道:“你有力气,要不你行行好,把我掐死得了。”

    “不行!我已经被冤枉杀人了,我不能真的杀人。”朗嗫嚅着。女孩忽然柔声安慰:“乖,你现在掐死我算好事呢。”

    朗不答,女孩又骂了几句,二人又这般你一言我一语地过了一天,还能靠着天花板滴下来的水补充水分。

    奇怪的是,过去传言到了等死房,半天也就断了气,可两人每过几个小时还能醒过来,说上几句话。到最后,二人甚至能握着彼此手掌,都站起来了,也许是有鬼神在帮助这两个倒霉、可怜的年轻人。

    等死房漆黑,只有一束月光照进来,看不清她的身体,只是照亮了女孩的眸子。那一刻,女孩突然挽住朗的脖子,吻了他一下。

    5.

    那一瞬间,二人经历了从笑着死到活下去的思想斗争。

    次日,工厂派人来把房子里的尸体全部搬运出去。朗和女孩屏住呼吸,装作死人,被放在死人堆里,倒进了大城的小水沟,然后赶在他们被搅碎前爬了出来。

    然后,两个复活的人站在了城市尽头的排污管道前。在这里,眼前都是尸体和垃圾,只有极远处能看到大城闹市区的射灯,和晨曦刚刚显露的天空。

    没有任何犹豫,朗和女孩紧紧相拥在一起,哪怕他们都还没找到一块得以蔽体的破布。朗这才看清,女孩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大眼睛旁全部是骷髅头、手枪等色彩夸张纹身。她有一头淡蓝色的短发,末端染成了紫色和绿色。

    “你要去哪儿?回家吗?”朗望着女孩,似乎有些不舍。

    女孩轻轻一笑:“我要去街上喝杯酒,然后大吃一顿,你难道不和我一起么?”

    他们拉着手,赤着脚,从这排污管道走了出去。

    朗的生活改变了。

    女孩的生活也改变了——过去曾在街头行窃、冒充雇佣兵、抽烟喝酒注射违禁药品的她,经历这次恐怖的绑架后,选择放弃叛逆,然后回家。

    她的父亲是大城市北雾区的一个为人和气的小领导,母亲则是家庭妇女、社会活动家、社区热情群众。听说了女儿的经历,当天晚上,女孩的母亲就被送到了大城最好的医院抢救心脏。

    女孩的父亲给朗谋了个职位,在市政厅外包公司做活儿。由于朗没有教育背景,也没有任何专业技能,所以他的活儿就是给这个外包公司拉车,还是浮空车。朗非常感激这位和蔼的叔叔。

    至于女孩,家里给他安排到行政机构工作,也是个平淡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未能达到的岗位。

    女孩和朗,在北雾区租了一间简朴但干净的公寓,公寓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小小的客厅。其中一间卧室留给主人,另一间留给了女孩养的猫“维达”,那是一只胖头胖脑的金渐层猫,看着不怎么聪明。朗在女孩的鼓励下,拿起电话,打给老家的父母说,他爱上了一个城里的女孩,希望他们能理解。

    经历从生到死,朗的生活居然平静了下来。

    6.

    清晨的曙光刺破大城的薄雾,然后洒进小公寓的窗。

    维达在窗台上打哈欠,揣着两只前爪,准备睡个回笼觉。

    朗起了个大清早,换上一身西装,甚至打了领结。

    “你像个酒吧调酒师傅一样。”女孩睡眼惺忪,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么,今天是咱俩逃出‘等死房’整整一年的日子。”朗把女孩抱了起来,柔声道,“你去上班吧,我今天要去办一件大事。”

    上午十点,朗乘浮空轨道,从北雾区来到更繁华的东水区。顾名思义,东水区在大河东岸,这里满是水上乐园、水上购物中心。朗走进一家浮空车专卖店,对店员说道:“大家上午好!麻烦你为我介绍一下你们这儿的最新款。”

    整个上午,朗都在东水区逛车子。买下一辆自己的浮空车,是朗始终没有忘记的梦想。中午,朗吃了一碗川味酵母牛排面,这是指那块牛排是酵母做的,有牛排的滋味和口感,但肯定不是牛排。至于面条,店小二建议朗不要多问。

    下午,在商场的座椅上休息一会儿,朗正要继续去逛车子,他发现商场所有显示屏和全息投影都齐刷刷地换成了蓝色。

    一个银发、带着茶色眼镜、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在所有显示仪器上。那是地球国际的领导人,在100多年前这个机构叫国联。“我遗憾地告知大家,地球国际未能阻止罗马帝国和其余诸国的矛盾,辜负了全球四十亿人民的殷切期望。在此,我宣布,地球国际暂时转入不活跃状态……”

    商场登时陷入恐慌,人人都在奔跑,狂奔,想要立刻躲回家里——第五次世界大战来了。

    7.

    “亲爱的,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去跟着起哄么?”

    夜晚,在世界大战笼罩中的大城,空气都像在做卧推一般沉重。

    在朗和女孩的小公寓里,朗抱着一个罐头,正在用勺子剔里面的残渣,女孩则躺在沙发里,任由维达坐在她的肚子上。

    “这不叫起哄,这叫抗议。哎,说了你也不懂,你既然不懂,就不要动不动就来干涉我。”女孩怒气冲冲,又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担心,金杰会血腥地镇压你们。他可是个冷血的杂种。”朗说,“子弹可不会认人。”

    女孩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而去轻轻抚摸维达的小脑袋。两个月前,一个叫金杰的军阀宣布接管大城,逮捕了在大城颇有名望的市长,还中止了市长用来维持大城生产生活秩序的各项条例。

    许多大学生集会抗议,金杰就关闭大学,派人殴打学生;工厂罢工,金杰就逮捕工会领导者……人们愤怒起来,举行集会,要求金杰释放市长,重建大城秩序,女孩也是其中之一。

    “我是担心你。”朗有些着急,也有些生气,“你爸妈听说你去抗议,肯定不高兴。”

    “你少在我面前提我爸妈。”女孩把维达推到一旁,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说道:“你们这些不懂得反抗的小市民,在这样的乱世只会屈辱地死去。”

    两人大吵一架,摔坏了台灯柜子。维达吓得吃了三条小鱼干,这可是家里所有的存粮。

    最后,女孩跑回房间,拿出来一个精致的铁盒,里面有两张纸。她拿出第一张,正面大大地写着“为了公道得胜,九死不悔”。女孩厉声说:“这是我参加反抗金杰军阀统治抵抗军的请愿书,我不会和你这样窝囊的小子躲在这里,任由金杰这样的畜生胡作非为!我的生性就是叛逆的,自由的,我对父母如此,对当权的畜生如此,对你还是如此!”

    朗目瞪口呆。

    女孩没有拿出第二张,朗只是瞄到上面写着诊断证明。说完女孩披着一件风衣,提着几件行李,推门走了,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小公寓。

    朗有些懊悔,但又无可奈何,他只能跪在原地痛哭。

    8.

    绿色的大城,如今变成了灰黑色。灰色的建筑群里,夹杂着一条条黑色的浓烟。

    在绕城的高架桥上,朗一手抱着维达,小家伙悠闲地舔舐自己的爪子,另一手抱着一大包行李。这辆老式电动车上,挤满了逃出城的难民,司机居然还放着《第二华尔兹》的旋律。朗看到远处的城市,他曾为了美好生活奋斗的地方,逐步被战火吞没。

    在朗外衣的口袋里,放着一张伪造的出城证明。那是女孩的父亲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两天前,这位和蔼的小局长被金杰当局逮捕,失去了一切联系。

    “孩子,快回来吧,乡下安全些。”母亲打来电话,朗终究是只好咬咬牙,带着换洗衣服、维达和女孩的照片,搭上了今年最后一班出城班车,离开了大城。

    翻越两座大山,途中因隧道坍塌而改道,最后耗费7个多小时,朗终于回到了故乡,名叫翠萍村的地方。

    前几次世界大战的伤痕,在翠萍村依稀可见——断裂的山脉,焦黑的树林,被围起来禁止前往的放射性土地,随处可见的装甲飞船、战车残骸……

    但勤劳勇敢的劳动人民,还是在这样恶劣的野外环境生存下来。他们在弹坑里养鸡,用拆卸下来的飞船零件打造农具,用汗水和眼泪与苦难的生活斗争。

    朗的母亲独自一人,带着家里的大黄狗在村口迎接。她是个小眼睛、矮壮的乡下女人,操持着家里的一切。她接过行李,又对维达啧了啧嘴:“猫猫啊,不知道这精贵的小家伙能在乡下活下来不。”

    朗的老家是两层的农村自建房,父亲瘫痪在床,睡在一楼的卧室,朗的房间在二楼。这座房屋建在一个三面是山、一面是崖的小山谷里。为了迎接朗回来,那个圆脸的姑娘和她家里的几位长辈也过来了。

    两家人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看着这样的画面,想到此前经历生死,朗有些热闹盈眶。那个圆脸姑娘丝毫没有怪罪朗的恋爱经历,反而夸他是有情有义的好郎君。

    这天晚上,朗大醉,一夜无梦地睡到了第三天。

    9.

    哪怕是世界大战,乡下的生活依然要比城里放松一些。

    中午吃了饭,朗母去屋后打扫菜园,朗就独自一人去树林里散步。上一次世界大战后,当地人在焦土上种下树苗,树苗长成小树时,朗就出生了。

    朗出生时,外婆在家里照顾母亲和朗。偶尔,住在隔壁镇的爷爷奶奶也会过来。后来外婆病倒了,爷爷奶奶那个镇发生了意外爆炸事故,没了联系,整个家就全靠朗母一人承担。

    朗母坚强、乐观、一根筋,在一次土地边界纠纷中,隔壁家的大孩子趁乱吐了朗一脸唾沫,她差点把隔壁家里的汉子打死。

    穿过树林,回来到一处视野极佳的空地。童年时,朗每次挨了骂、受了委屈,都会跑到这里,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远方出神。

    只是今天看来,只见远方的黑烟越来越多,战争动乱越来越近,村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消息传来,一支军阀的乱军,今天夜里就会流窜到翠萍村一带。这些乱军就是无恶不作的土匪,但是他们不仅有枪,还有动力外骨骼,村民和他们打起来一丁点胜算都没有。

    朗的母亲被通知去村里开会,商议接下来怎么办。家里没人,朗便停止了散步,跑回家中照顾日渐病重的父亲。

    坐在病房里,闻着刺鼻的草药味道,朗也不禁叹气。

    “别叹气了。我啊,本来也没几天好活了。”朗父有气无力地说着。这位农村中年男人虽然酗酒、赌钱,但二十年前,他突然有了勇气,独自一人去大城闯荡,存够了给家里建房的钱。然后这段闯荡,让他染上了重病,瘫痪五年多了。

    “少说这些,好好休息,总会好的。”朗一边安慰父亲,一边握着父亲的手。回到家里这半个月,他只看到父亲的病情越来越重,脸已瘦成了骷髅。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大黄狗没有乱叫,看来是熟人。

    圆脸姑娘跑进家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乱军提前到了!他们在村口随意杀人!”

    朗心头一紧,一阵恶寒涌上喉咙——母亲就在村口开会。

    “请你帮我照顾下我爹,我要去看看。”

    “你别去,乱军还在那儿,太危险了!”

    “保重!”

    在21世纪中叶的火力下,没什么侥幸可言。

    朗的母亲倒在血泊中,死前还拿着一个烤红薯,一口都没吃。红薯顶端染满了鲜血,她的手还紧紧握着这份预备给儿子的礼物。

    参加村民会议的人都遇害了。乱军杀了人,还在左近几家农舍劫掠一番,最后放火烧了翠萍村。朗站在这恐怖的血与火的场景前,瞪大了双眼,一阵电流般的刺痛,从心脏扩散至全身。

    突然,天空中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尖啸声,一队战斗机驶过,这是乱军的座驾。离开前,乱军还投下了炸弹。

    朗尖叫着,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狂怒,他在空地上乱跑,某颗炸弹就在他身旁爆炸。

    一阵冲击波,把他掀翻在地,不省人事。

    10.

    朗再醒来时,头痛欲裂。

    他似乎是昏迷了很久,在这期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但他一件也想不起来,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他在一间空旷整洁的大屋子里,屋子里有许多病床,都空置着。这间屋子的墙壁漆成了白色,天花板却是橄榄绿,还有几个巨大无比的吊灯,发出明晃晃的白光。

    屋子那头,是一扇看起来很结实安全的铁门。铁门前,堆满了各类杂物——床、柜子、箱子,似乎曾有人拼尽一切,也不让门外的人进来。

    这时候,铁门外隐隐传来一阵轰鸣声。

    床头桌上放着一支老旧的录音笔,朗按下播放键,一个粗重的男声响了起来:

    亲爱的朗,你听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我们也许都牺牲了。

    你可能想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我们应你的要求,在手术前为你注射了失忆药剂。

    3月28日,翠萍村被乱军袭击,你的父母、未婚妻均在这次袭击中遇害。我们的游击队员在现场找到了你,当时你被炸弹炸断了腿,炸破了脑袋,但你仍瞪大了双眼,似乎是不愿死去。在与你沟通后,你主动要求加入抵抗阵线游击队,成为一名抵抗战士。

    5月6日,游击队面临弹尽粮绝,冒险偷袭一处军阀的私人仓库。行动失败了,大多数队员牺牲,本就有伤的你要求参加掩护撤退的行动,在那之中被一百多颗子弹击中。

    你的弥留之际,游击队医师米哈伊尔建议,在你身上最后试验一次“威震天”方案。该方案指用智能机械设备替代人体器官、肢体,创造一个半机械的、义体组成的人出来,此前许多抵抗战士都自愿成为试验品,全都失败了。

    我们用脑电波仪器与你沟通,因为你当时除了脑电波没有任何生命体征。你非常强烈地同意了,随后漫长的手术开始,一直持续了7个月之久。

    在这期间,抵抗阵线失败了,许多战友牺牲,还有少部分人投降。为了保护米哈伊尔的实验,我的小队也全军覆没了,米哈伊尔在给医学仪器写下最后一段自动化程序后,也被敌人射杀。

    时间不多了,敌人已经快要到地堡门口了。(一阵枪声响起)小队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要去作最后的战斗啦,咱们英灵殿见!我是你最亲密的战友,我叫灰象,请不要忘了我!

    一阵尖锐的鸣叫,录音结束了。

    朗坐了起来,他感到自己从未如此迷惘。他看了看自己的全身,有的地方不再是皮肤,而是金属或碳纤维材质。他可以凭借意念行动,支配自己全新的身体,他从未感受过自己如此有力量。

    突然,铁门开始颤抖,紧接着,一阵爆破的火光,铁门和那些杂物被炸了个稀巴烂。朗依稀看见,爆炸的窟窿外面,一个秃头男人的尸体倚着门,似乎才牺牲不久,那就是灰象。

    侵略军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看到朗,笑了起来。

    “怎么这里还有个活着的?我看先不要杀,带回去。”领头的一边说,一边看到眼前飞过去一个东西——那是自己的手臂。

    朗开足了自己身体的马力。

    11.

    “为了公道得胜,九死不悔!”

    这句口号,仍回响在朗的耳畔,激扬在大城的天空中。

    喊着这句口号,朗率领着游击队员,踏破了侵略军的营地,用自制火箭筒送他们去见上帝;走进一个又一个被战火摧残的村庄,帮助痛苦的幸存者重建家园;偷袭财阀的小金库,把食品、暖气机分给孤儿和流浪者……

    凭借常人无法想象的力量、耐力和速度,朗成为抵抗阵线的超级战士——旧抵抗阵线的唯一幸存者,新抵抗阵线的第一位英雄,大城人抵抗的旗帜。

    新抵抗阵线的星火燃编大城周边的农村,这些饥肠辘辘、衣衫褴褛但又满怀热情的人们,成了大城的新希望。

    终于,游击队历经无数苦战后,把盘踞大城三年之久的金杰赶出了他的堡垒,随后在城郊逮捕了化妆成猩猩、跟随马戏团逃跑的军阀们。大恶魔金杰在公审后就被枪毙了。

    世界大战结束了,大城恢复了秩序,逃难的人们回来了,工厂重新开工,商场重新开门,孩子们去上学,年轻人继续挤着臭烘烘的轨道列车去上班。

    乱世,人们渴求勇于反抗的英雄;平时,人们会仇恨这样的人破坏了他们的苟且。

    战后,凭着一腔热血结成的抵抗阵线也消失了。抵抗阵线的几位高层进入市政厅为官,有的则托关系在大企业谋了些岗位,大多数人消失在了城市的喧嚣里。看着过去欺压他们的财阀继续用合同、威胁、考勤等玩意儿欺负他们,老战士们无可奈何,只能苦笑,大城人们也许不会允许抵抗阵线还存在。

    毕竟,现在的大城权贵,都是战时躲到南太平洋某个小岛潇洒的杂种。那些在战乱中努力保护人们的英雄,死了一大半,剩的一小半也变了。

    朗就是其中之一。由于他巨大的号召力,大城最大的企业安布罗斯联合聘请朗担任安保主管。

    朗最初的梦想,在他刚踏进大城时心中的梦想,终于成真了。他在城里有了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有了自己的浮空车,公司还为他安排了一间有着落地窗、会客厅、休息室、咖啡厅的办公室,以及一套位于富人区的别墅。安保主管的工作内容就是坐在办公室看着窗外发呆,除了工作时间不能随便离岗,偶尔要去驱散一下在办公楼下面抗议的市民外,没有其他要求。

    在公司高管的帮助下,朗与一位富商的女儿结婚了。这场企业联姻取得了较好的成果,妻子父亲的公司,成了安布罗斯联合在大城的第一经销商。至于这对男女是否相爱,人们并不关心,朗和那位女子也不关心。

    大城又下起了雨,这雨和七年前也许没有不同,不再有烽烟,只有无边无际的惆怅。

    朗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个特大的红酒杯,他看着酒液里自己不真切的面容——红脸蛋儿,赘肉,胡茬,还有多年失眠导致的黑眼圈。

    电话响了,那头是安布罗斯联合的总裁:“朗部长,有人在金融中心闹事。金融中心是公司资产之一,请你过去一趟。”

    朗挂断电话,管家机器人已经飞了过来,为他穿好外套,调试好义体各项数据,随时可以出发。

    12.

    警车红蓝色的灯光在街区闪烁,暮色降临于大城。

    金融中心就像大城的一根手指,竖立在了那些无法登上这根手指的人门前。金融中心每一面,都是一整块玻璃幕墙,没有边框,没有门窗,整个金融中心就是一块长长的冰锥。天要黑了,城市的夜灯还未亮起,金融中心倒映着灰暗的混凝土森林。

    一支来路不明的武装占领了金融中心,他们没有挟持人质,只是把里面的白领、咖啡店员和躲在里面睡觉的流浪汉都赶出来了。

    朗孤身一人,走进这座全球高度排名第十的擎天大厦。这位安保主管的任务很简单,就是与里面的人谈判,劝说他们不要破坏这里的经营秩序,如果劝说不成,那也请他们在后续火并中不要损坏里面的古玩装饰。

    他看到那些武装人员都戴着面具,似乎对朗的到来并不意外,也并未阻拦。朗按下电梯,直奔170层。

    电梯门开了,几个疲惫的年轻人躺在地上整理自己的武装带,其中一个指了指前方,示意朗到那个咖啡馆去。

    一个熟悉的背影在咖啡馆里。窄窄的肩膀,蓝色的短发,一身洁白的长裙。阔别多年的女孩,出现在朗的面前。

    “近来可好,快坐。”女孩招呼朗坐下,然后又招呼手下送两杯咖啡过来。

    “你……我们可真是好久没见了。”朗痴痴地望着女孩。

    “是啊,都隔了几条命了吧。”女孩笑得很轻松——很奇怪,这有什么可轻松的。

    女孩继续说:“还记得我们在‘等死房’的时光么,那是我一生中最奇幻的经历呢。”

    朗望着女孩那棕色的瞳孔,似乎在那里看到了甜蜜温馨的过去。一分钟的沉默后,朗说:“我今天不是来谈这个的,那些都过去啦。”

    “我怎么觉得像是昨天才发生呢!”女孩依然爽朗地笑着。

    世界大战期间,女孩参加的抵抗军主要在城区活动。那时候,女孩听说朗在周边的乡村叱咤风云,由衷地感到自豪与高兴,可是苦于战乱时通讯受限,一直没能联系上朗。

    战时,一个陌生的少年爱上了女孩,他是个平民,没有任何嫌疑,本可以在军阀统治中活下来。为了她,少年在一次掩护行动中被乱军抓捕,后续在临时监狱被折磨致死。战乱那几年,女孩的父亲被抓走后就失踪了,最后在火花名录里看到了他的名字;女孩的母亲,在战争开始后不久就病逝。失去了所有家人,那之后,女孩收起眼泪,心如铁石不可移,发誓要为了这场燃烧的叛逆奉献一切。

    战争结束后,城里的抵抗组织失去了支持,泯然于城市的喧嚣。可女孩却不愿就此放弃,她四处奔走,告诉世人,那些站在我们头上拉屎的权贵,才是导致世界大战的根源,除非推翻他们,否则第六次世界大战就在眼前。

    她组织起战时的旧部,试图攻击那些巨企使其暴露出险恶的本来面目,以此唤醒世人。在这期间,她的心里只有反抗、斗争,一丁点也没有想起朗。

    那时候的朗,过上了庸庸碌碌的太平日子,心里也没有女孩的影子。

    “今天,我们来到这里,就是要告诉全世界,安布罗斯联合这样的寰宇巨企,侵占农民的土地,把流浪汉扔进垃圾桶等死,把员工拧成干毛巾,只是为了无休无止的扩张。今天,他们的上层阶级过着奢靡至极的生活,而普通的大城居民祖孙三辈都没吃过一次真正的肉,这难道是我们当初发起抵抗,与金杰那些残忍军阀斗争的初衷么?”

    女孩的话语很锐利,但她的语气却很轻松、和善。

    “你……你也许错了。当今这个时代就是如此,人们也能安于这样的现状,总比战火纷飞好。”朗试图辩解,可女孩那澄澈的目光,却令他说不出话来。

    “不如这样,我护送你出去,你下命令,让这些可怜的年轻人上缴兵器,我保证当局不会伤害你们……”朗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

    “你应该早就知道,我患上了癌症。过去,依靠药物我还能勉强活着,后来那种特效药涨价了四千多倍,我不可能买得起,就只好用这残破的身体和不多的时光,来作最后的斗争。”

    女孩今天这么轻松,是因为她知道这是她死去的日子。癌症的折磨,事业的不断失败,早就令她痛苦到了极点。今天,攻占金融中心的行动必然失败,那些追随她的人全都不得善终,但女孩相信,今天的斗争不是白费——早在朗到来之前,她通过金融中心广播厅播出了一段演讲,揭露了安布罗斯联合及其他巨型企业的灰暗,号召人们反抗这脱缰的世界。

    她慢慢走向远方,“而你,我的爱人,你经历生死,经历斗争,有了一副常人不可想象的强大躯体,本不该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为权贵者张目。你是有为之身,该当站起来伸大义于天下呐!”

    朗心乱如麻,他没想到,自己曾深爱的女孩,会在今天用生命来唤醒自己。现在的大城,和几年前并无二致,女孩说得一点都没错。可是他变了,不再是那无坚不摧的战士,而是一位有家产的公司中层,有一个颇有背景的妻子,要他舍弃这一切,投入虚无缥缈、随时掉脑袋的事业,如何能够?

    可是,朗深深知道,上一次世界大战只是一次妥协,下一次,下下次冲突还会到来,大多人依然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少数人依然吃着世界的血泪,过着奢靡的生活——最多就是一次恶性冲突后,这一拨儿权贵死了,换成了下一拨儿。这样的恶性循环,急需人们团结起来打破。

    “最后,这首歌送给你。”

    女孩说完,便哼唱起来。

    空灵的歌声,白色的身影,飘荡在大城的混凝土森林里。

    “最美好的前途,不要对我冷酷,不要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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