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鱼海棠
1
一九四一年的上海，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只有租界依然是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
六月五日的早上，晨曦微露，上海像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睡眼惺忪地从黎明中醒来。黄浦江畔吹来一缕咸湿的微风，给沉闷的暑天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清凉。
从陕西北路培福里16号的一幢洋房内，驶出一辆牌号为601轿车，车子驶上大街，很快就汇入街道，与街上的行人、黄包车等成为一道风景。
车的后座上是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虽过了而立之年，仍显得儒雅风流，有一种文人独有的清高气质。此人，便是"民国四公子"之一张伯驹，时任盐业银行上海分行的经理。
张伯驹这天破例起个大早，是因为要去码头接一位从北京来的朋友。
“老孔啊，我们先去外滩码头。回头再去银行。” 张伯驹摇着纸扇，对专心开车的司机说道。
被称为老孔的司机，只比张伯驹大几岁，国字脸，显得很憨厚老实。他原是银行的职员，张伯驹到上海上任后，便由老孔帮忙开车。
“好的，张先生。” 老孔加快油门，朝外滩码头的方向驶去。
车子出了培福里弄口，行人逐渐稀少了起来。一辆黑色轿车不紧不慢地在前面开着，老孔只好减速慢行。突然，从旁边冲出三个黑衣人，拦在车子的前面。
老孔不疑有他，徐徐把车停了下来，探出头来问道：“你们有何事？为何要拦车？”
谁料想，车刚一停下，三人忽然同时拔出手枪，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老孔。还训练有素地拉开车门，将老孔从拉下车。其中一人跳进了驾驶室，余下二人一左一右坐入后排。车子抛下老孔，便扬长而去。
这件事情出现得突兀，令人毫无防备。老孔呆苦木鸡，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待他反应过来后，跌跌撞撞地回到张家，一入院门，便慌急急地叫道：
“夫、夫人，不好了！出事了！”
“老孔，发生了何事，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伯驹呢？”
吴侬软语之声传来，声音里带着诧异和关切。只见一个体态丰盈，面孔白皙，眸子清亮的女子走了出来，一脸的探究之色。女子便是张伯驹的夫人，潘素。
老孔忙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潘素。潘素听得目瞪口呆，方寸大乱。
张伯驹出门才不久，她的一幅画还没画几笔，就生了这样的意外。怎不令她忧心？
丈夫就是他的天，虽然他偶有孩子气，甚至会为买藏品而撒泼打滚，但却是她唯一的支柱。
2
一九三五年，他们相识于上海的青楼天香阁。
如果不是遇上张伯驹，潘素的名妓生涯未必结束那么早。
那日，张伯驹按例来沪查账，因他在盐业银行但任总稽核，每年需到上海分行查两次账，走走过场。工作人员见机溜须拍马，好吃好喝款待，盛情邀请他去烟花之地。
纤纤素手，一曲琵琶语，哀哀切切诉不尽半生惆怅。那时她双眸乌黑，婷婷然玉立，长长的黑旗袍，衬出温柔的民国风情。手臂娇艳的刺花，更让她生出许多妩媚风情。
张伯驹十五岁娶妻，三十七岁的他已有三房妻室，却如同少年般情窦初开，对潘素一见钟情，惊为天人。他当场挥笔写了副对联：
”潘步掌中轻，十步香尘生罗袜；妃弹塞上曲，千秋胡语入琵琶。”
张伯驹身材颀长，温润如玉。长年一袭长衫，举手投足间，淡然正气。不仅风流倜傥，还才华横溢，与溥侗、袁克文、张学良并称为“民国四公子”。
张伯驹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他的文人气度，令潘素怦然心动。潘素知道，自己过往的那些坎坷，只是为了遇到这个男人。
当时潘素是青楼的头魁，素以“潘妃”自居。在歌舞升平的十里洋场，长袖善舞，艳名四扬，是当时很多军阀、黑帮大佬争相独占的花魁头牌。
她是原名潘白琴，一九一五年出生于苏州，为当地名门望族潘世恩的后代。可惜父亲是纨绔子弟，常沉迷于瓦舍勾栏，挥霍无度，家业逐渐衰败。幸而潘素的母亲沈桂香是名门闺秀，从小为她聘来教习先生，学得琴棋书画，女工刺绣。
潘素在良好的家庭教养下，从小出落的气质若兰，清新脱俗，十三岁便学的琵琶成，高亢时大弦嘈嘈如丝雨，婉转时小弦切切如私语，听者无不称赞。
但不幸的是，潘素13岁丧母，继母因为她弹得一手好琵琶而将她卖入青楼，从此沦落风尘。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曲琵琶清音让她沦落风尘，却又让她与张伯驹相识相知。才子佳人，很快惺惺相惜，双双坠入爱河。
潘素当时已和一个国民党中将臧卓谈婚论嫁，温文尔雅的张伯驹比起一身匪气的臧卓来，潘素当然喜欢张伯驹。当中将得知潘妃已心系他人，臧卓勃然大怒，便将她囚禁了起来。潘素无奈，每天只能以泪洗面。
张伯驹很快得知，潘素被关在西藏路汉口路的一品香酒店。但他在上海人生地不熟， 对手又是个国民党中将，硬来怕惹出大乱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在朋友的帮助下，买通了卫兵救出了潘素。
一九三七年，张伯驹与潘素正式结婚。此后，张伯驹遣散安置另外三位妻室，只与潘素琴瑟和鸣。
在他的引荐下，她二十一岁，便正式拜名师朱德甫学习花鸟画，接着又请汪孟舒、陶心如、祁景西、张孟嘉等各教所长，同时还让她跟夏仁虎学古文，这位夏仁虎，便是著名作家林海音的公公。
3
听了老孔的话，好一会儿，潘素好才缓过神来，一张苍白小脸慢慢恢复了血色。脑子也迅速运转了起来。张伯驹刚在上海定居，也没有多少人脉，只有孙曜东与张伯驹来往较多。
不，我不能乱，我得想办法救伯驹。半生坎坷的她，才好不容易等到一人心。情到深处难自拔，她和他的命运，早已拴在了一起。
对了，找孙曜东，他是汪伪要人周佛海的秘书，也是周佛海所管辖的复兴银行的行长。
潘素本来想打电话给孙曜东，但细想不妥，便让老孔把她送到了孙家，直接登门求救。孙曜东赶回家后，潘素哽咽着向他陈述了事情的经过。
话毕，早已泪流满面，令人唏嘘不已。
孙曜东安慰她道：“伯驹初来上海，素来没有仇人，若说有，便是李祖莱。伯驹上任后阻了他的前程。你不必过于担心，对方也不敢乱来，否则，他们完全可以当场直接开枪。”
孙曜东一边安慰潘素，一边托关系找门路，要先摸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中午十二点，法租界巡捕在巨鹿路的一条弄堂里，找到了张伯驹的车子，但车上的张伯驹不知所踪。
而在一家离76号特务总部不远的住宅里，张伯驹悠然地坐在座位上。他头发未乱，衣服很整齐，丝毫没有惊慌之色。看守他的黑衣人也很是客气，好酒好菜地招待着他，看起来就像在那里做客。
“张先生，你只要写一封书信，让你家夫人送上200条金条，你便可以走了。” 来人点头哈腰地奉上笔墨纸砚，张伯驹略一沉吟，便龙飞凤舞写了起来。
“号外！号外！张伯驹被绑架，下落不明！绑匪索要200根金条！”
第二天的上海，一个报童抱着一擂报纸，扬着一张半开的《申报》，沿街喊道。有人停下脚步，用一枚铜板从报童手中换来报纸，细细阅读了起来。
4
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 只缘感君一回顾, 使我思君朝与暮。
张伯驹想，若张家能凑上100根金条，银行再帮垫上100根，他就可以回家，与夫人相见了。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家里还有多少钱。
从一九二七年开始，张伯驹便开始收藏字画和古董，时常一掷千金。
虽然家中财力丰厚，但他毕竟是闲职，也经不住这种大的花销。有时用一栋大宅仅换回一幅轻飘飘的字画，连他的母亲也不能理解。
只有夫人潘素一直在默默支持。买西晋陆机的《平复贴》时，潘素还卖了自己的首饰，用4万银元买下了这件传世书法。潘素宁愿独自应对柴米油盐的琐碎，也要成全他的名士风流。
有一次，张伯驹看上了一幅古画，价格不菲，张家此时早已不复当年，但张伯驹实在是爱不释手，于是就软磨硬泡求着潘素能给钱把画买下来。
潘素毕竟是一个女人，要想着打理家中的一切，一家人的生活所需都要钱，潘素犹豫了。张伯驹见此无效，就使出杀手锏：撒娇卖萌满地打滚。
最后，潘素只好答应挑出一件自己心爱的首饰去换钱买画。这时候的张伯驹才翻身爬起，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泥土，开心的回屋睡觉去也。
如今回想起来，就像是一个孩子在央求母亲给他买心爱的玩具一样，无论潘素怎么哄怎么拉，就是不起来。
有时去朋友家作客，张伯驹总是不说话，只顾吃，周到礼貌的潘素，却不停地夸菜好，夫妻俩就像分工好了一样。
忆起与妻子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张伯驹的唇畔勾起一个弧度，胸臆中升一股暖意来。他的心中异常平静，无惧亦无畏。
5
既要救丈夫，又要维护国宝，潘素有太多的困难需要跨越。
事实上，张家无论如何也凑不到100根。潘素变卖了自己的首饰，远远达不到赎金的金额。
潘素也想向盐业银行借款，但银行方面也有自己的顾虑，担心绑匪会以银行为谈判对手，层层加码，更无胜算。
绑匪知道银行不出面买单，便提出，要她拿《平复贴》来换取张伯驹的性命。
潘素深知，丈夫把这些字画和古董看得比生命还重。但她也不可能看着丈夫身处险境而无动于衷。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孙曜东已经查出，绑架案确是76号特工所为，幕后的指使之人，正是李祖莱。
在孙曜东的帮忙下，潘素带上丈夫喜欢吃的煎饼果子，去看了张伯驹一次。
果然如潘素所料，丈夫告诉她，家里那些字画千万不能动，尤其那幅《平复帖》。他对潘素说：“那是我的命，我死了不要紧，那字画要留下来。如果卖掉字画来赎我，我宁愿不出去。”
在周佛海的支持下，孙曜东直接与李士群联系，要他放人。孙曜东答应，不会让“兄弟们”太吃亏的，愿出40根金条了结。
就在这时，孙曜东得知，张伯驹已经被转移到军阀丁锡山的手上，丁锡山派人与孙曜东接洽，答应给丁锡山40根金条，而那40根金条，是潘素变卖了所有首饰，并与张家人多方筹借，凑齐的。
张伯驹被带到浦东后，关押在一户农民的家里。
那日，张伯驹睡了一上午，当他醒来，已是正午时分。他正奇怪没人送午饭，外面还静悄悄的。他大叫几声，也没有回应。出门一看，看管他的人都不见了，他想也没想，就跑了出来。
这已经是张伯驹被绑架的8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6
张伯驹感念孙曜东的救命之恩， 拿出自己收藏的绝世珍宝《蔡襄自书诗册》送给孙曜东，但孙曜东没有接爱。
孙曜东说，救你，并非我个人的功劳，是你夫人的执着和坚韧，还有忠贞不二的勇气救了你。
几天后，张伯驹与夫人潘素离开了上海，取道南京、河南去到西安。再也没有踏足上海。之后，他们在战乱中，一度为了保住这张《平复贴》，潘素将字贴缝入棉袄中，每晚和衣而眠，终护得此贴平安。
后来，张伯驹在新中国那段动荡的岁月中，也曾遭受过磨难，但潘素始终不离不弃。对张伯驹而言，潘素不只是自己风雨同舟的妻子，更是一起奋斗的伙伴。
潘素的画配上张伯驹的字，是收藏界的珠联璧合，两人经常联手作画，或者她写花草，他题诗词，只见青山绿水，意象无穷，几行小字题识远看犹如一群暮色中的归燕，无论春风得意或是贫顿困厄，均相携而来。
解放后，张伯驹曾任第一届北京市政协委员，吉林省博物馆馆长，中央文史馆馆员。
一九五六年，他将珍藏多年的《平复贴》、《游春图》和《上阳台贴》等二十二件国宝级文物，全部无偿捐赠给国家。他的名字，早已被世人所铭记。
在张伯驹的全力培养下，潘素潜心观摩其珍藏的书画真迹，悉心钻研隋唐两宋工笔重彩画法，婚后夫唱妇随走遍名山胜水，终成为着名的青绿山水画家。
潘素曾与张大千联袂作画，也曾与何香凝一起创作了几十幅山水画，为抗美援朝作主卖。她所作的《漓江春暖》得到周恩来总理的称赞；她的山水画《临吴历雪山图》被赠送给了英国首相......在美术界，她蜚声海外。
一九八零年二月，两人最后一次合作，北海画舫展出了老夫妻的作品五十八幅。
画展之后当月，张伯驹去世。十年后，潘素追随。
（END）
（写此文，海棠整整花了一天时间，如果你肯花一秒钟帮忙点赞，不胜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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