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葬礼

作者: 清风拍肩 | 来源:发表于2022-05-13 21:59 被阅读0次

    汪玉秀恍惚了一下,真是奇怪,这么久没出门了,自己怎么就站在村里小河的石板桥上。

    天还没有全亮,桥下河两边光滑的青石板台阶显得特别冷清,除了流水的声音,一切都那么静谧,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这是自己最喜欢的地方。

    最近总是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的,病了这么久,倒是现在感觉特别清爽。

    这么早,自己怎么会一个人站在这里?

    不远处的祖屋里传来吵杂的声响,玉秀不禁有点神伤:又是哪位同宗的老人走了!

    可能病刚刚好,整个人觉得轻飘飘的,玉秀想念她的老藤交椅了,她转身慢慢地走回了家里。


    玉秀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膝下儿孙满堂。生活是平静的,可两个儿媳经常为些鸡毛蒜皮吵架,再后来俩兄弟也开始吵。在帮小儿子建了房子后,兄弟俩就正式分了家。

    分家的时候,兄弟之间的账算得很清楚,一家赡养一个老人,玉秀跟着老大,老伴跟着老二。老两口心里明白老大的心思,他看着玉秀的身子骨硬朗,可以帮着他们操持点家务。

    两家虽隔得不远,但是两个老人一日三餐要分开吃饭,心里觉得特别地不舒服,可也没什么法子,只能是偶尔发发牢骚。两个人都是一辈子劳碌惯了,天天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力所能及地干点什么。还好玉秀的娘家有海外亲戚,逢年过节会从海外汇些钱,老两口多多少少手里有点钱,时不时拿出来贴补两个儿子,生活还算过得去。

    几年后,老伴因病去世了,自己也越来越不利索,能干的活越来越少了。大儿子两口子明里不说,背后也显露出后悔当初的选择错了。

    玉秀心里明镜似的,该吃吃、该喝喝,从不客气,但对于孙辈也是尽心尽力。大儿子两口子偶尔嘟囔几句不好听的话,但表面上也不敢过分。

    近两年人老了身体也愈发不行了,除了坐在那边老藤交椅上晒晒太阳,看看玄孙子们玩耍,几乎都在床上躺着。前几个月不小心摔了一跤,到现在都没下过床,久病床前无孝子,大儿子要求小儿子过来伺候伺候母亲,但小儿子觉得分家的时候已经说好了,伺候母亲是大哥大嫂的责任,只是偶尔来意思意思,问候一下,渐渐地,大儿子儿媳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刺耳的话也慢慢多了。


    今天早上家里出奇的安静,大家好像都约好了不起床。

    玉秀的老藤交椅好久没移过位了,她轻轻地走过去,沉沉地坐在椅子里。

    外面的天已经全亮了,可家里还是很安静。

    大孙子风风火火地进屋,拿了些东西又匆匆的走了,也不跟他打交打招呼。

    这大早上的,怎么从外面回来,人也不喊一声!

    应该到吃饭的时候,虽然不觉得饿,可楼上居然没有人起来做饭。

    “这些懒婆娘!”她有点生气,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想出去跟邻居们发发牢骚,可还没出门,就感觉外面并不耀眼的阳光好像要把她烤干了一样。

    “世道变了!这大清早日头就这么毒!”她嘟囔着放弃了往外走的念想。

    可能是病刚好,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玉秀觉得很累,昏昏沉沉地睡了大半天。

    被吵醒的时候,听到这些大响声,反倒觉得挺心安的。

    仔细一听是大儿子和小儿子儿媳的争吵声。

    “真搞不懂,咱们又不是有钱人,有必要停灵五天吗?三天就够了!”

    “天这么热在祖屋子多捂两天,糟贱是我们这些活人!要当孝子,你去当,别拉上别人!”

    玉秀心沉了一下,站起身来轻轻的走了过去问了一声:“谁过世啊?”

    没有人理她!

    “这也要好的,那也要足份的,该有都要有,生前怎么没看到你这么孝顺,人都走了,这些有什么用!”

    “多停一天,开销就要多一天,充什么胖子啊!到时可不要让我们!”小儿子、儿媳轮番夹枪带棒地抢白。

    这种场面玉秀也见惯了,只要是家庭会议,都是这样的场面,她只是想知道,到底哪个亲戚过世了。

    可这次不同的是大儿子抽着烟一句话也没有反驳,听着他们嚷嚷,时不时抬起头咧一下嘴,那笑容谁都看出他的不屑!

    “都说完了吧!”大儿子用力将手上的烟头按在地板上,狠狠地掐灭了,其他人听到他开口倒是静了。

    “都觉得自己很聪明是吧!其实笨得跟猪一样,用你们长在脖子上的东西好好想想,这种机会就一次,不会好好的利用算不算自己的脑袋白长了!”众人被他这么恶狠狠的一说,倒有点心虚和好奇,他们知道这个哥哥心里厉害。

    “最烦的就是你这股腻歪劲,有事快说!”大媳妇对自己丈夫的做法也是有意见的,毕竟他是长房媳妇,很多事是要她出面的,最累的是她。

    “你们想想,咱妈的娘家亲戚都在海外,你们也知道咱们那位小表弟对于老妈的感情跟亲妈一样,但感情再好,没有三四天他回得来吗?回来了,人都已经烧了,那他回来干吗?”

    “他不来,帛金还是会到的!”

    “你懂个屁!见面三分情,他如果到现场看到这么风光的葬礼,他能不感动吗?他能不想起咱妈的情吗?他感动了,凭他的实力这些钱还用我们来花吗?”大儿子不屑的摆了一下手,一副懒得理人的态势。

    其他人一听都没有吱声,齐刷刷地看着老大,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再说,咱爸妈的许多朋友,我们大家也有许多朋友,都不在本镇。按照,风俗,出了殡就不能再收帛金了,多辛苦两天时间来给这些亲戚朋友,自己算一算是赚还是赔!”

    大儿子的话一说完,一群人一改舌战的前景,七嘴八舌地商量如何风光把丧礼办好。只有玉秀在一旁早已如坠冰窟,她知道:是自己过世了!

    她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但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这天已经来了,她完全不相信现在的自己只是魂魄,沉沉地又坐回了自己的那边老藤交椅上。

    天已经黑了,她望了一眼那一堆人,走出了家门。

    到了小河边,不远处的阵阵哀乐声催人泪下,走近祖屋,屋外已经布置了花圈和挽联,一派悲哀肃穆的氛围,屋旁边搭起了灶台,已经在烧水做饭了。

    进了祖屋,跨过走廊,迎面的八仙桌上是自己放大的照片,被簇拥在鲜花之中。旁边放着是自己的棺材,女儿正在跪在那里烧着纸钱,两个眼睛哭得肿大。

    玉秀对这些场景太熟悉了,她在这里送走多少先她而去的宗人,没想到今天她是这里的主角,她有点不适应!

    她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默默地看着眼前这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一切!

    天色已晚,走廊上开始热闹起来,女人们挤在大竹筐前,边聊天边叠着纸钱,男人们围着桌子喝茶、聊天、打牌、搓麻将,祖屋也只在这种情况下才如此热闹非凡。

    亲戚成立的事务组有条不紊地把治丧工作进行着:有人负责收取帛金,有人负责发放回礼,有人负责茶水瓜子,有人负责跑里跑外。

    玉秀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不由得露出了笑容,活着的时候有时也在想,如果自己走了,谁会来?场面会不会冷清?看着今天这么热闹,感觉自己毕竟还是受人尊重的,还是有面子的。

    她静静地欣赏属于自己的这一切,也是一种享受,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

    静静地看了半天,一个一个地点着来的人的名字,渐渐地,心中却有些失落,场面虽然有,但是好像没有人在乎她的离去,没有人在乎她的缺席。寒暄几句,最多也就抹一下眼泪后,各自攀谈各自的事。

    或许治丧这种大事大家都太忙了,顾不过来!

    看着看着,也就没意思了,晚上九点多开始上菜吃饭喝酒的时候,她默默的走回了家里。

    以往这个时候,她早已睡下了,但今天没有睡意,她深深的坐在藤交椅上,一遍又一遍的看着这屋里的一切,发现自己的脑袋特别的清醒,很多很多以前不记得的事情,现在突然都清清楚楚的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墙上相框和桌子玻璃压着的相片,即使模糊了,她都能清晰的想起照片上当初的模样。

    她摸摸这张,又看看那张,忍不住想要流泪,但是没有眼泪流下来。

    这房子有太多太多想留住的东西,可是到这个时候发现什么也没有留住。怪不得人人都怕黄泉路,它一定很孤独!这该死的老头子,也不晓得来接一下自己。

    第二天晚上,她玉秀再到祖屋的时候,丧事礼仪已经完全启动了,大厅上金碧辉煌的纸扎房子,飞机、汽车应有尽有;靠着墙的花圈摆都摆放不下了;和尚们在做法事,梵音阵阵,几个偌大的冰块放在房子的四周,给祖屋带来丝丝凉意。

    两天的礼仪下来,披麻戴孝的儿子媳妇们的声音已经哑掉了,一个个脸上的悲伤表情跟其他场合的孝男孝女一个模样。

    在这种场面中,玉秀莫名地有些伤感,那定时的撕心裂肺的的哭声让她觉得好像是电视剧,她在寻找,想知道有没有人为她的离去,真正流下不舍的眼泪。

    她经历过太多这种场面,也理解大家的心情,即使是心中有不舍,眼中真的有泪水,在这轰轰烈烈的场合中也实在流不出来。

    几个老亲戚颤巍巍地拉着两个儿子的手,不停的夸着:“办得体面!难得你们有孝心!玉秀泉下有知会很欣慰的。”

    玉秀在旁边听着,苦笑了一下,她真不知道这个场面对于现在的自己有任何意义。

    可她生前却一直也是如此表达、如此评判别人的!

    正在迷茫间,黑白无常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

    “汪玉秀,你的阳寿已尽,跟我们走吧!”

    上了年纪之后,玉秀也想过这个场景,也想过怎么样应对可以让自己能够多停留一会,多看一看自己的亲人。但此时此刻的到来,她却如此放得下,点了点头,就跟着他们走了。

    “咱们得快一点,要不是你贪杯误的时辰,也不会让她的魂魄在阳间多留了两日!”

    “怎么是我贪杯,还不是你自己喝多了!”

    “还好,这老太太比较和顺,没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赶紧回去复命,过几天就头七了,还得回魂了!”

    玉秀看了看他们两个,没有想象的那么恐怖,倒觉得他们还挺可爱的!

    黑白无常带着她从祖屋的后角门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玉秀回头透过窗户,看见在那间暂时存放着几件准备烧给她的遗物的角房里,大儿子正坐在地上,抱着那把老藤交椅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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