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早上在大学城捡垃圾的时候拉住了一个低头看手机的女学生,避免了一场发生在眼前的车祸,自己却被外卖小哥的电动车蹭倒在地,只是蹭破了点皮,但女学生嫌恶的眼神却是浇熄了老木对这人间的热情。
情绪低落的老木并没有拒绝李教授和外卖小哥合力把自己扶上车,只是上车后跟外卖小哥要了一个写上电话的纸条,让外卖小哥继续去忙他自己的事。车开出不远,老木把纸条从车窗缝里递了出去,给了在这个南方的沿海城市的晨曦里流转的风。
“木老,您总是这么浪漫。”李教授从后视镜里看见老木的动作,由衷地感叹。
“浪漫这两个字不适合我这个九十六岁的老头吧!李教授给我高帽是不是又馋老头子的手艺了?”老木闭着眼睛感觉了一下被蹭到的部位,似乎有点胀,那里有一条七十年前与隔壁村械斗留下的伤疤。随之他又想到自己早上捡的一编织袋塑料瓶还丢在马路边上……思绪蔓延开来,人也昏沉起来,隐约听见李教授边开车边说话。
“您可不是一般的九十多岁的老头!要不是那年您掉落地上的手机让我瞥见了您的股票账户盈利,我也不敢相信一个九十多岁的捡垃圾的干瘪老头能懂经济学、能炒股炒期货,身家丰厚到我拍马不及。”
“要不是您请我去家里吃饭,我也一样不能相信这么多大牛都是直接或者间接出自您的教导,如果你准许,我都恨不得把你的那套理论拿出来跟同行们显摆一下……”
老木就是喜欢听李教授拍马屁,听一个只认死理的直肠子学术派拍马屁是老年生活里少有的喜悦,只是老木还想纠正一下“我教的都是自己子孙,也仅仅是教他们做人做人,拍马屁不可太过夸张。”
只是嘴巴和眼皮一样重,这句话在在舌头上蠕动了一下,没有从失去血色的嘴唇上吐出来,反而随着感知往下沉,越来越深,眼前越来越暗,身体越来越寒………
很遥远的地方有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回荡“您醒醒,不能睡着呀!不能睡着呀!”
终于停止下沉,身体仿佛触到了海底,有道光越来越明亮,将世界照成雪白一片,老木睁开眼睛,病房里被乌泱泱一群人挤的满满当当,李教授在病房门口踮着脚探头望。
眼前伸过来一个调羹,转头顺着调羹往上看,拿着调羹的是二媳妇满娣。满娣嫁过来的时候水灵灵的好看,是自己做主让二儿子娶了的,只是二儿子不怎么喜欢这个没有文化的女人。二儿子死后满娣开始吃斋念佛,还偏信一些神神叨叨的怪、力、乱、神,甚至深信老木这个老不死会把儿女、儿媳、女婿都克死以后才会死的荒诞说法。所以老木看见满娣满脸皱纹和混浊眼睛都遮掩不住的喜悦就能知道,自己这是要死了。
“都出去,李教授留下来,叫南橘进来。”老木摆摆手,用他一贯简短有力的语气,只是声音不如平素那般清晰。
“您还笑得出来?!”留下来的李教授的眼镜镜片上沾着泪水,脸上却挂着欣喜的笑容。
“我只是为能发出声音了而高兴。若是不能五体齐全、七窍俱通,活着总会少了点意思,虽然我知道我快要死了。”老木看着这个与自己一样中年丧妻的男人,眼神越来越柔软“往后,不要活得太固执,要懂得变通,读了这么多年书,但凡你能用个十之一二,也不至于不能任性。”
“以前我也跟你说过,人在尘埃里的时候要修的是顺风、顺流、顺势;人到了云端就要修顺心意。你是有正气的人,因此在扔掉迂腐、学着变通的同时可以修修顺心意,譬如你喜欢我孙女琉璃,就大可以表示一下。琉璃离婚后就一直躲在家里大门不出,她其实是向往着山林和荒野的,我死后你带她多出去走走。虽然我教不了你什么,但可以做一家人嘛……”说到这里老木的眼神恢复了一些光彩,嘴角翘起一点狡猾的弧度。
“南橘,过来把我床摇高一些。”
刚刚进来的律师南橘将文件夹在凳子上一放,过来帮老木把病床调整成半躺的状态,一边躬着身子轻声说:“之前立的遗嘱有没有要改动的?”
“时间来不及了,你记录吧,如果有冲突的地方,就以现在的为准。”老木闭眼回忆了一下三番五次的改动的遗嘱,心里骂,钱真是个王八蛋东西。转过头朝着李教授继续说“如果琉璃觉得你合适的话,书房和书房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了,不过相信你也觉得受之有愧,所以下一代小孩子的教育你都要负责好。你出去把叫潮生进来。”
闭着眼睛,老木脑海里出现了十六岁玄孙木潮生尚为稚嫩的眉眼。潮生是老木的二儿子鼎文和二儿媳妇满娣的大孙子,鼎文在那个六月的晨光里去世,日上中天的时候痛不欲生的老木看着如潮水般前来吊唁的人群,给刚出生的玄孙取名叫“潮生”。
潮生越长大越像老木的二叔,那个从西南联大走出来,躲过了抗战时的子弹,避过了内战时的军统,却在解放那年回家省亲的时候为了帮参与械斗的老木挡一斧子而死掉的男人。每回看见潮生,老木后腰上的那道疤痕就隐隐地痛,所以老木一直想给聪明懂事的潮生改个名字,潮生寓意是好,但因为取名的那个时辰,总是有些不吉。
十六岁的潮生表情很平静,同往日里放学回家一样自然,看着老木的眼神也没有一点哀伤。
“我要死了,虽然我舍不得死,但正如病房外面讨论的,我终究是要死的。”老木确实舍不得,无论是越来越多的人情牵绊,还是人老成精后上帝视角带来的各种游戏人生的乐趣,让老木活得越来越有滋味。所以想到自己马上要死了,再也看不到潮生长大,老木的神情难免就哀伤起来。
“太爷爷,我还没有把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你,还没有带你去云南看看……”潮生终究是孩子,听到老木亲口确认,终于是忍不住哀嚎起来。老木也体验过那种眼见心目中的英雄死去的绝望,那是在二叔玄璧死去的时候。
“叫你进来不是为了让你哭给我看的,我时间不多,大概只来得及交代几件事情,所以你认真听着。”老木感觉到自己的气息越来越短,生命像吊瓶里不知名的液体一样以看得见的速度在流逝。
“一件事情是我一直想给你改个名字,趁这个机会,你就把名字改了,以后叫’玄璧’,不要问原因,就这么去办。”二叔的事情过去了七十年,老一辈都死了,如今还依旧耿耿于怀的大概也只剩下自己了,等自己死后,应该再也不会有人记得那个男人,所以哪怕只是把他的名字留下来……这是一桩大心事,也是一个秘密。
“我死后,按照传统习俗操办,全村人都要请到,但不可收人情。丧事可委托隔壁瘸子主事,你辅助,切不可让你奶奶满娣做主。”老木一直是村里最热心的人,倒不是老木古道热肠,而是文革的时候自己做了太多坏事,欠全村人太多,这个债是几辈子都还不光的,趁这回丧事,再还一点也是好的。至于二儿媳满娣,不能让这个没有见识的女人当家,自己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如今只剩下了她一个,按照惯例,自己死了当然是轮到满娣当家,但是若然让她当家……老木都不敢想。
“丧事结束后,你就离开吧,无论是跟着你二奶奶一家去北京,或者跟着你三爷爷一家去美国,你自己决定,等到你觉得世事通透了再回来归根。老家房子是留给你的,还有那些龙眼和荔枝树,暂先让你琉璃姑姑和李教授照顾着。我死后其他的人也就不用回来看了,我人都死了,大家就都散了吧,之前家规太严,他们大概也已经很很不耐烦了。至于所有投资的和银行存款,我已经与南橘立了遗嘱,委托琉璃决定用往哪些助学慈善,无论是一个家庭还是民族,总是以教育为本。都捐了也省得再让他们打主意,争来抢去哪里还有一家人的样子……”说到这里,老木有些悲哀地吐了口气,自己的孙辈都恰在壮年,没有一个落魄的,可是随着自己越来越老,也越来越在意自己名下的那些黄白俗物,要是再不捐了,自己出殡那天估计也是他们撕破脸的一天。
“你毕业之前由你父亲负担你,毕业后,我股市和期货市场的钱交给你打理,怎么用你自己决定,在此之前李教授负责管理账户。”
“关于做人做事,该讲的我都讲了,出去后须记得人不在这里,心得在这里。唉!年纪大了,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讲,也还有很多话要再讲一遍…算了,不讲了,出去吧,我要想些事情。”老木感觉自己越来越冷,有一股力量扯着自己的头皮,直要把自己的魂从马上冷掉的躯壳里扯出来,就仿佛是从马上僵硬的水泥里拯救出来。
“南橘,过来,我来签个字”老木签完字看见改了名的玄璧还倔强地站在病床边,不由暗地里叹气。后腰的疤痕越来越痛,好像那里有个巨大的创口,生命像喷泉一样喷薄出去,身体跟一个放完气的气球一样迅速干瘪下来。
眼前玄孙玄璧的脸模糊开来,给老木回到了七十年前的错觉。仿佛二叔玄璧并未受伤,而自己生命垂危,这才是正确的历史,如此,也不会让自己负疚一辈子。老木笑着对着玄璧“二叔,这样我就心安了,只是家里要辛苦你照顾了……”
玄璧听不清老木说了什么,只看见他心中的英雄缓缓闭上了眼睛,胸膛不再起伏,于是跪在地上再次以更大的声音哀嚎起来,病房里马上挤满了人,哭声像浪潮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老木还能听见哭声,他记得二叔闭上眼睛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哭的,老婆馥榕大出血死掉的时候,他抱着冰冷的尸体也是这样哭到失声。只是他怎么也回忆不起馥榕的脸,父母的脸倒是清晰得很,虽然父母故去的时候老木没有哭,甚至没有流泪,但哀痛并不曾少一点点。老木开智比较早,所以他能记得两三岁的事情,反到是不惑后经历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
因为公正和热心,所以在生前,老木是村里红白喜事总管的第一候选人,甚至有很多规矩还是他定出来的。隔壁瘸子当了他很多年的副手,换衣服、剪指甲头发、请道士……所有流程也是熟稔得很,只是老木觉得瘸子少了点新意,也不懂得他心意。至少老木总会把上了年纪的人的丧事办出点喜事的味道来,因为,哀伤死别而又庆幸于卸下担子是在老人身边照顾的后辈们的真实心境,丧事当然也是喜事。
灵堂设在自家前厅,老木责怪自己想得不够周到,应该嘱咐他们到老年协会去办的,自己家里死人总有些晦气。这样一来便觉得自己死的太仓促,没有交代的事情还有太多。
灵堂前,满娣和两个女儿以及孙辈们围着南橘打听遗嘱的细节,只有几个女人还在低低地抽泣,也不知道有几分是出于礼貌。至于男人们,老木从小就教导男人有泪往肚里吞,真要哭出来反倒让老木看不起。
听南橘讲完遗嘱内容,大家都很失望,大约是出乎他们意料,但他们看彼此的眼神似乎又柔和起来,可能是因为公平,因为看起来除了玄璧,老木对大家的疼爱是一样的。之前很多孙辈都觉得老木一直偏袒这边或者那边,如今终于公平了,所以气氛也融洽了。不患寡而患不均,其实争的只是一口气而已,这口气平了,老木一直教导他们的温良恭俭让自然也就回来了,于是老木很得意于自己的决定,开始对和和气气热热闹闹的葬礼期待起来。
南方的葬礼都是很热闹,白天会有很多宾客吊唁,大多都是村里人,或者村里出去住到城里的,因为有红包往来,所以需要来还红包,顺便表示一下哀悼。一般都会留下来和帮忙人一起吃饭,二十只圆桌和两三百人把操场挤的水泄不通,吃饭的时候有唱流行歌曲的站在厢式货车敞开的车厢里唱歌,虽然唱得不如何,但热闹是做足了的。饭后有一帮穿着露脐装,短打和裤腰之间挤出一圈肥肉的四五十岁老娘们组成的广场舞队载歌载舞,无论身材还是舞蹈都不如何,也只是热闹。老木觉得瘸子的审美真的需要提高,不然以后怎么担得起全村的红白喜事。
还算看的过去的大概只有彝族的笙箫队,穿着蓝白的民族服饰、披挂一身银饰,唢呐、笙、箫、鼓一起演奏,虽然没有在大剧院听的交响乐团那么宏伟,但也听得出是配合多年的。另外就是道士的水陆道场了,老木总觉得那个仪式颇有古风,当年闽越国皇帝死掉的时候大概用的也是这套仪式。
从来都是老木总管以治丧的名义安排节目给活人看,如今终于也把自己安排上了,虽然别人肯定不认为自己能看到。老木看得津津有味,特别是看着李教授、琉璃、玄璧、满娣等一大帮人天天晚上轮流着守夜,老木就觉得自己活着的时候有价值,死得也还是有点价值的。
出殡是在早上七点,同村的四个帮工把老木从冰箱里拎出来,看他们轻松的样子老木就知道自己应该是没有多少重量的,家里人都围过来,特别是女人都哭丧着扯住裹尸布,不让帮工把老木锁进棺材,推来扯去很长时间,老木心想,差不多装装样子就行了,时间长了老子会烂掉的,还要赶时间去火化呢。
其中才从北京赶来的小女儿生莲顶着肿眼皮拉得特别狠,这让本来已经轻松起来的老木又再度生出离愁来。生莲就是玄璧的二奶奶,长得极像妻子馥榕,馥榕也恰是因为生她而死的,因此老木对生莲是又爱又恨。生莲跟着儿子住去了北京,之后就很少回来,前段时间做寿倒是刚刚来过,本来见面应该是父慈子孝,而后促膝长谈一下这未见的半年里的家长里短。不料吃完寿宴生莲就着急着赶回去,说是小女儿刚刚生了二胎,要赶着去照顾。虽然老木觉得六十多的老太婆照顾婴儿有些勉强,但相比自己将近八十还抢了当时叫潮生的玄孙来养便觉得倒也不过分,便又好心想给玄外孙女取个名字,生莲当即就说“你取的那些名字都太老套,现在年轻人要真用了你的取的名字,难免会跟潮生一样老气,年轻人的活力都没有!我记得以前妈妈挂的那块翡翠很不错,你拿来给我吧,我给外孙女去挂着……”
几天不见,就是天人永隔。
老木终究还是被锁进了棺材,抬棺的把老木和棺材放在门口的长凳子上停一停,生莲刚出生的时候,老木也是站在这里,抱着生莲,盯着路过的胸脯鼓囊囊的小媳妇。不同的是,那时在门口是想着如何开口讨口奶喝,如今在门口却是等人齐了把自己送进火葬场。
终于人齐了,大地红噼里啪啦地炸开,一地红纸屑,喜庆得一塌糊涂,笙箫队也开始吹吹打打在前面开路。
路是老木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从小走的路,虽然近些年铺上了水泥,但路两边的那些几百年的荔枝、龙眼和芒果树都还是小时候的位置,也有些是自己或者儿时玩伴种下的,都已经枝繁叶茂,虽然九十年代大家富起来后因为造房拓院砍掉了不少,但屋前院后还是郁郁葱葱的,只是那时住在那些屋里的玩伴基本都是连骨头都烂得快没了,只有陈梁实坐着轮椅在他破旧的老宅门口眺望,面带笑容。
陈梁实与老木算是同辈人,只是梁实其实是客家人,也不知道哪一辈开始住进了村子里,祖辈也出过几个大人物,到了民国,梁实的爷爷辈里有从军的,也有留洋早稻田的,虽然没有显赫的人物,但叔叔辈里也是有几个当了官的,只是49年的时候都逃去了一海之隔的对岸,大概是走得匆忙,没有将梁实一家带走。
从老木有记忆开始,就是跟着比他大出几岁的梁实玩,客家人尚武又会读书,长大些后梁实就不大有时间跟老木一起玩耍,到了成年后虽然交情还在,但往来就更不那么密切了。到了文化动荡那几年,家庭成份不好的梁实自然成了重点斗争对象,虽然老木也是个造反派里的头头,但总不能偏袒得太过明显,毕竟在那种毫无下限的政治斗争里,一旦被抓住把柄难免就是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因此,那几年里两家人基本就是断了来往,但也未到恨之入骨的地步。遗憾的是,县里新来的民兵部长不知道怎么看上了陈梁实的老婆,甚至透露出想弄死梁实的想法。于是,某一日全村人突然都知道老木要打陈梁实的老婆的主意,也是在这样一个初夏的早上,老木带人把陈梁实的腿打断了。
而后就是陈梁实的家破人亡,在动荡结束的前一年,陈梁实的老婆上吊自尽,父母抑郁而死,而陈梁实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在陈梁实看来,老木就是他的生死仇人,恨不得生啖其肉。虽然文化动荡后到现在,所有的社会福利、生活用度,都是老木偷偷差人帮他安排解决,他也看得出端倪,但在陈梁实看来,老木这只是想要赎罪。今天老木出殡,所以梁实笑得欣慰,活得久也一种胜利。
在棺木经过陈梁实家门口时,老木仿佛感觉到了这个从小的玩伴心里的喜悦,所以,老木也是很欣慰。也有些担心—人老到了这个年纪,一旦放下执念,也就没有了坚持活着的欲望。又有些期待,也许真的有阴间,也许真的能再遇见,届时无论梁实信或者不信,总要跟他解释一下。
过了梁实家,就是村里的主干道,说是主干道,其实也就只有一车宽,并且被两边的房子挤的弯弯扭扭。原本这里是泥土路,间或铺着几块不知道年份的青石板,雨下大一些,烂泥就能淹到脚脖子,大人和孩子们就在青石板上跳着走。林墨浓就是在石板上跳的时候磕掉了门牙,老木他爹就觉得这丫头磕掉了门牙之后就不好看了,极力反对老木和林墨浓往来,在他的影响下,馥榕嫁过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林墨浓很警惕。
前面的三岔路口中间原本有一口井,老木他爹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来这里挑两担水,但是1940年乡绅林富贵的小妾抱着小孩跳井淹死后,这口井就变成了摆设。年轻的老木每次经过这口井都会往里面扔一颗石子,当时林墨浓还没有长开,所以在血气方刚的老木看来,乡绅林富贵的小妾是方圆百里最好看的女人了,身段子好,又会打扮,听说还会唱歌,每次看见老木都是笑盈盈的,以至于老木的梦里都是她。为了表达心中的爱慕,老木曾经送给她一株蓝雪花苗,她把花种在了林富贵新建的小洋楼的墙根。井被填平的时候老木很伤心,在老木的心里,林富贵的小妾并没有因为跳井而死去,而是在填井那天被活埋。不过老木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这心情,就好像其他很多的秘密,在前几日自己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就成为了永远的秘密。
乡绅林富贵的小洋楼就在往前不远处。林富贵逃去对岸后就荒废下来,只有蓝雪花还年年开花,如今也恰是开得正艳。临着路的阳台的木地板老早烂透了,每次老木经过这里都会抬头看着那些窟窿,视线穿过那些窟窿似乎还能看见林富贵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抽烟,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阳台下来来往往的人群。老木一度想成为林富贵这样的人,用财富和权利满足欲望,肆意人生,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了文化动荡结束,改革开放的第一个浪潮扑过来的时候,老木就知道林富贵的时代又来了,可是他已经走上了一条截然相反的路,文化动荡毁了热血沸腾的老木,造就了一个暮气沉沉的老木。
村口的早餐店是每个死者离开这个世界时所需经历的最重要的一站,这家卖鱼丸、大饼、炖罐以及拌面的早餐店从老木出生前就早已存在,代代相传,在这里,上了年纪的人吃完早饭都不会立马离开,而是坐在这个出村的必经之路,用审视而自认客观的眼光,对躺在棺材里的死者的过往做出评价,就仿佛是为那人的一辈子做个定论,此后尘归尘土归土,那人才能算真正死去。待到长长送丧队伍完全出村,远至看不见背影和哭声,早餐店的人间老法官们才满意地散去,但背影大多萧瑟,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更是不知道今日一起在早餐店讨论的那些刻薄家伙会给自己的名字冠上什么样的后缀。
以前老木也会坐在那里,虽然在心底里会做个评价,但甚少言语。因为老木以为自己是肤浅的,对一个人的认知难以过半,哪怕是朝夕相处的玩伴,所以不敢在公共场合对一个已经故去的人表示出不敬,至于心底的其他情绪,嘿嘿,又有谁会知道。
现在的老木躺平着,以很慢的速度从早餐店门口经过。曾经老木忐忑过自己死去那天会被如何评价,但真到了这一天,老木反而很坦然,不知道这种坦然是出于无能改变过去、也无力改变人们的看法而生出的无奈,还是因为骄傲于这一生从而不屑于被评价,老木自己也说不清,或者,可能两者皆有。
早餐店里的老人们都张大了嘴巴伸长了脖子看,木然的脸上带着思索,混浊的眼睛里情绪各异。老木看着那几张熟悉而鲜活的脸孔,对他们每一个都做出评价,仿佛今天出殡的不是老木,而是他们。
老木曾经思考过,到底是死的人死了,还是活着的人身处在死亡里而不自知?就如同二叔玄璧,明明是死了,但七十年来玄璧从未在他的脑海里褪色过;又如同梁实,五十年的轮椅生活,孤苦伶仃,心大概老早死了,只是恨意支持着他。有时候老木也会自问,从未试图与梁实解释过往,到底是自己因为栈恋存活的梁实的带给他人间温度的自私,还是因为希翼带给存活的梁实一些人间的温度的善意。
步伐再慢,总也是会前进,就仿佛生命再绵长也总会休止,总会被装进棺材里,然后被早餐店里的人们用各种定论化成的钉牢牢钉死。
过了早餐店就是出了村子,前面是一条循着山坡蜿蜒的街,街两边杨柳依依,芳草青青,间或有几间卖吃食的店铺,所有的孩子都喜欢来这里玩耍,所以这里叫呼童街。老木听见各种呼唤孩子的声音,还有姐姐呼唤自己的声音,从隐约逐渐清晰,到最后震耳发聩。
“翻墨,飞机来了!你趴在地上,不要站起来!”比翻墨长六岁的姐姐尖声喊着从远处跑来,更远处的天空里,一架飞机越来越大,呼啸着从木翻墨头顶越过。奔跑中的女孩消失在巨响和火光里,火一直蔓延过来,像一只张开翅膀的火凤凰,将呆若木鸡的木翻墨轻轻盖住。
火葬场外面广场上有嘤嘤涕涕、有载歌载舞,这一切再也与老木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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