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座桥就好了

终于要结婚了，他问我结婚照在哪里拍？我想也没想就回答在老家门前的小桥上，那座好不容易造起来的桥上。

我和思宁从小认识，在同一家医院出生，住在同一个小镇，连住的地方都只隔一条小河。在江南这样的小河道四通八达，几乎和道路一样多，桥更是多得不得了。偏偏我家和思宁家门前就少那么一座桥，两家隔着不到十步的小河，挡不住成长的我们。

我们大概在娘肚子里就会游泳，小时候思宁在河对岸叫我“小夭”，话音还没落就“噗通”一声。我知道他马上就会湿漉漉地出现在面前，我马上拿出自己藏起来的零食和思宁分享，零食一般是奶奶炒得蛋炒饭，上面还有个没了蛋黄的荷包蛋，我知道他喜欢吃蛋白，到现在我还是只吃蛋黄，不吃蛋白。

小学我们在一个班上课，下了课他就往篮球场窜，拼命想把球丢进筐里。不管他怎么跳，怎么蹦都没我高，我跟在他后面定定地看着他拼命投球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厌。放了学他第一个冲出教室往家里跑，一路跑一路捡碎石片，跑到家门口打水漂。我跟在他后面抱着两个人的书包，帮他数着小水漂，一直到天黑，奶奶在家门口叫我，“囡囡，回家啦，听话。”我才依依不舍地绕几个街道跑回家里。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有座桥，就好了。

中学还是在一个学校，他一下子蹿高了，我看他的时候一定要抬着头，他从不会迁就我低一下头弯一下腰，甚至连和我说一句话都觉得多余。他开始追女孩子，找我干最多的事情就是做作业、写情书。大概我的语文水平就是在那个时候提高的，我写了长长的情书，写累了抬头透过窗户看看他家，不知道那些女生喜不喜欢这些情书，不知道他喜不喜欢？里面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我想说给他听，却怎么也开不了口的。

高中毕业我问他考到哪里去？心里默默发誓也要一起去，我怎么受得了整整四个多月见不到他？他神秘一笑不说话，默默地看着远方。我只好自己瞎猜，后来他去了上海，我去了苏州。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我站在门口久久地看着他的家，再也不能每天这么近地看他，就算这么近，还是隔了一条河。

还好两个城市离得很近，开学第一周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去看他，连着两个月，每周都要去他那里报到。他有空就带着我四处转转，没空我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我对他学校远远比对自己学校更加熟悉。他介绍我的时候永远都是“同学”、“朋友”、“邻居”，我甚至连“好兄弟”的级别都达不到。不过两个月后，我就不再去了，不是我坚持不下去，而是他新女朋友讨厌我，他也理所当然得讨厌我。

那天我照例短信问他我可不可以去找他，我连电话都不敢打，生怕打扰他。没想到才隔了几十秒，他的电话就追来了，我激动得不行，手心冒汗，他第一次这么快回复我，这么着急打电话给我。我立刻接起来，欢乐地“喂”了一声。

“你是不是有病啊你？是不是？”他很生气地问我，我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你有病就去治，别来烦我行不行？你知不知道我女朋友不想看到你。”他的声音冷得我只想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个劲的道歉，他“啪”一声挂了电话，我举着手机浑身都在发抖，我又气又怕，气他这么骂我，怕再也不能找他了。

暑假回家，奶奶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常常在医院住一周，回家住一周，看到我奶奶很开心，她坐在床上摸着我的头说：“乖囡，乖！上学辛苦了，去歇歇。”奶奶再也没有力气大声喊我回家了，我来不及多看看奶奶，跑了出去往他家看。他从屋子里走出来，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着，看到我对我招招手。我立刻忘了所有的事，绕了几条街走到他身边，他坐在石阶上看着远方。

“我失恋了。”我紧张的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去了学校就想她，不去更想，不想上学了。”

“那你怎么办？”我着急地问他。

“本来我就不怎么上课，成绩差得要留级了。”

“她……真的那么好吗？”

“反正我忘不她了，不如到处走走。”我想告诉他，不管走得多远，再努力也忘不掉拼命想忘掉的人，就像我忘不掉他一样。

“小夭，能不能帮帮我？”

整个大二的时间我都在不停兼职，在餐馆端盘子、在街上发传单、在路边做推销、在网上帮人刷单。所有我能想到的，我可以做的工作，我都想去试试。每天回寝室晚饭就吃一个苹果，对室友说自己减肥，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猛喝水，实在是饿得难受就买六毛钱的白馒头啃啃。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学校食堂白馒头的香甜，那种味道我现在再也吃不到了。我把我能省下来的钱全部打到他卡上，我想他过得舒服一点，起码别像我这么辛苦。他也不说什么，定期发给我沿途的风景，他手上的单反还是我爸妈给我买电脑的钱我偷偷给他买的。

等我再回到家里，在他家门口遇到他，他叼着烟搂着一个女孩向我点点头。女孩问他我是谁？他回答说是邻居，我看着他没说话。他们越走越远，我隐约听到那女孩嘲笑我“又土又傻，是不是弱智？”

他笑笑说：“差不多吧，反正是没什么用的人。”

我停住脚步，看到路边贴出告示，我家门前到他家门前，要造一座桥，在征集意见。造了桥又怎么样？他也不会往对面多看一眼？我再怎么走也走不到他心里，他说的没错，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是没用的。

回到家里帮奶奶擦了擦身，告诉她我会乖，会听话，好好学习，奶奶笑笑没说话，转个身睡着了。我硬起心肠不再接他的电话，不再给他打钱。努力忘记他，努力做我自己，原来大学的生活是这么美好的。上课的时候认真学习，下课可以做些喜欢的事情，认识了尧汌，他阳光、积极、乐观，最重要的是他爱我，比起思宁好太多了，可我心里总不舒服，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太久不接思宁的电话，他居然找到我学校来，我正有说有笑地挽着尧汌一起去吃饭，他一把拽过我，差点把我摔一个跟头。尧汌走上去和他理论，他正眼都没看一眼，拉着我就走，我像个孩子跟着爸妈一样跟在他后面。尧汌往回拉我，我看看尧汌，再看看他，终于明白了心里的不舒服，不过是对他的念念不忘，和对尧汌的愧疚。我慢慢挣开尧汌的手，尧汌确实爱我，可抵不了我对思宁的爱，那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很难改变。

思宁带我回了他的家，家门口两边铺着水泥和砖头，正在造桥。我和他并肩坐在石阶上。他说：“我打算去北京，我们一直生活在南方，都没有机会好好看看北方的风景，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拍风景，我打算做个自由摄影师拍遍我们的人生。”

“可是我要读书，还没多久就毕业了，我能不能……”

“我们结婚吧。”

“什么？”

“结婚。”他看着我，“我错过太多东西了，到现在才知道没人可以比你更爱我，我不打算再找下去了，你愿意和我走吗？”他第一次吻我，搂着我一起看向远方。我没办法拒绝，这是我多年的追求，我必须在他改变主意之前就和他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这个机会大概就只有这么一次。我冲回家里，爸妈都在，奇怪我为什么这个时间回来了，我简短地说了一下打算去北京，立刻就走，希望他们给我点钱支持我一下。

爸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窗外，他家的门窗灯都亮着，立刻暴怒起来了，“我没你这么没出息的女儿，以前你心里有那个混小子，我当你小姑娘心思，现在还要跟他学？和他走？他是什么东西，你还没看出来？”

“不管他是什么东西我都要跟着他，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我大声喊，我要告诉所有人，我拼命造得桥马上就要造好了，终于要得到他的心了。大概是“结婚”一下子惹怒了爸爸，让从小没有动过我一根头发的爸爸猛地推了我一跤，我一下子撞翻了凳子，妈妈哭着拦在爸爸面前，我流着泪跑了出去，没有理会爸爸的怒吼、妈妈的哭泣和奶奶微弱的咿呀声。

天渐渐黑下来，思宁在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的石子路上找到我，他抱紧瑟瑟发抖的我，跟我说我们一定会幸福的，让我一定要相信他。那天我睡在他身边很温暖也很开心，从梦里笑醒又睡去，迷迷糊糊看到奶奶走过来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囡囡，你要乖，要听话，要好好学习，你答应我的。”

我一下子惊醒，天已经很亮了，我趴在窗口一看，爸爸正蹲在门口哭，门边挂着白花，白花？白花！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冲出门外往河里一跳，两下游过小河，爬上岸抢进门里。奶奶身上蒙着白布，爸爸在我背后一个巴掌把我扇到在地，我哭不出来，也站不起来，我爬到奶奶身边摸着她冰冷的手拼命叫她。

整整三天，我都没有站起来，一直跪在地上，一闭眼就是奶奶摸着我的头让我乖的样子，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在我最痛不欲生的时候，思宁没有出现过一次，说要娶我给我幸福要我相信他的人，一次也没有出现。

整整三年我都没有站起来，是尧汌一直陪着我、鼓励我、包容我，这么不堪的我他都没有放弃，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下去。

终于要结婚了，尧汌问我结婚照在哪里拍？我想也没想就回答在老家门前的小桥上，那座好不容易造起来的桥上。老家的房子很快就要卖掉了，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回来这里。天公不作美，摄影师John还没来，天开始下起了雨，好不容易摄影师来了，雨小了下来，尧汌担心我穿着婚纱太冷想改期。John却坚持要拍，“放心，效果一定好，保证不会让你们白白淋雨。”

细雨迷蒙打在脸上有些温柔的感觉，很快拍完了，尧汌在车里看前期效果，我留在桥上再看最后一眼。John站在我旁边点起一支烟，吐出烟圈对我说：“恭喜啊！这小子不错。”

“谢谢”我没看他。

“这座桥到底造好了。”

我没看他，向我丈夫走去，和尧汌一样我也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