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您快点儿,快点儿呀,哈哈……”我转身对落在后面的师傅嗔到,双手提了提裙摆,这可是我的第一件裙装,青色的,师傅说了,今日是我的生辰。师傅很疼我,疼了我十一年。自他捡到我的那日起,就拿我当亲生女儿,我跟着师傅走南闯北,靠说书为生,四海为家。有师傅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师傅老了,白头发一年比一年多,尤其是那双腿,走起路来愈加蹒跚了。我提着裙子飞快地跑到师傅身边,挽起他的手,时不时抬头望他的脸,数他白白粗粗的胡茬子,我喜欢粘着他。
“青儿,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师傅也老咯!还记得十一年前的今日,我从林子里把你捡来,也是这样的天气,阳光细细地洒着,风绵绵地吹着……”师傅又在讲我的身世了,感慨来感慨去,我还是喜欢说书时候的师傅,神采飞扬的,我师傅讲的故事可精彩了。
秋天的太阳不像夏天那样慢腾腾的,很快,就跑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了。道两旁是竹林,此刻也暗了下来,斜风一吹,沙沙作响,干枯的竹叶在我们面前打着旋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林中有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四下愈加阴森,我搂紧了师傅的手臂,凉风让我头脑发热,昏昏的。迷迷糊糊看见不远处有家客栈,昏黄的灯笼高高挂起,在风中摇摆,有铜铃发出“叮叮”的响声,檐下有几桌客人在举杯畅饮,人声嘈杂。
“师傅,你看。”我向前指了指。
“走,去看看。”师傅说。
“师傅,这次让青儿说说看好吗,我换上男装,好嘛好嘛?”我央求到。我想赚钱给师傅买根拐杖。
“好好,等下次有客人的时候就让青儿试试。”说着摸了摸我的头,加快了脚步。
我们来到店里。灯笼高高的挂着,在风中摇着,铜铃作响,可是,眼前的客栈空荡荡的,桌椅板凳孤零零地摆着,只一根蜡烛在桌上,摇曳生姿,火苗不时向上窜动,偶尔一只细小的虫子飞来,被火焰吞噬,掉在滚烫的蜡油上,化作一缕烟,袅袅飞升。人呢!我使劲地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张大了嘴巴,愣住了,伸手去抓师傅。
“请问店家,是否还有空的客房?”师傅的两瓣嘴唇上下张合。我随师傅的目光看去。只见靠近楼梯的角落,一盏油灯立在地上,火光如豆,就着油的灯芯发出幽蓝的光,打在一个老妪的身上,她佝偻着背坐在矮凳上,剥豆子。左手边一堆张开发皱的豆荚,紧密地堆在一起,右手边是一碗青黄色的豆子,借着光,我看见那豆子表面也是皱的,就像那老妪的枯黄的手。
许久,她才拿着灯慢慢站起来。
“有。”声音像极了师傅故事里披黑斗篷抓蝙蝠吃的老妖。
她抬起头。“啊!”我惊叫一声,猛地抓住师傅,师傅伸手搂着我的肩,安慰到:“没事儿,青儿,没事儿。”我把头埋进了师傅的臂弯。
“小姑娘,不好意思,吓到你了,老妇貌丑,独自一人在这荒郊经营这家小客栈,生意惨淡,许久未有客了,来来,阿婆今日给你煮豆汤喝。”声音柔和,但我还是觉得有说不出的怪异,抬眼瞟了她一下。其实,也还好。只不过她的额头太“非同寻常”了:整个额头高高凸起,像眼睛上方生了一座山,眉毛自是没有了吧,左边的“山峰”还竟还高出右边。“山”太高了,挡住了“阳光”,以至于眼睛长时间处在“黑暗”之中,让人辨不出它是否如常人般存在,此时在火光的照映下,发出幽幽的光,好像地狱的使者。
我遂又把头扭过去。店里只我们三人,阿婆在做菜,师傅与阿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师傅真厉害,一点儿也不怕,也是,这阿婆的故事可又够我们说上几回了。
阿婆就生在离这儿十多里的村子。打小就长成这样,村里人都怕她嫌弃她,只有她阿爹阿娘还护着她,久了,也烦了累了。她有过一个丈夫,是个瞎子,但也死了,不久,她就在这儿开了个客栈,生意,自然是寥寥无几,因她这样子,三十多年了,只接待过九个客人,算上我跟师傅,十一个。
我趴在桌子上听他们聊天,看着眼前蜡烛“泪流不止”,烛光摇来晃去,高高低低,眼睛都花了,人也困了,偶尔感慨一下阿婆的不容易,对她的害怕也减少了几分。
不久,阿婆就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来了,几个寻常小菜,一盆豆汤,那汤面很漂亮,是彩色的,看着很有食欲,阿婆说这是她从别人那学来的秘方。我盛了一大碗,酸酸甜甜的,真好喝。只是师傅好像不喜欢,只在我的强烈推荐下尝了几口,他还皱眉了,唉,老人家可能不喜欢酸甜口的。
饭后觉得甚是困倦,早早上楼睡了,马上就入了梦,想来却又那样真实。
在那里,我有阿爹阿娘待我如宝,姐姐弟弟视我为珍。虽是农家,却其乐融融,安享太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早起床就能吃到香喷喷的饭菜,然后跟着阿爹一起去下田,我们或背着背篓或扛着锄具,小弟总是抢着扛锄头,然后飞快地跑在前面,我真怕一个不小心锄头砸着他的屁股和脚后跟,我们就在后面笑他。我跟小弟总是喜欢在田里摸鱼,阿娘骂我们也不怕,我还摘田埂上的野花别在爱美的姐姐耳朵上,她老是要扭扭腰肢,看着水中的自己,自我欣赏。还有师傅,他来到我们村子里说书,讲的故事特别精彩,他说到南边红眉毛绿头发的水怪如何如何把美丽的浣纱女吃掉时,我们都咬着手指拧着眉毛缩作一团;讲到天上的七仙女和董郎在槐树下成亲的时候,大家都欢喜得面泛桃色;还有哪个国家好色的君主、北边倒塌的长城以及美丽的歌姬。我缠着他说故事,最后他答应收我做女徒弟,阿爹阿娘还杀了家里的鸡做谢师礼,说我是头一个女说书人,还哈哈哈的笑。
阿爹,阿娘,小弟,姐姐,还有师傅,师傅,师傅……
“醒醒,青儿,醒醒,醒醒,青儿……”我睁开眼,是师傅,他焦急的摇着我的肩。
原来,都不是真的。
“师傅!”我一把扑到师傅怀里。“师傅,师傅,青儿做了个梦,梦里面……梦里……师傅……”我抽噎着。师傅轻轻拍我的背。
“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师傅在,师傅在……”
我还有师傅。我多想告诉师傅,我做了个美好的梦,我多想永远不要醒来。
简单收拾一下,我们就离开了。只是奇怪,不见了昨日的阿婆。我往后张望那家客栈,灯笼还在檐上挂着,在清晨的凉风中荡着,灯笼挂钩与房梁摩擦,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在薄雾中,我仿佛看到了阿婆,站在门口,对着我笑,她的皱皱的脸和上方高高耸立的“山峰”都变得模糊,我该是又做了一场梦。
我扭过头,“师傅,咱要去哪儿啊?师傅,好无聊啊,你给我讲一个故事吧。师傅?师傅?”
“师傅!”我跳到他面前。
“啊?你说什么,青儿?”
“师傅?”我挠了挠头,这是怎么了?
后来,我们又去了很多地方,繁华的京都,烟雨中的江南,海边的渔村,茫茫的戈壁,走到哪儿,说到哪儿,我想,师傅应该是有个施了法的口袋吧,要不然怎么能装那么多故事呢?我跟着师傅,听他讲了那么多故事,当然,我偶尔也会替师傅讲,好让师傅能歇一歇,师傅老了,真的老了,但我们还是一直走,直到师傅拄着我送给他的拐杖,连拐杖都在颤颤巍巍的时候,我们停下来了。
“青儿,咳咳,青儿,”师傅依旧喜欢摸我的头,此时,我已是个俊朗的“男儿郎”,能独当一面了。我趴在师傅床边。
“青儿,你可还记得六年前秋天竹林道旁的客栈,哪个貌丑的老妇?”
“记得,师傅。”我怎能不记得,那个阿婆和客栈门口摇着的灯笼,以及那个不愿醒的梦。
“相传,有巫者,擅祝由之术,或用药,或伴术语,可愈怪病,亦能使人入梦,有长睡不愿醒者,身死而形腐。”
“师傅?你……”师傅定是又要讲故事了,对。
“青儿,你一定不解,师傅为什么会讲到这个,师傅还没有老糊涂呢!咳咳~
你可有觉得那个客栈有异?你可知道师傅为什么不喝那豆汤?”我摇摇头。
“那你可知道那店里都住了些什么人?”我使劲摇摇头,没有其他人啊?
“那你可知道,师傅晚上逐个打开其他房间的门,看见了什么?”师傅没睡觉?那时我应该在美梦中吧!我心想。
“我看见了一具又一具的白骨!”
“师~傅……”我吓得声音都颤抖了,天呐,我旁边睡的居然都是死人,长相可怕的阿婆,死人,阿婆,死人,啊啊,我抓紧了师傅的被角,脸几乎变形。师傅继续讲。
“他们就静静地躺在那儿,头发还和生前一样束着,衣服还是穿着,甚至身上的被子还齐整的盖着,只是落满了灰,不时被流动的空气带起来,游荡。手指骨节分明,自然放在被子上,脑袋安放于枕上,他们如此安详地躺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我想,我是没错的。那汤,有问题。
我跑下楼去找那老妇,她依旧蹲坐在那里剥豆子,见我神色慌张地下来了,也并不奇怪,只说:
‘你都看见了?想必你是事先察觉了,你没有喝汤?你不该到我这儿来。’
是。你到底干了什么?那汤又是怎么回事?我问到。
‘是祝由汤。人生百苦,有人穷其一生,只得此百味,何不恣意而活?’她回答到,此时我已明了。
说说你的故事吧,该不止那么简单。我说。咳咳~咳咳咳~”
“师傅,你没事吧?”我学着师傅的样子轻拍他的背。同时,也很好奇,那阿婆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
“我从她口中得知,她生来貌丑,打小被父母兄弟、同村邻里嫌弃,人人避而远之,所以被父母养在离村子很远的山里,每日给她送饭,时常是冷饭馊菜,可她还是习以为常。有一年村中闹旱,几个月不见一滴水,大家纷纷求神拜佛,说是村子里有‘旱魃’,‘旱魃’不除,旱灾不去。‘旱魃’就是能使大地干裂的一个‘丑妇’,那还有谁?自然是她。于是,她被抓了去,说要沉塘,以灭‘旱魃’。她被活生生的沉在了塘里,可是,幸存,她逃了。
逃得很远。她自己建了个简陋的房子,本想就此了度余生。不料救回来一受伤男子,她悉心照料,但却发现他是个瞎子,看不见,两人每日朝夕相处,互生情愫,他们也曾花前月下,牵手并肩,只是,他从未摸过她的脸。不久,那男子对她说:‘我是个瞎子,你不嫌弃我,还如此照顾我,如姑娘不弃,愿与姑娘结尾连理。’她想答应他,反正他也看不见的,没事儿,所以,她答应了。几日之后,红烛高照,两人结为夫妻。洞房花烛夜,本该恩爱缠绵,却不想新郎丧命,全因他碰到了她的脸,那高耸的‘山峰’额,不是常人所有,为怪物也,惊吓过度,骤然丧命。一个人的洞房花烛,以泪相伴。
她想过埋了丈夫后就去死。不料,又生一变。在她哭坟时,一穿着怪异的妇人经过,见之,一惊,后又生怜悯,传她一术,名为祝由。有祝由汤,可使人入梦,成人心中所愿。
她也曾数次入梦,皆醒,盖梦之于她,亦不够令其长睡不起,可见她梦亦不能十全十美,悲哉!悲哉!”
“哦,所以她才要给人喝祝由汤,让人入美梦,可那样的话,人就死了!幸好师傅叫醒了我。”我甚至有点庆幸。
“咳咳~咳咳咳咳~”师傅又咳得厉害。
“青儿~青儿一点要快乐的活着,梦都是假的,师傅,咳~师傅希望你能有真真切切的快乐,你想要的,都会有的。师傅,师傅老了,说不动了,师傅知道青儿喜欢讲故事,可青儿~青儿毕竟是女子,师傅希望,希……希……希望……”
“师傅!”师傅,青儿知道了。
在浮生酒楼说完最后的故事,我脱下了男装。师傅,青儿前几日遇见了一个少年,他有麦色的皮肤,结实的臂膀,笑起来像冬日院子里的暖阳,他就坐在台下,听我讲你给我讲过的故事。我想,我以后会有一群孩子,喜欢在田里抓鱼,采路边的野花,跟着他们的阿爹阿娘一起下田,对了,早上起来还会有香喷喷的饭菜。师傅,这不会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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