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落下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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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见草所谓永生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呢?
在我尚且年幼的时候,我常常有这样的想法。那是类似于玩耍的妄想,我有时憧憬,有时恐惧,但从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会落到我的身上。
那个时候阿离来到月前村。她是个货真价实的永生者,还未见到过她的时候,她的传说就到处都是了。
我是阿妈偷情生的女儿,出生后父母就被浸了猪笼,在月前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阿离来了之后向村长讨要一处落脚的地方,于是村长就把荒山上没人住的破庙给了她;出于恐惧,村长还让我——也没有谁疼爱的孩子去当阿离的侍童:传闻阿离不老不死,就是因为要常常吸食童女的鲜血。
现在的我已经能对此微笑了,可是那个时候,我是打心底里感到恐惧的。我跟着阿离上了荒山,一路不发一语,到达破庙后她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我想起戏文里那些厉害的老怪物们都是常年面无表情,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阿离已经踏入大堂。她的声音意外地温柔,平和,完全不像坏人或者难相处的人会有的声音。我愣了愣,跟着她跑进破庙:“我……唔,村里人都叫我狗儿……”
阿离笑了笑,明明是非常温柔的笑声,却不知为何令我感到难堪了起来。“一个小女孩子,居然叫这样的名字……这样吧,以后你就叫春和景明的景。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我支支吾吾,还好阿离并不看我,她看完破庙情况之后回我:“那以后你就跟我姓苏吧。我叫苏离,你叫我阿离就好。很晚了,咱们先收拾一块睡觉的角落吧。”
我平日都是天为盖地为床,蜷起来就能睡觉。这会儿不知该怎么帮忙,呆站在一边,阿离倒也不骂我。她不紧不慢地从外面抱来枯叶,从佛像身上扯下衣衾,看得我心惊肉跳。待在裸身的佛像下面实在不自在,我想了想也学着阿离去抱些枯叶来,又找了两块适合打火的石头,把佛灯点亮。收拾得差不多以后已经很晚,燃着佛灯室内都有些昏暗。
“先睡觉吧。”阿离笑笑,示意我先上“床”。
我原先以为她是要我暖床,可是钻进去之后,阿离就去吹灭了灯,脱起衣服。她并不避忌我,非常自然地除掉身上的大衫、腰带、袄、裳、中衣、钗,只留下亵衣亵裤,掀开被子一角也挤了进来。阿离的身子很暖和,她亲密密地挨着我,长发偶尔会骚到我的脸上。她身上有说不出来的香香的味道,让人觉得非常安心。在黑暗里,我第一次正视阿离:我突然觉得她比村里最好看的慧兰姐还要好看,穿的也比地主家偶尔出来的丫鬟看上去高级许多;她比卖豆腐的彩霞还要温柔,一点也不像会吃人的妖怪,更像是我一面也没有见过的妈妈。
阿离对我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拥住我,我也顺势朝她怀里挤了挤。“早点睡吧。”她用气声跟我说,呼吸喷到我的脸上,痒痒的暖暖的,安心极了。
那一晚上我睡得极好。
醒来以后天已大亮,阿离自然也已经起来了。她煮了些菜粥,用的都是我之前全然不知道可以食用的材料。见我醒,她示意我自己吃就又去忙,我才注意到破庙比前一晚上已干净许多。我赶紧吃完帮忙,她见我手脚利索,于是叫我先收拾,她去镇上采买些物资。
破庙虽破,却也不小。前面的庭院虽然荒,但有一口井,整理整理养些鸡也蛮合适。大堂里有三尊佛像,扒了他们的衣服做铺盖让我心慌得不得了,于是今天我努力将能够到的地方擦得锃亮。大堂后面有一间静室,一间柴房,一间厨房,一间饭堂和三间客房;最不可思议的,居然还有一间茅房!我收拾得差不多,越来越觉得这破庙比地主家的房子还要气派,虽然我并没有进过地主家里;前面是一片荒山,后面连着树林,虽然人迹罕至,却再也不会有流氓和别家小孩的欺负嘲笑,村人的谩骂挖苦。
这么一来,我突然觉得成为阿离的侍童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暮色渐起,我正开心的时候,阿离回来了。
她买了些布匹棉絮,生活用品,食物和幼鸡,她还买了一本三字经一本百家姓,说是要教我识字。我惶恐,村里只有余先生会读书识字,连地主家的丫鬟都只认识自己的名字呢! 不过阿离并不是问我,而是通知我。次日我的新生活就正式开始:鸡鸣而起,砍柴,挑水,喂鸡,天亮以后识几页字,之后阿离去镇上赚钱,偶尔买些东西,我则留在庙里,或是清洁,或是整理之前所学,或是干脆到后山玩耍。阿离不太爱讲话,那段日子也就寂寞而逍遥。后来三字经和百家姓都读完了,阿离就给我买别的书——好像不单单是想要我识字,那些书里,甚至还有山海经这样的怪奇画本。
那样的生活,究竟过了多久呢?我和阿离都不过生日和节,对时间也没什么概念。有时我也跟着阿离去镇里,看着曾经照顾过我的村民们都变了样子,我才发觉到时间的流淌。那些不劳作了的人看到我,会在背后感慨:那个时候送去给苏大仙的狗儿,真是交了不知道几辈子的好运呀。
其实那时候,虽与阿离生活许久,我和她却没有过多的羁绊。那天从镇上回来以后,阿离已经收拾好东西。她跟我说:“我要走了。”
“诶?是去哪里?”这么问大概是出于惯性。但我当然也是舍不得阿离走的: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她会给我讲她几百年遇到的各种事情,相当有趣;在那个时候,我还不太能分清自己是舍不得阿离,还是舍不得那些传奇故事
她这么回答我:“我要去赴一个约。我和人约定他死后100年将他的骨灰送回故乡,现在是到了启程的时候了。”
想必这又是一个新的故事,阿离之前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现在看来真是不合时宜:我向阿离询问故事的起末,她也没有拒绝,只是这次的故事既不惊险也不有趣,短,而且平淡。
夜里山路不好走,而且有诸多危险。黄昏将至,阿离告诉我,她次日清早出发。从黄昏到夜晚,我们第一次长谈,她问了我今后的打算,想干的事情,再回村里有没有中意的小伙子。说实话,她问的那些事情我甚至从来也没有想过,我支支吾吾,发觉自己想象不出没有阿离的生活。
后来她再不问我那些现实的事情,而是像往常一样,给我讲起了旅行中的故事。我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见的是我们来到破庙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情。
有一次阿离从镇上回来,买来了过冬的布匹。我鼓起好大勇气对阿离说:“能给佛像弄一身衣衾吗?他们这个样子,慈眉善目的,我觉得心里怪不踏实的……”
阿离就问我:“你信佛?”我还没回答她又开口,像是自言自语,“也是,有个信仰也蛮好的呢。”
之后我们花了两天时间缝制佛像的衣衾,我缝的不好,阿离反倒说:“满满的都是心意”,在雪花落下来之前,庙里的佛像都穿上了我和阿离一起缝的新衣服。
醒的时候幸福的感觉还残留在脑海中。
鸡还没有叫,天还很黑,在我身边的阿离睡得很熟。就在那个时候,我做了个决定:我要和阿离一起走。
这个梦,还有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这个决定,或许就是人们常常说的“命运”吧。
阿离醒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东西了——不如说,我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在听见我说要和她一起走的时候,她脸上没有什么惊讶的神情,倒是看见我已经起床的时候脸上的惊讶更多些。
“你也走了的话,我们养的那些牲口怎么办?”
“我早上起床,已经把它们放生山林了~”
“你……这些家养的牲畜,到了山里也是活不下去的呀。”
“那……唔,生死自有定数,它们命数如此,我再去山林肯定也找不回来了,再说了,即使我不放生,他们最后也是要被我们吃掉的呀。”
“你真是……。要我是你,我就把这些牲畜送下山,送给月前村民,再不济也烤了路上当干粮。那作物呢?”
“诶嘿嘿……阿离说的好有道理呀,作物我还没有处理呢,不然我们就去送给村民吧~”
阿离揉揉我的头,意思大概是同意了。但这么一忙半天又过去了,直到中午,我们终于启程。在路上她问我:“你那些生死自有定数的说法是哪里看到的?”
“那个……阿离买给我的书里。”我有点不好意思,阿离点了点头,却是不再接话。这么一来,我突然想到,说什么自有定数,阿离不就是一个永生者吗?我赶紧找话圆自己的话,什么阿离已超然万物之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在说什么。到最后,我叹一口气:“真好啊,阿离永远也不会老,也不会死。”
“多看些书挺好的。”我说完,阿离只是这样没头没脑地回我一句。沉默了许久,她再次开口:“我也跑不出这天理循环,我也是有自己的生死命数的。”
“可是,阿离不是永生者吗?”
“所谓永生,只是存在要比其他的人都要长一些罢了。真正的不老不死不可能存在,有死亡才有新生,万物都是这样的。”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
“说起来,我还没对小景说过我永生的故事吧?那是……”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连阿离都忘记了到底有多久的事情。
她是奴隶的女儿,长大之后也是要到部落里当奴隶的。
总是有战争:其他部落对本部落的,奴隶反抗奴隶主的,奴隶主镇压奴隶的。
在某一次的战争中,阿离的父亲胜利了,带来了他们可以成为奴隶主奴役原来的贵族们的消息,和一堆千奇百怪的战利品。
其中有一样是传说中的人鱼肉,有传说吃了能够不老不死,又有传说那是吃了马上会化作脓水的剧毒。
阿离的父亲为证明自己的英勇,推举阿离去试毒,并许诺如果这真是不老不死的灵药的话,就将女儿嫁给最强壮的勇士,并把剩余的人鱼肉交给他。
无法违抗地,阿离就这样成为了不死之身。
那真是,相当美味的食物。
阿离一开始也很怕,可是吃过一口以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在过了一周之后阿离还没有死,人们相信了这是不老不死的灵药。
可是还没来得及庆祝,阿离的父亲就风寒死去了,暴乱的人们在阿离的家里,完全没有找到剩余的人鱼肉。
哪怕一丁点也没有。
随后就是漫长的酷刑:火烧,水淹,活埋,凌迟,车裂。
阿离渐渐被传成了邪恶的巫女,可是她太弱了,每一次受刑,都只能哭,完全没有办法反抗。
后来阿离连哭都不哭了。
再后来这个部落的人们终于不管她了,将她扔到海里,而经过了漫长到仿佛不会结束的漂流之后,阿离终于获得了自由。
我头一次听阿离讲这个故事。和那些冒险,传奇不一样,这个故事遥远,而且悲伤。
对我来说是古代的故事了。说实话,我完全没有办法想象阿离受了多少苦,也完全想不出那时候的生活。我只能握住阿离的手,告诉她现在是我在她身边。
像是噩梦被惊醒一样,阿离下意识反手握住了我的。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安慰的话,阿离就又开口了:“都是很遥远的故事了呢~啊,小景要是感兴趣的话,我再给你讲讲那个时候别的事情吧。”
古代独特的生物,像是家常便饭一样的战争和饥饿,新的家畜、农作物的驯化,节日的诞生,新宗教的诞生,奴隶的解放,部落变成郡县,又变成国家。但凡我稍微感兴趣的,她都详细地向我叙述,不知不觉,她抽走了我握着的手。
我们要去的村庄是个和月前村完全不一样的小村。并不远,我和阿离走了几天就到了。说不一样,是因为这里几乎是个荒村,没有人烟,有也都是看上去就活不了多久的老人家。阿离大概来过这里,她轻车熟路地拨开荒草,七拐八拐,带着我来到一个小山丘上。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山丘之后“咦”了一声,不过我并没有问。她把小瓷罐里的粉末撒出来,然后回头对我笑:“看样子村里也不会有地方给我们落脚,要不咱俩今晚住这里好了?晚上不出意外的话会燃起蓝绿色的鬼火,很漂亮的。”
说实话,我只觉心里发憷。
我拒绝了阿离的提议,同时想起了阿离一路上说的那些事:鬼神从来没有庇护过阿离,自然她也并不相信鬼神。
我们最后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平地上扎营,阿离再三向我保证,这里不会有鬼火,也不会有流落的灵魂。出门我才感觉阿离也是活泼的,我们讲话的时候也比在破庙里多了许多。我不讨厌这样的阿离。说实话,看着她生动的样子,我自己也觉得很快乐。
夏天的夜里有数不清的星星和一晚上都不会停的蝉叫。在星辉的注视下,我突然想到:阿离是为什么来到月前村呢?我也这么问了。阿离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在那里,我会遇到命运之人。
不知为何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一拍。
在我以为阿离只是开玩笑,并且向往常那样不会再继续解释的时候阿离继续开口了:“我们一起生活了七年。没有这七年的读书学习,你会在月前村成为一个四处乞讨的小混混,然后被村霸玷污,难产死去。”
于是我明白了:这种心脏骤然停止的感觉,原来是厌恶和恐惧。我失去了继续问话的欲望,闭上眼睛,任漫天的星辉落在眼睑外面。可是阿离还在继续说:“……你的命数不应当如此。我有修正的义务,虽然你大概会恨我…我不知道这样对你是好是坏……”
“请你别说了……”我在心里哀哀地说,却没有力气说出口。我一动不动地躺着,阿离,大概以为我在继续听。
“……总之,能与你相遇,我觉得很开心。”
世界只剩下蝉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委屈极了,甚至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还好有夜幕掩盖,我努力不发出声音,因此也没有显得特别丢人。我翻过身背对阿离,蜷成小小的一团,没过多久,阿离挪过来,轻轻地拥抱住了我。
“呐,阿离,你说的命运之人是什么啊?”第二天的时候,我问阿离。我们要往南疆去,一方面她曾经的恋人会在那里转生,一方面这里快要有兵祸,我们也算是提前逃难。
“嗯……大概就是,会在一起直到见证对方死亡的人吧。”
阿离这么说让我稍微有点在意,因为顺序的原因。我无法想象阿离会死,也不希望阿离死。但是想了想,大概是阿离说的时候不谨慎,她要说的应该是在我死之前会一直陪我吧。
就在昨晚,我知道了她在漫长的永生中有了能看见别人命运的能力。她看了太多,也经历了太多,会获得这样的能力,我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让她给我讲讲她之前的恋人的故事。
出乎我意料地,她告诉我她有过太多的恋人,大部分事情都记不太清了。人类的寿命不过区区五十年,她送走过太多的人,而和那些人在一起的时光,大多幸福而平淡。
她这么说的时候我稍微有点失落。又想到她要去南方看望恋人的转生,心中更开始别扭。阿离告诉我,去看看前一个恋人的转世,是她拥有能力以后形成的习惯。我感觉自己的情绪复杂到自己都看不懂,索性不再乱想,告诉自己现在和阿离在一起的是我,我只要一直在阿离身边就可以了。为了转移话题,我又问起自己的命运,却被阿离以:“知道自己的命运很没意思的,自己的命运还是要靠自己来努力探索才好啊”敷衍过去。天气热得冒火,我的心里也乱得不得了。
越往南去,感觉空气里就更加湿热。也许是我拖累了阿离,也许是阿离的估计出了偏差,总之,战争比我们想象的来的要快,并且很快波及到了我们。
我们落脚的村庄被战争的一方征用,房屋被占,年轻一些的男人女人大多也被强行带走,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
“据点城市还好,要是赶上两兵交战的地方,那就太糟糕了。”阿离跟我说,眼下村庄已被封闭,不允许平民进出,我和阿离待在一户好心人家的柴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官兵就会来敲开这户人家的房门。
“阿离……我有点怕,那些被带走的人会怎么样?”
阿离看了我一眼,面色严肃。这里除了我们,还有一个抱着婴儿的母亲,听到我的话她也哀求地看向阿离,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希望。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们呆在这里,我保护你们。”阿离没有回答,丢下这句话,就向门走去。
“我也去!”我下意识喊道,同处一室的小婴儿被吓了一跳,很大声地号哭起来。
“你只要在这里等我就好了。你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你必须留下来,保护收留我们的这户人家。”
阿离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平淡,冷静。 她的话让我安下心来,不自觉地就会相信她一定会回来:阿离可是永生者啊!怎么样都不会死,怎么样都一定能完好无损地回来的!
我不再执着,陪着母亲哄好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我问她的名字,她战战兢兢地告诉我她叫莲花;我又问她怀里的孩子和她的丈夫,莲花告诉我孩子叫小米,他的丈夫去大城市跑商了,不知是福是祸。
聊天能让难熬的时光过得快一些。我和莲花小声地交谈着,感觉渐渐放松下来。仿佛没过多久,外面响起很多脚步声,还有男人交谈咳嗽的声音,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就是这吗?”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的,将军老爷~”
!!!
这个声音,就算比平常说话娇软做作了十倍,也毫无疑问就是阿离的声音!我一下子站起来,想出门,却被莲花死死地扯住了。
“您要是把离儿的两个妹子送到风城,那咱们就像之前说的那么办,嗯~?”
门被打开。
我怒视着外面,几个士兵拿手弩瞄准了我和莲花,而阿离则抱着一个头领模样士兵的手臂,轻轻地扭动着。
这样妩媚的阿离,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抬起头朝那个“将军”媚笑,将军也不客气,一只手抬起阿离的下巴,狠狠地亲了上去。
我感到一阵不适,难过,而且恶心。阿离却轻声呻吟了一声,那样的声音,连我听过都觉得心跳加速。
将军亲够了放开阿离,随后她像是失去平衡一样趔趄了两步。
“那么成交!咱们现在就到风城去!”
一路上,阿离都和那个将军在一起。我和莲花被看守着,像是被押送的囚犯。我好几次想去前面找阿离,每次莲花都死命阻止我,那些士兵的刀和箭也总是让我退却。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每个晚上都会传来阿离的叫声,有时是媚得滴出水的媚叫,有时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有时是细细的呻吟,有时有时死一样的寂静。我每个晚上都睡不好,莲花说我憔悴了好多。
总算到了风城。终于解脱了。下了马车,我迫不及待想去紧紧抱住阿离,然而,下车的只有我和莲花。还没来得及走到阿离在的马车前,马车就调头离开,顺便把我掀翻在地,扬了我一身的灰尘。我许久没有起身,只是躺着,觉得浑身失去了力气,心一阵一阵地发疼。
风城是俊王统治的城市,离村庄不远,但在战线之外。进城后莲花问我:“你和苏离不是亲姐妹吧?”
“为何这样问?”
“感觉。……我之前也有个姐姐,不过后来她嫁人了,我们也就再也没有联系。”
“那你觉得像什么?”
“嗯……我说不上来。感觉既像是关系很好的小姐妹,又像是长辈和晚辈,还有点像是恋人……啊,瞧我,我在说什么呢。”
是啊。阿离和我,是什么关系呢?她教我读书,带我旅行,帮我打理一切,和我一起生活,给我讲她经历的事情。阿离,阿离,她当然不是我的姐妹,我爱阿离,她是我生命的全部啊!
“啊,我问的是不是有些冒昧了……你别哭啊!”
呵……真是奇怪,我明明感觉自己在笑的。
“没关系,我是想到了些难过的事情。你进城以后准备怎么办?”
“我还有些盘缠,凑合过吧,等战乱过去。或许找户人家当丫鬟吧……”
“嗯嗯。”我勉强地回应了莲花,“那祝你好运吧,我也还有些盘缠,准备先去安顿下来。”
之后,我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等阿离回来。她既然通晓命运之道,又怎么会和我——命运之人分开呢?
我住在城西的一个酒馆里,帮人写信读信谋生。一开始人们都说竟然会有识字的女子抛头露面,后来便传我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因为战乱流落至此。我只随他们传。再后来,我就成了他们口中的老小姐。
我在这里生活了八年。
第二年的时候开始有男人来献殷勤,但每当他们说那些油滑的漂亮话时,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阿离的身影,有时还会响起她媚得让人心疼的叫声。接触的人越多,我越觉得他们浅薄无聊,不及阿离的万分之一。后来追求我的人越来越少了,那些被人们称为才俊的小伙子们,纷纷结了婚,有的成为平凡的城里人,有的回乡,有的进京再也没有回来。 第三年的时候战争结束,到第五年,我心灰意冷,离开风城,准备返回月前村。
仔细想来,在月前村的时光就是我最美好的时光了。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泛着芬芳,闪耀着光辉。在那里,阿离和我一起将三间卧房打扫出来,让我挑选一间,剩下的一间作为阿离的卧房,一间作为书房;在那里,阿离带着我去后山的树林,教我辨认植物:这一种是很美味的野菜,那一种没事可以摘一些拿回来,风寒的时候煮了吃,还有这种,焚烧之后能驱散蚊虫……;在那里,阿离拿着我的手教我写字认字,听我读书时会露出很温柔的表情;在那里,阿离教我砍柴,烧饭,告诉我有什么事和她讲就好,在我被蛇咬之后划小十字吸出毒血,然后撩开额前的碎发,对我微笑。
回想起来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微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总是会流下眼泪。阿离不会回来的话,至少我要回到那里,然后度过我的余生。
月前村的变化很大,尤其是人,大部分面孔对我都变得陌生。我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兴趣,沿着记忆中的山路,只想赶快回到我的家。
天擦黑时我终于重新返回破庙,好像时间倒流,刚和阿离来破庙的那一天,也是天刚刚擦黑,那时我还那么小,看着阿离,只觉得所谓的“吃人的妖女”长得一点也不可怕。
一切都没有变。院子里的井,大堂里穿着我和阿离缝的佛衾的三尊佛像,堆着砍好的柴的柴房,简陋但是很干净的厨房和饭堂,因为没什么用所以被用来堆杂物的静室,书房,我的卧房,还有阿离的卧房。
还有阿离。
阿离坐在卧房里,就像是梦一样。我愣了许久,她就对我笑。
“好久不见。”她说。
我感觉自己这么多年好像一直没有成长,又感觉生命有什么复苏了,被点燃了。我扑上去抱住阿离——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要这么做,却因为从来没有做过而把阿离扑倒了,压在了床上。
她变得更加漂亮了,也有可能是我的记忆出了偏差。我还没有说出口,她就抢先说了:“你好像变得漂亮了些。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现在确实个大姑娘了。”
“风城的人都说我是老姑娘了……”我有点不好意思,阿离就在我下面轻轻地笑。我顿时意识到被压着大概很难受,赶紧起身,阿离也拉住我的手,借力坐了起来。
我赶紧握住她的手,轻而有力,她也没有再放开。“我以为你会回来……我在风城等了你八年!”
“战争结束的时候我永生的传说又流传得到处都是了。你没有注意吗?”
……我没有。
“我不敢在那一带停留,思考过后索性回到这里,这边虽然也有传言,好歹不算特别过分。
“而且,我相信你会回来的。”
这大概就是所谓命运吧。我没有忍住,又拥抱了阿离,这一次我很小心,没有扑倒她,身体和身体贴在一起感觉很安心。
“呐,别再离开了,直到死亡为止,一直在一起吧?”
我很小心地说道,而阿离也没有犹豫,她伸手理了理我的头发,说:“好。”
时间就这样失而复得。
这一次我很珍惜,每一天都努力在记忆里烙下印记。
我清楚地记得,到轩辕宇铭拜访为止,我们共同度过了1236天。
到我成为阿离的命运之人以前,我们度过了最幸福的1236天。
那一天轩辕前来拜访,很有礼貌地敲门,然后说他找苏离。指名道姓地拜访让我感觉不安,但也没有特别的理由拒绝,我告诉自己,阿离是永生者,不会有事的。
阿离看到他以后明显愣了一下,那个人没有回避我,很大声地说:“小景,我找到能够破除永生之邢的毒药了!”
景,这是我的名字。可是轩辕却用它呼唤阿离。
我搞不清楚状况,只知道很有可能,阿离将不再是永生者,甚至离我而去。我突然前所未有地害怕,我一点也不希望阿离死去——或者说,先我而死。
阿离是我的全部,没有她我活不下去。而我呢,我只是阿离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但就算如此,我也心满意足了。能与阿离相遇,相处,我觉得非常地幸福。
“那时是你偷吃了剩下的人鱼肉?”阿离这么说,样子看起来很生气。
“我——”
“混账东西!就因为你,我遭受了多少痛苦和恐惧?!!你居然还来找我?!!”
“小景你听我说……那时我们家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那是阿母偷来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情况……她之后就吃神仙土死去了。
“知道你遭受的痛苦之后我也很难过,而且你知道我一直爱慕你的!
“此后你自杀了几百次,我也都知道。我想唯一能让你原谅我的办法,就是找到脱离永生之邢的方法吧?
“这些年你隐蔽得越来越好了,要不是之前的战事,我甚至找不到你……你和时代融合得那么好,不像我,总是恋旧。”
我和阿离都呆呆地听着,和我不同的是,阿离已经泪流满面。什么自杀,什么永生之刑,这些阿离都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之前阿离打轩辕的那一巴掌现在仿佛抽了到我的脸上。
轩辕拿出一个瓶子,表情真诚到令人恶心。
不可以!
我在心中嚎叫着,这一次身体也跟着尖叫出声。我想到死都和阿离在一起,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的命运啊!
“这是人鱼的眼泪——”
还没等轩辕说完,我就冲上去,抢过他手里的小瓶子。我毫不犹豫地将里面的液体倒进口中,直到一滴不剩。
“小景!”阿离惊呼,而我感到身体和神经都放松了,扔掉瓶子,冲阿离哀哀地笑。
“阿离,对不起,我不希望你死……”
阿离抱住我,我的脖子冷冷的,我感觉到阿离在哭。
“我也不希望小景死啊……我寻找了好几百年死亡了,不会急着扔下小景的,你这是干什么……”
轩辕叹了一口气,走了过来。他面对着阿离,于是我看不见他。但听他的话,我只感觉自己的心在下沉。
“人鱼的眼泪作用是转移永生的效果,但是,失去永生的那一方,将会马上死去。
“如果没有永生者的话,这些眼泪是会直接焚烧灵魂的剧毒……小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我感到自己的血冷了下来。阿离的声音变得遥远,她的“要怎么做?”和轩辕的话,都变得不真切起来。我静静地落下眼泪,任凭阿离最后一次抱紧我,注视我,然后亲吻我,咬破我的嘴唇,像吸蛇毒那次一样,用力地吮吸。
我只是一直流泪,控制不住地流泪。
结束的时候阿离对我说:“小景,你是我的命运之人啊。”
永生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在此之前,我并没有仔细地去想过。
而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那是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死多少次都止不住自己的心痛,跳到铁水里也不会死,被埋进地底也不会死。
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死,并在痛得受不了的时候想念阿离。我不愿去描述她死时候的样子,并且在此之后,我也再也没有见过轩辕。
神奇的是,我也渐渐能够看到人们的命数了。
小孩子的不太明显,但稍微长大一些就会变得清晰。
王朝不停地换,阿离的时代变成上古,我们的时代变成古代,燃起蒸汽,封建制度被取代,开始实行共产主义制度。
除了心空荡荡的之外,永生还算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呢。
阿离曾说过我会恨他……但是怎么会呢。直到现在,阿离都是我生命的全部啊。
我大概并不盼望我的终点……但是如果有的话,它又在哪里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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