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窗外的树叶上最后一滴露珠落下时,我走出了房间。
那片叶不舍地告别露珠,骄傲地抬起了身子,阳光向它表示祝贺,一道道光辉洒下来披在叶的背上,叶感到了温暖。
我回头望望大门,漆黑的巨大的一扇门,在吐出我之后缓缓地合上了,灼烈的太阳蒸发了多余的唾液,使我看起来与之毫不相干,宛然是一个路过的闲人。
看起来无比高大、坚硬的围墙之上,是被分割成两边的天,现在,我正站在外面的天空下。
阳光的祝贺我是充耳不闻的,也是无从感知的。
我仅有的知觉就是炽热的空气和迷茫的道路,还有轻微的头痛,我感觉这痛楚像是某种残余的痕迹,那似乎是在一场巨大痛苦之后留下的。
就在起床时,我发现自己长出了第一根胡子,它迎风飘扬的样子令我心动。
三小时前,我换了便装,带着似有若无的快乐走出来。我快乐于重获自由,却又怀疑着自由于我何谓。
我仿佛在那里出生,一直成长至今,本该有些情感系于此地,而离开之时却又毫无留恋。
我向前走,水泥地面被蒸起层层热气,与不时袭来的微风结了伴,化作热浪扑面而来。我抬手抵挡,实则空无一物。
前方是渺远的公路,盘旋在幽深的大山里,绿荫与泉流在这里绝了迹。
“公路通向城里,你只需要沿着它走。”带我出门的人这样说,他信誓旦旦的样子给人不容置疑的威压。
我颇为疑惑的瞧了他一眼,心想“你不送我进城?”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地说道:“过了隧道,有人接应你,不必担心。”
我将信将疑:“这可不是正常程序......”
那人笑着把手搭上我的肩,我感到只是两根钢管搭了上来,硌得颈椎生疼。
他把满是烟味的嘴凑过来,做贼似地轻声告诉我:“是上头的指示” 。
说着他用手指向头顶,我下意识地抬头,却看不见天空。
我靠着公路栏杆走,如果遇见车辆,我将跳到路中央去求助。
大约过了半小时,一辆橘蓝色的面包车迎面驶来,我本该去求助,可眼前的橘蓝色实在令我无法捉摸,那是一种全新的色彩,我从未见过,要说橘黄,却又偏蔚蓝。
我竭力挥舞双手,并跳跃着来到路中央,看到车子的我激动得发了狂,动作甚似于一只猴。
车子停在了我的面前,但迟迟没有人下来。由于光线的刺眼,我竟看不见车内的情况,我继续着荒诞的舞蹈,以求得车主的帮助,可是毫无用处。
无奈之下,我敲开了车窗,一个棱角分明的脑袋探出来,他的墨镜也带着光泽。
我问:“大哥,能少我一程吗?”
那人有所迟疑地看了一眼车内,然后示意我上车,我道谢。
车内光线很暗,甚至看不清车外的情景,只有正前方挡风玻璃能看见公路。
车辆启动时,我注意到座位下面的突起物,它先是在不停地蠕动,我惊奇地移开位置,那蠕动变为了震动,像是有人在踹门,要从里面逃出来似的。
我大吃一惊,急忙问车主这是什么,车主转过来朝我嘿嘿一笑:“苹果,里面是苹果。”他那笑声真令人厌恶,像是卡住的齿轮。
毫无疑问,我立刻相信了他的说辞,并且脑子里被膨胀起来的苹果塞得满满的。
一路疾驰,我的屁股像是放在弹簧秤上,颠个不停。
透过正前方挡风玻璃,一个硕大的拖着肥胖影子的巨型建筑耸立起来,它的额头上写着“黑山隧道”。
在我还未及反应之时,它张开漆黑大口,毫不犹豫地将我乘坐的橘蓝色面包车给吞没了。
我们置身于无边的黑暗中,此时显得格外寂静,隧道里没有灯光,也毫无啸叫,整辆车仿佛驶入了一个虚幻的空间。
我的脑子里充满了杂乱的嗡鸣声,一度使我想到那些极端的问题,比如宇宙的尽头,生命与死亡等。
将我拽出来的是车主那刺耳的声音,他好像正掐着自己的喉咙,几乎要窒息了似地对我说:“你...下车。”
不知为何,我吓得冷汗直冒,眼睛也不停地颤抖。
我故作镇定,笑着问:“大哥,太黑,要不等出了隧道吧。”
他沉默了片刻。
把脸转过来,向我展示了一张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脸,那上面淌着猪油一样的汗水,他张大了嘴,拼了命地呼气、吸气,用他惊疑的目光射向我,显然对我的回答感到难以置信。
他似乎想爬过来驱赶我,却又顾及车辆的驾驶,从而呈现出一种左顾右盼而又力不从心的姿态来,再加上他毫无理由发作出的惊奇面容,形成一股强烈的压迫,将我的心脏,快逼上了嗓子眼儿。
情况似乎紧急到了极点,我屁股下的苹果也开始躁动,就像是在那里发生了一场暴乱。
我最终感到车子在跳跃,它有一种强烈的飞翔的愿望,我一想到隧道顶部可以将车撞成碎渣,就心脏骤停。
我更是无法阻止它追求理想的脚步,只能在车主左顾右盼时呈现出的令人惊惧的神情里坐以待毙......
……
撬开我眼睛的那丝光线朝我表示祝贺,而我的眼睛刚睁开却又闭上了,于是就有大量的光线合力掰开我的眼睛。
我感受到来自它们的温暖,由于强光,视野里只是雪白一片,只有听觉帮助我了解到:我正躺在手术台上。
……
有人从身后为我解开了裹在眼睛前的绷带,我能够自主睁开眼了,一时间异彩纷呈。
我坐在一张有些潮湿和简陋的椅子上,手脚都被拷住了,身上穿着的是雪白的囚服,那就像是裹了一具即将火化的尸体。
我看见对面坐着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他西装革履,将身体随意丢在一张黑色、松软的沙发里,神情舒适。
我对此颇为不满。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发现我愤恨地看着他,就嘿嘿地笑起来,那声音与先前的车主毫无二致。
只是他能清楚地说话,而且话语丰富。
“你一定好奇现在的处境吧?”他像是在看着一个神经病患者。
出于礼貌,我本想回答他“我并不好奇”。
可我的神经信号,一旦到达喉咙,就失去了目标,六神无主地去向了脚踝。
这时我的脚踝不停地颤动。
男人想起来什么,又嘿嘿地笑了两声,开始进行那冗长的自问自答。
“会有这么一天的,那时你又在牢狱里啦!你懊悔吗?”他如饥似渴地搓着手。
“可你无从懊悔啊!哈哈”
我平静地看着他。
“你以为结束了?还早呢!”
我看见他将脚搁在一只鸽子的身上,那鸽子不堪重负的样子有些滑稽。
“看见这只鸽子了?”他指着脚下的鸽子说,
“狗屁不通!什么鸽子,他就是你!同样也是我!”他脸色大变,头就像一只快被捏爆的气球。
“我们动弹不得,没有生命,没有自由,没有名字,没有性别,无法获取活着的人的同情,他们看不见我们,更无从帮助我们。”
他缩在沙发里,瑟瑟发抖。
“你知道我们多么可悲吗?”
我看着他滑稽的样子,想到了监狱里文艺表演时的小丑。
“这么跟你说”他坐起来认真看着我。
“我们还会在此时此地再见109737次,和你进行着同样的交谈,噢,当然,你还会被我打晕,你也会被我送上手术台,被我……”说到后面,他嘤嘤地哭了。
我不明白他的话,仅有一条,始终是他自语,怎算得上交谈呢?我这样想。
忽的,他咆哮起来,并且在沙发上打起了滚,我想起窗台上那只蚂蚱,它在与伴侣交配时也是这副模样。
“我有那么一段时间同情过你,”他再次举起两只眼睛,看着我,颇为歉疚的样子。
“只是……你也知道我的难处,是上头的指示。”
说着他得意地指着头顶,眉飞色舞的模样让我想起那个带我出门的人。
我同样抬起头,看见漆黑的屋顶上悬着一直惨白的灯。
钟声从莫名的地方传来,敲了三下,我的头痛惊喜地好转。
男人终于干脆利落地站起身,并一脚踢开了那只鸽子,结束了他令人生厌的坐姿和嬉皮笑脸。
整了整衣领与袖口,严肃地朝我身后说:“走吧”。
我感到脑袋剧烈疼痛,那里被钢管敲了三下。
……
我在渺远的公路上先前走,头还有些疼,比起床时好多了。就在昨天,我头上最后一根黑发变成了白色。
前方依稀驶来一辆橘蓝色的车,我欣喜若狂,身上的骨架子不听使唤地向那儿爬去,我莫名地想做个猴子的动作,但它无动于衷……
在我走出去的地方,最后一滴露珠在地面被蒸发,升腾至空中。
它知道,它还会是那最后一滴露珠,它仍会滋润那片骄傲的绿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