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陆续来了,坟墓也已经打好了。
桂花请了村里十来个年轻后生,让他们帮忙亡故丈夫的葬仪。根据陕北习俗,埋人前一天的下午管一顿饸饹。这几个后生在桂花院子的右下角挖了一个土灶,放了口大锅,又收拾好了许多又白又粗的新劈柴。木柴还散发着树木的清香。县里承包乡村酒席的饭店把桌凳、食材、烟酒,塑料桌布等都运来了,已经摆在了院子里。人们送的几十个披花缀绿、写着“奠”字,贴着各色挽联的花圈都摆在了灵堂里、窑面上。
人们大都认识,一面一碗一碗地从褐釉大瓦盆里捞饸饹,浇铁盆里猪肉丁胡萝卜丁白菜等做成的汤、一面和人们、丧主寒暄,说的自然是丁如江生前人品如何好、劳动如何好,殁得如何惨和各村农事、婚丧嫁娶、人丁加添,病痛口角等一类的事情。这些久未谋面的各个村镇、各个年龄层的人相对而坐,一边吃饭一边不知疲倦地交谈着,充满乡间人无间的质朴与纯粹。
丁微跟在爷爷身后,走进了这个喧闹的世界,看着这许多头发斑白、音容粗朗的老年人和身体强健、步履干练的长年劳动的中年人,丁微的优柔的心也仿佛变得强壮起来。
丁微爷爷带着孙子走到巨大的面盆旁,笑着说道:“微微,你会捞面吗?”
丁微说:“会。”
他操起碗和筷子捞面,面又长又滑,他捞得很不顺畅,好容易捞了一碗,边沿上还垂着几根长长的饸饹,他使劲夹却不知怎得夹不断,急得额上都冒出了汗。
丁微爷爷笑着帮孙子夹断面,说:“你们现在娃饭都要爸爸妈妈端到面前才吃,连捞面都不会,唉!”
丁微看着碗里白色的肉丁和黑色的油汤,心里有点发怵。
丁微爷爷吸溜着饸饹道:“微微,快吃,凉了吃了肚子疼。”
丁微盯着饸饹看了好一会,鼓起勇气夹进嘴里。饸饹又韧又硬,汤浓郁的气味也在鼻腔和口腔里四溢。看到爷爷和其他人都吃得很香,丁微也忍耐着一口一口吃着。
客人们还在陆续往席上走,不时有人把车子停在窑洞附近的路上。大锅里热气腾腾,锅上架着个绿色的饸饹床子,几个本村的后生边压边大声聊天。锅旁放着只黑色的深口盆,盆里摆着五七条粗短的面团。一个短发方脸、阔口塌鼻的二十来岁的男人,把饸饹机的压杆抬起来,旁边的人立马把面团塞了进去……
一个头发花白,约摸六十来岁的老妇人端着饸饹坐到了丁微身旁。
她指着丁微笑道:“宏伟大,这是宏伟的儿子吗?”
丁如海笑道:“是。”
老妇问说:“这娃上初几了?”
丁如海说:“后半年上高一了!”
老妇感慨地说:“时间过的这么快!我上次见他还在他妈怀里抱着,现在都上高中了!”
丁如海笑着说:“可不是,咱们这辈人都老了!”
老妇说:“唉!人就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的,这茬老了下一茬就出来了。我十几岁嫁到咱丁家村已经送走了两三茬人了。如江殁了,不知道哪天咱们也就跟着殁了!”
丁如海说:“现在生活好了,顿顿都是白面,活的也长,没那么容易殁。”
老妇点头说:“也是。咱们年轻时候那么挣命劳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吃不饱,还要到延长背粮。我还记得以前和云英到延长背粮,一百多里路要走一两天,有时半夜就睡到人家打麦场里。”
丁如海说:“咱们那个时候受了苦了,现在的人连想都想不到咱们这一辈人受过什么罪!”
又有三五个老年人坐到了这张桌子上,布满皱纹的脸微笑着,絮絮聒聒地说着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
他们这一批人和作家路遥一样,都是建国前后出生的,小时候和青壮年时期经历过各种各样轰轰烈烈的社会改革:土地革命、农业互助合作、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等,所以他们的行为、思想和生命历程都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定的时代、社会,家庭中。人是社会型动物,归根结底不可能脱离社会而独立存在。社会意识也决定人的意识。
听着他们那些遥远的、充满激情的叙述,丁微小小的心就像浮泛在明月之下的大海表面的小船,晕晕乎乎的……
吃了两碗饸饹,丁微爷爷起身往灵堂走去,丁微紧紧撵在他身后。
灵堂里桂花穿着老布号衣跪在丈夫的棺材前不停哭着,她的两个女儿丁艳丁红在她旁边跪着,也不住用手帕拭泪。老三、老四和十来个本村外村的亲朋相识,站在她们旁边无言地看着黑漆棺材、神情凄楚,他们都用哽咽的语声劝慰着桂花母女,让她们不要太伤心……
——
爷爷家到小学的路还是一样长,可丁微自从回来走了一二十遭,觉得路似乎比以前近了。
这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校园里有可爱的香和旭东在等着他呢?
他走上斜坡,只听院墙里香说:“旭东哥,把球给我呀!”
旭东拍着球说:“不给!你来抢啊!”
丁微走进校园,香和旭东停止打球,走到他身前,柔声说:“微,你别太伤心了。”
丁微说:“我没见过二爷爷几次,不会伤心的。”
旭东说:“你爷爷肯定很难受吧?”
丁微说:“嗯。他昨天晚上一直在二爷爷家,两三点才回来。”
丁香凄然说:“唉!你二爷爷是个好人,经常宽慰我,没想到他突然就……”
丁微掏出口袋里的阿尔卑斯棒棒糖,递给了香和旭东。
旭东说:“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买棒棒糖?”
丁微垂下头,没有说话。
香啐说:“你算谁呀!人家微难道做什么事都要向你报告吗?”
她剥掉棒棒糖的包装纸,塞进了嘴里,又把棒棒糖拿出来,边看边微笑说:“好甜呀!是葡萄味的!”
她的笑容是那么纯真、那么明朗,丁微竟舍不得移开她的眼睛。
旭东揶揄说:“棒棒糖不是甜的,难道还能是酸的?你们女娃就喜欢说废话。”
香说:“说不定也有酸的棒棒糖呢!微,你说是吧?”
丁微笑了,他倒没有注意棒棒糖有没有酸的。
旭东说:“酸的棒棒糖只有傻瓜才会买。”
香撇了旭东哥一眼,微笑道:“你们俩在洪洞玩的开心吗?”
旭东说:“开心!我们还去看‘大槐树’了呢!可是明朝时候的已经死了,第二代、第三代的槐树还活着。”
香不在乎地说:“看槐树有什么用?已经过去六七百年了,难道还能看出花来?你们去找红梅姐了吗?”
旭东说:“当然找了。我们进大槐树公园的门票钱就是她付的。她还请我和微吃饭、去她家做客了!”
香展颜笑道:“红梅姐真大方,你以后要多过山西找人家哩。说不定她就是你未来的婆姨!”
他们玩了一会儿篮球,旭东说:“你们俩玩,我去上个厕所。”
见旭东走了,丁微走到香面前,掏出口袋里剩余的四个棒棒糖和细金属手链说:“香,送给你。”
香微笑着接过来,说:“微,谢谢你。”
丁微说:“你回家以后军强和小女打你了吗?”
香垂首说:“没有。”
丁微看着她粉白的脖颈,柔声说:“他们是不是打你了?”
香抬起头,含笑说:“没有。爸爸和妈妈都没有再提丢钱的事……”
——
夜里十点多,桂花带着三个年轻后生到了大哥门上。她坐到了绿地白花的椅子上,三个年轻后生坐到了炕沿石上,含笑向炕上的如海夫妇寒暄。
桂花道:“大哥,他们三个是我的外甥,前边这个是瑟琴的,后边两个是狗头山的。今晚上让他们住你家。”
丁如海笑着说:“行!”
桂花走后,丁如海和他们三个聊了一会天,然后带着他们来到了孙子睡的窑洞里。他从后窑掌高近两米的红漆衣柜里取出三床崭新的被褥,给客人铺盖。
丁微爷爷一边把被褥抱到炕上,一边对正在看书的孙子说:“微微,这三个是你二奶奶的亲戚,来参加你二爷爷丧礼的,今晚睡咱家。”
丁微微笑说:“哦。”
丁微爷爷笑着对那三个人说:“这是我孙子,后半年就上高中了!”
瑟琴来的身体宽健,表情看起来有些呆滞的男人说:“你被褥这么新,我一晚上就给你睡脏了。”
丁微爷爷笑着说:“没事!咱受苦人哪个身上是干净的!”
狗头山来的又高又胖的后生开玩笑说:“平娃,你明天别走,留下来给老伯洗被褥。”
平娃说:“行么,误一天工也没事!”
丁如海摆摆手说:“不用,明天你走了我让你伯母洗,她反正没什么事。你不敢误工,误一天工几百块钱就没有了!”
——
翌日临近中午的时候,这个村子中心的小院又开始忙碌了。今天下葬,中午要给各地来的客人们管一顿陕北农村的婚丧典礼上最重要的宴席——八碗。
所谓“八碗”,就是烧肉、羊肉、丸子,酥鸡等八样荤菜和几样凉菜,视主家所有的材料和县分不同略有差别。
各处来的客人们陆续到了。昨天晚上在丁家村有亲戚的便去亲戚家睡了一夜,没有亲戚的便由主家安排,去主家的亲朋好友家里睡了一夜。这种事情在农村人眼中是十分平常的。
娘家亲最先坐席、其次是本家、朋友等,村里各家的主事人。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吹手一直吹着唢呐、奏着哀乐。
等所有人都吃完,到下午三四点钟,出殡的时间就到了。桂花一家人和本家人披着老布做的号衣、嚎啕大哭;五七个吹手吹着唢呐、敲着鼓。吹唢呐的两腮圆鼓鼓的,好像塞着两个拳头。院子里蜂拥着人,也有些人在公路上,自家院子里瞧着这边,等着看人们把棺材运到墓地。
棺材并不是抽象的、裹着人尸身的木匣子,而是我们每个人最后的归宿,承载着我们每个人毕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不论你是漂亮还是丑陋;是帝王将相还是骚客妓女,这具肉身都会衰老、死亡,变得冰冷僵硬。
所以禅宗才有句话头叫“拖死尸的是‘谁’?”
棺材被人们用绳索捆扎好。两根坚实的木棒从上面的绳环穿过,供人们抬棺。四个披着孝袍的年轻后生抬起棺材,一步步缓缓走出燃着火烛的灵堂。桂花一家人和亲族好友早已哭成了一片……
棺材缓缓走着,后边跟着披着孝袍的亲族、好友和几个准备看棺材下葬的年轻人。人们步履沉重、神色悲戚,唢呐声在棺材后头婉转悲鸣。
到达村口的时候,走在前头的领棺人,即村里会看阴阳坟地的刘二颠示意大家停下,然后他神色郑重地站在当地,唱了一段长长的文字。他唱的不是佛经佛咒,不知究竟是什么。丁微站在队伍前头,看着这个身材瘦削、手脚都很大的四十开外的男人嘴唇不断张合,听着他唱着不为人知的字符,觉得非常神秘。
一叠白色的纸钱被桂花扬起,如同白蝴蝶般翻飞在夏日阴云密布的灰暗长空下。山谷远处便是古老而浑浊的黄河,给这场葬礼播放着无息的奏鸣曲。
这时突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顿时打湿了人们的头发和衣服。队伍行进的速度顿时变快了。
丁微爷爷对身旁的孙子说:“微微,你回去吧。”
丁微点点头,默默离开了送葬的队伍。
——
他冒着雨正往家跑,忽然看见香撑着把黑伞走了过来。
丁微跑到伞下,香扭转头含着泪光说:“微,我要去看妈妈,你和我一块去吗?”
丁微愕然半晌,点点头,和香一起走向她母亲的坟地。
丁香的母亲埋葬在前村的一条山岭上。山岭上没有种庄稼,只有荒草和几棵矮矮的树木,境况十分凄凉。丁香妈妈小小的坟周围种着许多紫丁香,看上去倒是十分可爱的。坟头的蒿草又矮又疏。据说亡人坟头的蒿草茂盛代表着子孙后代的兴旺,而蒿草的稀疏代表着子孙后代的凋零。
丁香缓缓跪下来,哭着说:“妈,我和微微来看你了。”
她俯下身,头发垂到地上,身体不住抖颤着,哭得那么悲伤、那么凄凉。
丁微打着伞,听着四野单调的雨声,看着香不停颤抖的单薄的双肩,连心都要碎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